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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从个人经验来看,我多少总有点觉得,理论形态的“主义”之争,往往有夸张的倾向。不仅在西方社会中学术之争往往是推进不同利益集团的利益的工具;而且在学术市场的竞争中,夸张化的强烈对比也往往是获取学术或智识之接受空间的有效广告。在利益这个放大镜前,一些理论上的差异都被放大了,甚至似乎是势不两立。而在实践上,这些问题也许不那么严重,甚至可能根本不构成真问题。因此,在承认差异之时,我们又切不可将学术广告过分当真,甚或自己也进入这种为标新立异而标新立异的游戏。马克思的名言——“哲学家只是如何解释世界”——其实是看得挺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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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2月19日北大蔚秀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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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文载于,刘军宁、王焱、贺卫方编:《公共论丛》卷4,三联书店,199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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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Aasdair Maclntyre, After Virtue: A Study in Moral Theory, 2nd ed., University of Notre Dame Press, 1984;《德性之后》,龚群、戴扬毅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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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请看,Robin West, “Jurisprudence and Gender,” 55 University of Chicago Law Review 1 (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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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同前注2,页263。圣本尼迪克特(St. Benedict,480-547),意大利人,天主教隐修制度和本笃会的创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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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Robert Mangabeira Unger, False Necessity, Anti-Necessitarian Social Theory in the Service of Radical Democracy,Part I of Politics,a Work in Constructive Social Theor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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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参见本书,《把道德放在社会生活的合适位置》,注5及其相伴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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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可参看,苏力:“秋菊的困惑与被告山杠爷的悲剧”,《法治及其本土资源》,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199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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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度是如何形成的(增订版) 经济学帝国主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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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决起而飞,枪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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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逍遥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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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制度变迁的案例研究(第1集)》[2]是一本经济学家的个案研究报告汇编。但是如果不是从作者的学科出身来阅读这本书,也不过分关注它所借助的学术术语之出身门第,并因此得以摆脱对此书的经济学的定位,我们可以从中读出在学界看来许多属于其他学科的研究内容。对于关心改革中的中国社会的诸多学科、特别是法学的学者来说,这都是一本扎实、有见解、有启发的书;尽管在理论层面,它也许还没有提出更为一般的原理或核心概念,但有些篇章相当惊心动魄,发人深省,对我们的一些习惯看法提出了挑战。对于这本书的成就和不足,一些经济学家已经做出了细致且有说服力的评论,[3]无需我再来“叨叨”。引起我思考的倒是一个近年来颇为流行的说法:“经济学帝国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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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度是如何形成的(增订版)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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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自1970年代以来,经济学研究呈现出一种强烈的扩张趋势,无论在社会学、人类学还是法学甚或是其他学科都面临着来自经济学家的挑战;有的学科甚至主动邀请经济学的加入,有的学者则似乎是皈依了经济学。1992年,贝克尔获得了诺贝尔经济学奖,可以说是这一扩张达到了最为尊荣的一步。贝克尔运用经济学理论研究了许多传统的社会学问题:犯罪、家庭、婚姻,人口、种族歧视等,将一大块“社会学领地”纳入了经济学门下研究,尽管还没有成为经济学独占的领域。1993年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诺斯又从宏观层面将历史研究、甚至社会历史中的意识形态都囊括进入经济学的制度研究。