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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7111 官僚体制足够庞大之后,来自政府官员的语言几乎一律被称为“官话”“套话”“空话”和“假话”。当一名官员沦为“官僚”之后,他不再有金岳霖说的“真正感”。金岳霖说,如果“通”与“真”不可兼得,他宁愿求其真(金岳霖,1940,1948,1958,《知识论》,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金岳霖文集》第三卷,甘肃人民出版社,1995)。他解释“真”的意思是“有真正感”(而不是“邪恶感”或“虚幻感”)。韦伯感慨,在理性化的官僚铁笼里,“专家已没有精神,纵欲者也没有了心肝;但这具躯壳却在幻想着自己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文明水准”(参阅: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阎克文中译本,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第五章),他的意思,与金岳霖喜欢的“真正感”相类,与authenticity的意思也是相类的。顺便指出,不仅中国,而且西方,例如在美国,我写过评论文章,早已没有政治家,取而代之的是政客。二者之间的本质差异就是,前者以天下为己任故而话语有真正感,后者的政治话语缺乏真正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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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7113 在中国,不仅官僚化的干部对任何议题不再有真正感,而且,大众媒体的语言也不再有或非常缺乏真正感。这一现象,我称为“语言的官僚化”(参阅我的书评“阿伦特为什么重要”)。当然,语言官僚化的更主要原因是教育的官僚化。语言的演化始于语言与心灵之间最初有的本真关系,足以产生情感共鸣,于是发出感慨和其他声音。怀特海说,对重要性的感受导致一种欲望要将感受到的重要性表达出来。因此,表达的冲动,这种欲望的强烈程度,与感受的重要程度成正比。但是官僚化的语言,只要求被说出来而已,没有重要性感受。我在某一年新政治经济学北京大学研究生课堂上,要求同学们在黑板上写出具有重要性的议题,我注意到几乎没有哪一个议题不是从大众媒体转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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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7115 柏格森指出,概念或名称的功能在于节约时间。如果我看到一片云飘过天空,无以名之,那么,我看到第二片云飘过时还是要继续看,因为我的体验尚未找到合适的名词来涵盖。直到,例如在第三片云飘过时,我的认知能力让我明白这三次我看到的其实都是“云”。于是我可以不再观察其余的云,这就节约了我的时间。在社会交往中,我可以说我见到了一片云,而对方立即明白我说的是“云”,于是从记忆中检索“云”这一名称涵盖的他的经验。虽然,他并未经验我关于云的经验。此处有必要引述邓晓芒论述的黑格尔的见解,即“观念”对“经验”颠覆作用。邓晓芒,1992,《思辨的张力:黑格尔辩证法新探》,湖南教育出版社。这本书其实是他的博士论文,第一章“黑格尔辩证法的两个起源”,其中,第一节“语言学的起源”,有这样一段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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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7117 ……这就不能不联系到一种语言学上的普遍现象,即任何一个实词(有具体含义的词)本身已是普遍的概念。语词作为一种人与人相互交流、相互了解的社会媒介,作为一种今天的我和昨天的我之间可靠沟通的记忆工具,作为人的思维的连贯性的保证,它本身与它所表达的内容、意谓已有了区别,甚至已有一种相互脱离、在一定程度上相互对立的倾向。……语言的这种特点,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有过反复的说明,他指出:“当我们说出感性的东西时,我们也是把它当作一个普遍的东西来说的”,因此语言在他看来“具有这样的神圣性质,即它能够直接地把意谓颠倒过来,使它转变成某种别的东西”,即转变成共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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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7119 继续解释我关于那片云的经验,当我告诉你说我此时此地看见一片云的时候,你并不就在此时此地看到我看到的这片云,就算你此时此地也看到我意谓的这片云你也无法感受我感受的云,可是你明白我说的云是什么。