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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古代法》中最为精彩的一段话,尤其是“从身份到契约”一句,久为人知,已经成为一个著名的社会进步公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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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最一般的定义,契约乃是一种基于自由合意产生的关系。身份则相反,在《古代法》一书中,这个词是指一种与合意无关的“人格状态”。在有的社会里,这种常驻不变的“人格状态”成为确定人们权利能力和行为能力的基准,而在另一些社会中,构成社会基本联系的是充满选择和变易的契约关系。这就是我们在欧洲古代与近代的两极看到的情况。在欧洲历史上,社会从这一极到另一极的运动,伴随着社会、物质和精神的一系列革命。谁也不能否认,个人意识的觉醒,人人平等理论的深入人心,正是这个伟大运动中最持久、最明显的胜利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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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法国人都享有民事权利。”这是1804年《法国民法典》的第一个条款(按法典编排顺序,这个条款应为第八条,但从逻辑上说,它却是整部法典赖以建立的基本前提。这里所谓“第一个条款”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的)。所有现代意义上的民法典都是依同一精神建立起来的。因此可以说,这寥寥十数言里包含着一个崭新的原则,在社会关系领域,它意味着一场革命性转变的到来。把这个革命性的转变归结为契约关系的确立,实在有着超出单纯法条之外的含义。这里,我们不妨更进一步,对契约关系(相对于身份关系的那种社会状态)所包蕴着的社会历史内涵略加阐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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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自由合意的产物,契约关系首先是一种理性关系。关系的双方不仅作出了一项自由的选择,而且都清楚地知道这种选择的意义,了解这种关系的全部内容以及他们各自的权利和义务。自然,这是以个人充分意识到自己的责任为前提的。所以其次,契约关系意味着个人意识的发达。在这个意义上,“从身份到契约”的公式也可以转换成“从团体本位到个人本位”的等式。说个人本位也许不易为人所理解,说个人主义似乎大家都懂,却难以为人所接受。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语码中,这个词通常含有自私自利、损人利己的意味,明显地带有贬意。然而,恰恰是在这个问题上,人们可以看到中国传统价值观的偏见。因为,所谓个人主义,作为家族主义或团体主义的对立物,是指一种自主人格的主张。一个人意识到自己的独立存在和价值,他不但要维护这种价值,而且要对自己的行为负完全责任。现代民主政治中的公民意识必以这种个人主义为前提。再次,契约关系中的个人乃是平等的原子,至少,法律假定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并依此赋予人们同样的权利能力。在这个基础上形成的关系,是自由的和平等的,具有开放的和积极的性质。应该说,它是实现现代经济生活必不可少的条件。最后,契约关系必然表现为法律关系。在一个只重身份的社会里,把社会成员团结在一起的可以是各种不同身份本身所具有的权威和强制性。但在一个需要相互协作的社会里,能够把无数独立而平等的个人维系在一起的纽带却只能是法律的。只有法律这种非人格化的制度才能做到一视同仁地对待每一个人。实际上,契约关系中个人的平等也只能是法律上的平等。或许可以说,这就是近代西方资产阶级法治赖以建立的社会学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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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须要说明,上面的分析首先是理论上的,完全符合这种理论的关系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根据某些基本特征,把社会归入不同的类型,并且把它们的转换说成是“从身份到契约”的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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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对契约关系的一般社会历史内涵有了基本了解以后,我们还可以换个角度,从社会形态方面考察这个进步公式的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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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知道,欧洲18世纪启蒙思想家最喜爱的口号是“理性”、“自由”、“平等”。资产阶级最早的政治理论是“社会契约论”。这当然不是偶然的。如果说,近代资本主义在经济上表现为发达的商品生产,政治上表现为代议制,思想上表现为个人意识的觉醒和对理性的崇尚,那么,在社会关系方面,它正好表现为人际关系的契约化。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没有这一社会关系(包括相应的价值观念)领域的变革,近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乃至一切现代化成果的取得都是难以想象的。这里要特别指出,上面几项判断都是不可逆的,因为,判断的后项明显大于前项。正好比国家管理和决策程序的民主化、理性化是现代社会的重要标志一样,契约关系首先是发达的商品经济和民主政治的表现,是构成现代生活各种社会关系中的最基本形式。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单一概念相比,它具有更大的包容性。