在法学领域,尽管无人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但是微观经济学对法学以至法律实践的影响,至少在美国,甚至超过了上述学科。无论是传统的普通法领域,还是近代以来的政府规制,无论是宪法理论还是程序法,甚至司法体制都经过了经济学的分析。科斯、布坎南等人在法学界有着重大影响,而波斯纳早在1973年就一手对美国的几乎全部法学领域进行了经济学的重构(当然,成功与否是另一回事,而且也与人们的视角和政治观点有关)。一大批法律经济学学者已经进入了从联邦最高法院以降的各级法院和各州法院,法律经济学早已从纯学术研究进入了司法实践。即使在中国,经济学也在向各个领域深入。在大学里,由于樊刚、汪丁丁、盛洪、张宇燕等人的漂亮的经济学散文和随笔,使得许多文科学生从思维方式到日常术语都有明显的变化,交易费用、信息成本、囚徒困境似乎是最便利的分析概念或模式之一。正因为如此,经济学帝国主义这一说法在包括经济学界本身的许多学术人士中传播起来。例如,在美国,对法律经济学影响深广、被公认为法律经济学的奠基人之一的科斯本人就认为经济学管不了那么多,也不应当管那么多。[4]这种说法自然也很快进口到中国来了。似乎,经济学帝国主义成了一个不争的事实。当然,对不同的人来说,这种说法可以是哀叹、谴责,也可以是调侃或自我解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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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当我们说经济学帝国主义时,我们是什么意思?我们是在说,一些被定位为经济学家的人从事了其他领域的研究?或者是其他领域的研究者主动利用了一些据说是由经济学首先提出来的概念、命题或分析进路?或者是主流经济学的量化模型被广泛用于其他学科?在我看来,主要是前两种情况。而如果真的是前两种情况,我们就很难说,这是一种经济学帝国主义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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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以科斯作为一个分析的范例。科斯是对当代法学有重大影响的经济学家,但是,他又很难被仅仅界定为一位经济学家,甚至即使在经济学界,他就不属于“主流经济学”。他毕业于商学院,部分就职于法学院,他一直对量化模型相当反感,甚至对“理性最大化”这一经济学的根本假设也表示没有必要。[5]不仅如此,如果从其他角度看,他的最有影响的、创立了一个经济学派并使他获得诺贝尔奖的两篇论文至少在其发表之际也很难说是传统意义上的经济学论文。《企业的性质》讨论的是为什么企业会发生。如果从广义的社会学角度来看,这研究的几乎就是一个社会学问题,即社会组织问题;[6]如果从法律的角度来看,这完全是一个法学的问题(由此可见,真实世界在学科层面上必定是多维度的)。科斯的另一篇论文《社会成本问题》更是首先发表在法学和经济学交叉学科研究的杂志上,并且,是法学杂志引证最多的论文。[7]此外,从1976至1990年间,根据《社会科学引证索引》,引证科斯的全部文献中,超过三分之一是出自法律杂志而不是出自经济学杂志,[8]而这种比例还在增加。[9]我这里当然并不是要对科斯的学术身份有怀疑,也并不想通过这种定义之战来为法学或其他学科“挖”来一位重要学者或思想家来“光宗耀祖”。科斯的身份是与我们的习惯性思维包括哪些现象属于某个领域、学科相联系的,是与后来某学科学者的引证率、科斯在什么系教书、他的学术朋友的研究领域以及其他一系列因素相关的;甚至与诺贝尔奖的名字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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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一个角度看,我们似乎可以说,经济学领域本身似乎也在被蚕食。如果将哈耶克、科斯、布坎南、贝克尔、诺斯等人换一个界定(这些人如同科斯一样,重新界定其身份都不是没有理由或没有可能的),那么似乎就该是经济学悲叹了。而最典型的也许是如今在经济学界很“火”的博弈论。我不想在此追溯博弈论的“原产地”,但可以确定地说,博弈论并不是经济学的传统产品;仅仅从“囚徒困境”这个名字就可以知道它是个“杂种”。1995年因博弈论研究而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纳什先生根本就没有进行过任何传统意义上的经济学研究。而且,从知识社会学上看,任何学科,当它“入侵”其他领域时,它自身也必然会面临着某种被蚕食、侵蚀的危险。知识/权力并不必定为某个人、某个学科所独占。但是,面对这种状况,我们并没有听见经济学家惊呼“数学帝国主义”、“社会学帝国主义”或“法学帝国主义”,也没有很多经济学家称现在的经济学不伦不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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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要问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可以简单回答说,经济学研究现在很热,因此,经济学家有自信。其实如果从财政或就业来看,未必如此。至少在美国,法学院都比经济系更为有钱,毕业生就业更有保障,收入也更高。很显然,经济学家的自信心并不来自他们更有钱或就业便利,而是“功夫在诗外”。我们还可以回答说,我们反对经济学的扩张是因为希望保持严格的学科学术传统。我当然尊敬这种学术责任感和荣誉感,但我们不可能用“跑马占地”的方式,以靠定义取胜的方式来维护学科传统,重要的是要拿出令人信服的成果来。学术传统从来是通过学术成果,而不是通过划分边界来延续的。必须看到,学术世界同样是残酷的,学术研究是一种产品,最终要靠征服学术消费者的心来选择。当然,我这样说也许本身就已证明我是经济学帝国主义的一个俘虏,但未必如此。一个真正有实力和自信心的学科和学者应当保持一种开放的心态,一种鲁迅先生说的“汉唐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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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退一万步,我们要问,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进行研究?在我看来,引发我们思考和研究的并不是学科本身(尽管我们只有在某个或某几个学科的传统中,才有可能发现问题,才可能找到研究问题的进路),而是现实生活中的问题。既然社会生活本身并不是按照我们现在的学科划分那么界定明晰的,既然每个社会问题都可能同时具有多个学科的维度,既然经济活动是人类最基本的社会活动之一,既然人们在这个领域形成的思维和行为方式不可能不弥散到人的其他活动领域,那么,有什么理由说某些领域应当由某个学科独占呢?因此,只要一个学者关心的是真实世界中的问题,那么就不可能,也不应当在传统的学科边界“饮马长江”,而必定为其求知的好奇心所驱动而“欲罢不能”。一个学者如果忘记了生活本身提出的问题,而沉溺于某个学科的现有的定理、概念、命题,那么就不仅丧失了社会责任感,而且丧失了真正的自我,也丧失了学术,因为他忘记了海德格尔的那个“存在”。也正是在问题的导向下,真正的学者才从来不会作茧自缚,而是总是试图不断自我超越。只要看看中外的真正的大学者、大思想家,无论是孔子、老子、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还是马克思或韦伯,我们都很难给他们作一个精确的学科定位。这不仅因为他们从来都不是为学术而生活,而是因生活而学术的。重要的是思想和学术成果,而不是学科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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