黑格尔所说观念以共相代替殊相从而观念的抽象性颠覆了经验的具体性,以此为例就是说,在社会交往中,我虽然借助于“云”—这一观念或共相,使你明白了我所指的是什么,但我永远无法传达我意谓的关于这片特殊的云的感受—云在我感受中的经验或殊相。虽然如此,语言有用处,因为它极大地节省了人在经验世界中最为稀缺的资源—“时间”。借助于语言,一个人的一次“本真的”经验可以传播给全人类成为全人类共享的知识内容。注意,我在此处引入了“知识”这一观念,区分于“经验”。为强调直接经验的本真性(authenticity),我用“本真的”来修饰一个人的一次“经验”。教育之所以有用处,是因为老师的语言涵盖了许多人的经验,成为“知识”,于是节省了学生们为获得前人经验所需的时间。但是也因为学生们以知识取代经验,他们缺少真实的生活。又一旦如中国目前这样发生了官僚化,那么,大多数学生、大多数公务员、大多数记者以及大多数读者,他们讨论具有根本重要性的社会议题时,由于以知识代替经验,他们的语言缺乏的是“真正感”。这样的话语通过网络广泛传播,如果人们只通过网络来生活,他们就只有官僚化的知识和语言。大约150年前,祁克果(Søren Kierkegaard,又译“克尔凯郭尔”,1813—1855)坐在哥本哈根大学校园里的一张椅子上,突然意识到世界的进步之所以被广泛称为“进步”,是因为它为人们提供了方便,也就是节省了越来越多的时间。可是这种方便是有代价的,就是让世界变得越来越不真实,用他的语言表达,就是生活缺少了“存在感”。祁克果英年早逝,他被认为是第一位存在主义哲学家。我强烈建议读者检索并认真阅读维基百科词条“Søren Kierkegaard”,这是维基百科的最长词条之一,大约3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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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7121 我们通过知识来获得经验,这里包含了上述巨大而危险的悖论。我在另一文章里讨论了知识的现代定义:justified true belief(有根据的真的信念)。罗素在《人类的知识》里,也探讨了知识的定义问题(Russell, 1948, Human Knowledge: Its Scope and Limits[《人类知识:它的范围与限度》], Simon and Schuster;商务印书馆1983年张金言中译本),甚至可以说,罗素写这本书,初衷就是要摆脱他毕生努力要摆脱的休谟对“知识”的怀疑论立场(参阅:Norman Malcolm, 1950, “Russell’s Human Knowledge”[“罗素的人类知识”][10])。我说这是他毕生的努力,因为,他1915年的著作《我们关于外间世界的知识》(Our Knowledge of the External World: As a Field for Scientific Method in Philosophy, The Open Court Publishing Company;上海译文出版社1990年陈启伟中译本)就有了这样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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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7123 如何使我们学到的知识融入我们的生命,成为de Sousa 讨论的“本真的”或金岳霖追求的有“真正感”的知识,这是我为《读书》20周年而写的那篇文章“知识过程与人生感悟”的理由。我相信,只有一条出路,就是将我们学到的知识视为过程(在生命过程中反复琢磨的感受)而不是静止的一大堆观念(教科书)。这是一个“去除知识官僚化”的过程,也因此,阿伦特对我们特别重要。因为,与同时代哲学家相比而言,她具有一种特殊能力,将新鲜的生命感悟注入陈腐的概念,从而使那些概念获得新生。我每次翻阅她的著作,例如The Human Condition或The Life of the Mind,都有这种感受。当我见到她的学生写了那本书《阿伦特为什么重要》之后,明白了我的阅读感受其实也是杨·布鲁尔的感受。古人倡导“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也有知识过程与人生感悟纠缠为一体的意思。不如此,知识便不是我的生命的一部分,于是不能引发我的情感共鸣。熊十力谈及读书方法时,特别要求读书人以全副生命去和文字碰撞,方可迸发出灵性的感悟(参阅熊十力《佛家名相通释》关于“踏实”与“凌空”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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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7125 一方面,只有真诚的话语才能感动我们参与到社会过程中去。另一方面,“现代社会”具有根本重要性的议题不再局限于“熟人社会”。所以,公共话语,及其缺失,成为中国政治生活的一个关键环节。适合于中国政治议题的公共话语,应具有上述的本真性。也就是说,生活在不同情境里的普通人之间,通过社会交往,熟悉其他情境里的生活与情感。当然,社会交往要求有社会行为和社会生活。这样,通过冗长的叙述,我列出中国政治民主化的前提或准备,五项要素,写为五元体,{社会情感,社会行为,社会生活,公共话语,社会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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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7127 哈贝马斯在转入广义语用学研究之前,发表了《交往行动的理论》。在此之前,1962年,他研究“公共领域”(public sphere)的转型问题(Habermas, Sara Lennox & Frank Lennox,“The Public Sphere: an Encyclopedia Article(1964)”[“公共领域:百科词条”][11])。我建议读者检索维基百科词条“public sphere”,这一词条开篇给出了公共领域的定义:The public sphere (German:Öffentlichkeit) is an area in social life where individuals can come together to freely discuss and identify societal problems, and through that discussion influence political action(公共领域是社会生活中这样一个场合,人们以“个人”身份进入这一场合,一起自由讨论并确定需要求解的社会问题,而且通过这样的讨论影响政治行动)。常见的公共领域,在欧洲是咖啡馆,在中国是茶馆。不过,一系列“政治运动”之后,茶馆似乎不再是普通人聚会闲聊的场合了。取而代之的,至少我的一位社会学家朋友阎云翔调查得到的印象是麦当劳。但是阎云翔与我的谈话发生于1999年,那时我在我家附近的一家麦当劳餐厅读书,会见朋友,写我的课堂讲义。随着人均收入的迅速增长,普通人不再喜欢吃“麦当劳”“肯德基”或诸如此类的“垃圾餐”。于是,能够成为公共领域的场合,在杭州我家的楼下是“咖啡陪你”,在大连或许还有“漫咖啡”,在北京则是许多不同品牌的小咖啡馆,价格相差不多,二十几元人民币买一杯普通咖啡,符合城市“白领”的消费水平,但或许高于更多普通市民的消费水平。各城市兴起的“广场舞”,从目前情况推测,是一种有希望成为“公共领域”的场合,尤其是女性参与的公共领域。我在香港生活的时候注意到“早茶”是一种公共领域。香港人的习惯,通常在吃早茶的地方定期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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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7129 闲聊,这是中国人参与公共领域的关键环节。如果是有明确议题的聚会,就很难成为公共领域。我建议读者参考黄宗智的一篇文章:2003,“中国的‘公共领域’与‘市民社会’?—国家与社会间的第三领域”[12]。北京、上海、深圳、杭州这样的都市,已经是或正在是各地居民的混合体。这些社区有各种俱乐部,也许可演化为一种公共领域。不过,目前阶段,这些社区面临的更重要议题,除了业主委员会与物业管理方面的议题之外,还有外地人与本地人的文化冲突和身份冲突。所谓“文化冲突”,是指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的差异。所谓“身份冲突”,涵义或许更复杂。这些冲突是城市化和全球化过程中最常见的现象,中西概莫能外。在行为社会科学视角下,我推荐一本晚近出版的文集:Richard Crisp, 2010, ed., The Psychology of Social and Cultural Diversity(《社会和文化多元化的心理学》), Wiley-Blackwell。古希腊的公共领域并不是广场和议事厅,而是苏格拉底最常活动的市场,那里才是普通人日常生活的闲聊中心。我们可以想象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有两类场合,其一是“家庭”,其二是“市场”。日常生活之外是日常工作,如果我们调查普通人的时间配置,通常就得到这两大类,工作与生活。只不过,随着近代资本主义的兴起,工作占用的时间越来越多。然后,随着人力资本和知识社会的发展,后现代社会的趋势是生活占用的时间越来越多。关于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演变的通俗解释,我推荐晚近出版的一部教科书:Diana Kendall, 2010, SociologyinOurTimes:theEssentials, 8th edition(《我们时代的社会学:精要》第8版), Cengage Learn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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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7131 工作场所不是公共领域,因为利益格局在工作场所是固定的。例如,那里的人只有两类,资本家及管理者,然后是工人;或者,地主及管理者,然后是农民。德鲁克描写过后工业社会或知识社会的工作方式,由于知识劳动者不再有固定的工作场所,他们可能自由结合为临时的研发团队。即便如此,由于有组织的工作目标,在这样的工作团队里发生的交流也很少是“闲聊”。如果没有闲聊,陌生人之间可以有(却常常没有)情感交流的另一类场合是“社会事件”(例如“孙志刚事件”、“毒奶粉事件”、各种“我爸爸是李刚”事件、各种“被嫖娼”引致的“雷洋事件”、各种“杀医”事件、各种“强拆”事件、各种“PX事件”)。微信社会的拓扑结构最值得关注,我认为最有希望成为一种公共领域。这里,我推荐一篇社会学论文:Edward J. Lawler, et. al., 2008, “Social Exchange and Micro Social Order”(“社会交换与社会微秩序”)[13]。这三位作者使用的核心观念是2001年由第一作者提出的“社会微秩序”,相当于局部社会网络的秩序。当然,这里的社会网络观念需要补充以社会学的想象:怎样的网络结构可在群体内部形成可重复发生的交往、情感的相互作用、关于群体认同的想象以及情感化的道德情操。这一理论的核心观念是micro orders(微秩序,注意,是复数的),这些微秩序包含了行为、认知、情感维度,依赖于(1)参与者投入相关工作的程度,以及(2)这些相关工作及其后果激发出来的共享的责任感的强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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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7133 空间社会学,这是空间社会学的研究领域。但是当代社会学的空间研究集注于乡村与都市之间的不平等状况,阶级冲突与族群冲突。晚近发表的一部回顾性的专著值得推荐:Andrzej Zieleniec, 2007, SpaceandSocialTheory(《空间与社会理论》), Sage Publications。哈贝马斯的研究表明,在西方社会,公共领域起源于文艺复兴时期西欧商人需要了解远方市场情况,以及,与政府对舆论的审查与钳制密切相关,这些平民的民主诉求。于是有了私人领域与政府威权之间的第三空间,他称为“公共领域”。这里“威权”,也包括葛兰西所说的“文化霸权”。中国读者还可参阅《社会学百科全书》第2版(Edgar Borgatta & Rhonda Montgomery, 2000, eds., EncyclopediaofSociology, 2nd edition, Gale Group)词条“censorship and the regulation of expression”(新闻检查与表达管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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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7135 如前述,我同意这一判断:奈特于1942年提出的社会过程学说与哈贝马斯1962年提出的公共领域学说,二者之间,一脉相承。哈贝马斯在2006年关于互联网可能提供的公共领域发表了一次评论,在我收集的哈贝马斯文章里,关于公共领域这一主题,这篇文章发表时间最晚。在这篇评论的“摘要”中,他列出互联网媒体成为公共领域的两项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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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7137 Mediated political communication in the public sphere can facilitate deliberative legitimation processes in complex societies only if a self-regulating media system gains independence from its social environments and if anonymous audiences grant a feedback between an informed elite discourse and a responsive civil society.(居然是一个单独句子!我试着译为:公共领域里通过媒体进行的政治交流可以支持复杂社会里基于协商的正当性过程仅当自我治理的媒体系统从它嵌入的那些社会环境中获得独立性并且仅当匿名参与者们构成在知情的精英叙事与负责的公民社会之间的沟通反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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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7139 以这两项条件为判据,我认为“微信”社会在中国有希望演化为一种公共领域。当然有条件,就是行政机构或商业机构不能随意干预或深入操纵微信讨论。而且仅是公共领域的一种类型,至少从目前技术看,微信不是面对面的社会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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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7141 转型期中国社会,只因为迅速改变的人群结构和收入结构,就可产生重大议题。例如,英国《经济学人》2016年7月9日有一篇由Rosie Blau撰写的专题评论:“China’s Middle Class”(“中国的中产阶级”),副标题是“225m Reasons for China’s Leaders to Worry”(两亿两千五百万个理由让中国领导人担忧)。这位作者引述相关数据:中国迟至1990年代后期还几乎没有中产阶级。在2000年,中国有500万家庭的年收入在7.5万元至28万元人民币之间,现在这样的家庭数目是2亿2500万,根据预测,这一数字在2020年将是2亿7500万。其中80%以上是有房产的家庭,这些家庭构成出国旅行的主要群体。去年有1亿2000万出国人次,是10年前的4倍。通常,例如在台湾地区和韩国,中产阶级的崛起伴随着相应的政治诉求。但是中国大陆的中产阶级似乎很少提出政治民主化的要求,他们不希望“阿拉伯之春”导致的混乱局面发生在中国,他们认为“英国脱欧”刚好表明全民公投以及民主政治并非解决复杂政治问题的明智选择。似乎只要能够继续挣钱,他们就不会要求政治改革。可是,揭开表面现象,真实情形,这一期的专题报道:“中国社会”,副标题是耸人听闻的“新的阶级战争”。内容提要:中国的中产阶级比以往任何时期都更庞大,更富有,并且声音也更大。于是,对执政党构成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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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7143 确实,随着收入的迅速增长,中产阶级家庭对子女教育的投资同步增长或增长更快,可是教育是中国改革最失败的领域,这里的问题盘根错节,积重难返,以致大多数足够富裕的家庭干脆送子女出国留学。其次,中产阶级家庭也更担心空气污染、水的品质、食品安全、理财、工作、住房、医疗和养老,似乎生活的各方面都发生了严重且难以解决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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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7145 谈到新生的中产阶级价值观,特别报道说,他们的平均年龄大约35岁,他们大多有大学或大学以上教育程度,熟悉外国社会,而且心态开放,他们也更多表现出自私倾向。他们不仅是诸如环境保护组织以及其他非政府组织的主力,而且还对政府的运作效率及不透明程度等方面越来越不满意。根据哈佛大学的Anthony Saich 2003年以来主持的全国范围抽样调查,与贫困阶层相比,富裕阶层对政府的信任程度更低。另一项调查表明(参阅前引徐轶青和潘婕的文章),富裕且教育程度更高的群体更倾向于支持法治和通过市场配置资源的方式,并且要求更大的个人权利。作为对比,更贫困且教育程度更低的群体则倾向于认同传统价值和威权统治。分别来自厦门大学与诺丁汉大学的两位学者调查发现,尽管经济发展和人均收入都有显著改善,与2002年相比,警察及地方政府等执行部门2011年受信任的程度明显下降。由于中产阶级普遍的自私倾向,很难形成有组织的行动以及政治诉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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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7147 以上概述表明,这篇专题报道虽未披露比我在课堂或著作(《新政治经济学讲义》)里早已讨论过的更多的信息,却表明“中国问题”已被广泛地介绍给世界,或者说,中国问题被表达为世界问题的一部分。中国的问题—政治的和经济的,尤其在长期视角下,我认为,比上述报道远为严重。也因此,我写了一篇长文(“再谈民主”)分析中国未来政治转型的可能路径。在这些可能路径当中,政治民主化似乎是不可避免的,是大势所趋。虽然,这一过程很漫长。我请读者想象,中国需要多长时间才可能形成上述的五元体,{社会情感,社会行为,社会生活,公共话语,社会过程}。沿着我的行为社会科学思路,我推荐两篇文章:Richard Stevens, Dec. 2016, “Hans Eysenck’s Effort after Unification in Psychology: Could his Work have Benefited from a Trimodal Framework?”(“汉斯·埃森克统一心理学的努力:三重模态框架或许有助于他的工作?”)[14];Michael Munger, 2011,“Persuasion, Psychology and Public Choice”(“说服,心理学与公共选择”)[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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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7149 这两篇文章当中2016年12月即将发表的,主旨其实是推荐作者自己的“三重模态框架”(trimodal framework)。十几年前,他发表专著阐释了人类行为的一般框架,表示为三重模态:{生物模态,符号模态,反思模态}。人的行为,第一模态是生物的,衣食住行,基本需求,基本安全,诸如此类的物质生活状况。其次是“符号模态”,包括语言、宗教和文化的其他形态。符号模态提供的是生命意义,没有人愿意浑浑噩噩地生活。故而,经济发展的通例是,当人均收入达到某一水平时,中产阶级的社会生活里自然会发生政治诉求和相应的政治抗争。我在另一篇文章里论证过,政治诉求,尤其是正义问题,只是中国社会基本问题的初级形态。我预言中国社会或迟或早将面对基本问题的高级形态,即精神生活这一维度的基本问题(汪丁丁,2012,“论中国社会基本问题”[16])。最后,行为的第三模态是反思。尤其是生活中遇到挫折时,人必须反思,否则生活就难以继续。我认为这一框架很简单,甚至有些陈旧,但仍算是沿着行为社会科学思路的一次学术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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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7151 我推荐的另一篇文章,2011年发表的,主旨其实是推荐布坎南晚期的思想路线,并试图沿着这一路线开展作者建议的“政治心理学与公共选择理论”研究。他指出,布坎南,以1975年发表《自由之限度》为开始时段,几乎完全独自前行了20年,直到1990年代,才有足够多的心理学家和经济学家来追随他开辟的这一思想路线。这篇文章的作者是经济学家,但十几年来一直担任杜克大学政治系主任,并讲授政治科学、公共政策和经济学。恰如许多跨学科人物那样,他精力旺盛,不仅在政治学权威刊物发表许多作品,而且代表“古典自由主义”党派在2008年获得提名竞选北卡罗莱纳州的州长(这次提名要求征集超过10万投票人的签名)。此外,也是这篇文章的重要背景,他担任过布坎南创建的“公共选择学会”的会长,同时,他也深受诺斯影响。但是他这篇文章对我没有很大帮助,或许对不熟悉我的《新政治经济学讲义》和《行为经济学讲义》的读者有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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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7153 关于公共选择理论,我的《新政治经济学讲义》有详细论述。关于政治心理学的教科书,我推荐这本:Martha Cottam, et. al., 2004, Introduction to Political Psychology(《政治心理学导论》),Lawrence Erlbaum Associates。这本教材的目录大致就是政治心理学的内容提要:第2章“人格与政治”,第3章“认知,社会认同,情绪,政治心理学视角下的态度”,第4章“群体政治心理学”,第5章“政治领袖研究”,第6章“投票,媒体角色与包容”,第7章“族群政治心理学”,第8章“民族主义政治心理学”,第9章“政治极端主义的政治心理学”,第10章“国际安全与冲突的政治心理学”。由目录可见,这部教材并未认真考察“情境”对政治行为的重要影响。于是,我推荐2009年出版的一部著作:David Patrick Houghton, Political Psychology: Situations, Individuals, and Cases(《政治心理学:情境,个人,案例》), Routledge。作者的研究领域是国际关系,而且不算资深学者。不过,他这本书补充了上述教科书的不足。这本书的结构很简单,首先讨论情境对集体行动的影响(凡经历了20世纪80年代末期北京的那场政治风波的人都不能否认集体行动的这一要素),其次讨论个人的政治心理行为,然后在真实案例中将个人嵌入情境。他写这本书的时候,在美国中部佛罗里达大学任教,2016年是伦敦国王学院的高级讲师。国际政治心理学学会主办的学术刊物是Political Psychology(《政治心理学》),2014年影响因子是2.38,目前这份刊物的主编是瑞典隆德大学的政治心理学教授Catarina Kinnvall(凯特琳娜·金瓦尔)。最后,我建议读者检索维基百科词条:“political psychology”。这里给出的解释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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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7155 Political psychology is an interdisciplinary academic field dedicated to understanding politics, politicians and political behavior from a psychological perspective.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politics and psychology is considered bi-directional, with psychology being used as a lens for understanding politics and politics being used as a lens for understanding psychology. As an interdisciplinary field, political psychology borrows from a wide range of other disciplines, including: anthropology, sociology,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economics, philosophy, media, journalism and history.(我的译文:政治心理学是旨在从心理学角度理解政治、政治家和政治行为的跨学科学术领域。政治与心理的关系是双向的,心理学是理解政治现象的一副眼镜,同时政治学是理解心理现象的一副眼镜。作为一个跨学科领域,政治心理学广泛地借用其他学科的知识,包括:人类学、社会学、国际关系、经济学、哲学、传播学、新闻学和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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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7157 在前引2004年出版的《政治心理学导论》第4章“群体政治心理学”之前,第1章“政治心理学引论”中“图1.1”,引起我的关注,这张图的标题是“人的政治生存”。这里,人脑被描述为政治的。我在《新政治经济学讲义》里引述过施米特(Carl Schmitt,1888—1985)和毛泽东解释的“政治”—分清敌友(参阅Schmitt, 1963, “Theory of the Partisan”[“党派理论”], 1927, “The Concept of the Political”[“政治的概念”];毛泽东,1925,“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毛泽东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44,第3—11页)。从人脑输出的唯一政治行为,根据这幅插图,是分清敌友,就是自己群体和异己群体。脑内的活动是:认知(cognition)、态度(attitudes)、价值(values)、认同(identity)、人格(personality)。其中除了认知以外,其余四类活动都伴随着情感或情绪。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想象一个映射F{C, A, V, I, P} = B,它的定义域是脑内这五类活动的笛卡尔乘积(C×A×V×I×P),它的像域是政治行为B。就个体而言,这是政治心理学研究的全部主题。然后,由个体行为“集结”到群体行为。但是,因为群体内部存在矛盾,群体行为不能简约为个体行为的总合。所以,怎样“集结”,这是理解群体行为的关键环节。我们说过,政治是集体行动。所以,从个体行为集结到群体行为,是理解政治行动的关键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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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7159 事实上,F{C, A, V, I, P} = B,这里出现的五类变量,当中除了P之外,都需要分别考察从个体到群体的集结方式。例如,从个体认知集结到群体认知,则群体认知不仅依赖于每一个体的认知,更依赖于群体内部的网络结构。极端而言,由零智能的个体组成的群体,也可有远大于零的认知能力。著名的孔多塞“陪审团定理”(读者可检索维基百科词条“Condorcet’s jury theorem”),假设陪审团的每一位成员关于被告是否有罪的独立判断能力与天气预报差不多,具体而言就是,只要每一位成员独立判断是正确的概率大于0.5,哪怕只比0.5多一个无穷小量,那么,当陪审团人数趋于无穷大的时候,陪审团整体按照简单多数原则投票得到的判断以概率1趋于正确。当然,陪审员之间可能有信息交流,因此群体认知依赖于社会网络的拓扑结构。又例如,个体认同集结到群体认同可能发生的个体之间的冲突,以及怎样化解这些冲突。我的一位朋友多年前在北京一个新建的小区买了一套住房,现在房价至少是当初的10倍,可是他坚决要出售这套房,然后搬回母亲家居住。因为,他很难忍受大批新住户粗俗的生活方式。这一冲突,是从个体认同集结到群体认同时发生的,而且短期内很难化解。另外两类变量是“态度”和“价值”,群体态度和群体价值依赖于集结方式。因为,这里发生着频繁的个体之间的相互影响,恰如Michael Munger在上引2011年文章里指出的,按照布坎南建议的思路,个体通过对话相互影响于是有态度和价值的演化,不再如经济学假设那样是给定不变的,也不再如心理学假设那样是纯然个体的,布坎南的思路承袭的当然是奈特的社会过程思路。而且,布坎南从不指望群体确立统一的价值或态度。如前述,群体对不同个体价值和态度的包容性越高,就越可能有更高级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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