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又可以把“身份”与“契约”看成传统社会与现代社会的根本差别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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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梅因的古代法研究具有哲学、历史学、政治学和社会学等多方面的理论价值。他提出的“从身份到契约”的公式,不管曾经引出过怎样的辩难与批评,毕竟是从法律史角度深刻描述了两千余年西方社会的一个根本性转变。不过,真正能够激发起一个当代中国人兴味的,毋宁是下面这类问题:梅因的进步公式是否具有普遍的意义,特别是,今天的中国人是否能借助这个公式对自己的文化传习和现代化问题作更深一层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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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文化史稍有涉猎的人都不难发现,古代中国与古代希腊、罗马属于大不相同的文化类型。所以,中国古代社会的身份制度和观念无论在范围还是表现形式方面,都有自己的特点。而且,就梅因提出的这个公式而论,直到19世纪末叶以前,早已在古罗马开始并且几乎完成了的过程也从未在中国发生。虽然如此,社会以家族为单位,法律以身份为核心,这一特点不仅为古代中国所有,而且在古东方特有的文化氛围之中,表现得尤为充分、彻底。(参见本书《身份社会与伦理法律》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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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代罗马,家族的重要性仅仅表现在所谓“私法”方面,一旦转入“公法”领域,家族即告消失。父与子在城中一同选举,在战场上并肩作战,并无等差。甚至,儿子做了将军,可能会指挥其父;做了高级官吏,则可能审理其父的契约案件,惩罚其父的失职行为。这是因为,罗马国家一开始就与血缘关系相分离,并愈来愈变成家族的对立物。一个人积极完成他对于国家所负的义务,就可能削弱其父的权威。罗马法律史上,最早由“家父权”之下解放出来的个人的财产形式是军人和文官所获得的“特有产”。这种纯属个人的财产,只是因为国家的特许才得以出现。最初,这只是一些例外,但它毕竟是一个封闭系统中的缺口,就是通过这个缺口,传统的社会模式才逐渐瓦解乃至最终崩溃。所以,在罗马,“从身份到契约”的运动表现在“每一个发展过程中必有大量的个人权利和大量的财产从家庭审判庭中移转到公共法庭的管辖权之内”(《古代法》,第9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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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古代中国,家族与国家的管辖权远不像在罗马那样单纯。从理论上说,国家享有无限的管辖权,而实际上,家族义务也深深渗入到罗马人所谓“公法”的领域中。比如,官员任职须避父祖名讳,若在职期间父母亡故,法律则规定丁忧,违者均有刑罚。这种家族义务与国家义务的混而不分正好反映出中国古代家、国不分的传统。众所周知,中国最早的国家以宗法制为其组织形式,其特点正是家、国的合一。这是一种早熟的国家形态,它所带有的种种“先天不足”对中国文化传统的形成和发展影响至深,于社会关系方面尤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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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文明社会都会有或多或少的契约活动,并产生出一些专门意义上的“契约关系”。没有这个前提,西方历史上“从身份到契约”的运动也无由发生。问题在于,一种基于合意的、法律上平权的关系能否构成普遍的社会状态,这一点不在于契约关系的有无,而取决于诸多其他因素。在中国古代社会,家族并非国家的对立物,相反,二者互渗、互补,构成一个完整的封闭系统。从理论上说,国家、社会都不过是家的扩大。而在这种同构关系当中,家又是一切的出发点。所以,家族伦常的身份规则不但是国家生活的规范,同时还是一般人际关系的模式。这就造成身份意识的高度发达:身份逸出了家族的范围,成为社会关系方面的基本要素。除传统的“五伦”以外,同族、同姓、同乡、同窗以及门生故旧等等,都可说是重要的社会关系。它们公开或隐蔽地,合法或不合法地支配着社会的政治、经济活动。与此相比,契约关系不仅领域狭小,而且往往在庞大的身份网络中被挤压变形。比如,自由身份的雇工与雇主之间就很难有纯粹的契约关系,法律上,他们还被视同主奴。基于身份的不平等是显而易见的。又比如,财产形式常与各种家族权、身份权纠结在一起,财产的流转也因此受到法律上、习惯上各种附带条件的限制。其结果是财产观念的不发达(当然还有其他原因)。中国古代法中没有“私法”的位置,这不能不说是原因之一。实际上,在任何一个推重身份的社会里,“私法”的作用都是微乎其微的,它的发达与完备也就无从谈起。值得注意的是,这种不发达并不就是社会经济运动的简单记录。观念也好,制度也好,都是塑造社会的能动要素。古代中国社会的长期停滞固然有极其复杂的原因,但人际关系的普遍的“身份化”绝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原因。甚至可以说,这种“身份化”的社会状态正是中国在近代落伍的重要标志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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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纪以来,中国社会的最大变革之一是法制传统的中断。代之而起的是西方化的法律体系:宪法、民法、商法、刑法……然而,在西方法律史上,近代法制的建立却远不是以牺牲其法律传统为代价的。我们看到,产生于一千多年以前的罗马私法,尤其是其中的财产法和契约法,乃是西方近代法律学最宝贵的泉源。在英国,1215年的《大宪章》竟被后来的资产阶级法学家看作他们的第一个宪法性文件(1215年的《大宪章》共60条,为英格兰贵族强使英王与之订立的协定,旨在限制国王的专横权力,保护贵族及市民的部分利益。它的内容虽然是典型中世纪的,但其形式却可说是近代君主立宪制的先声)。这些古老的制度之所以能为现代社会所接受,就在于它们在某种意义上都是“契约关系”的产物,因而具有合理的形式,能够容纳现代社会生活的新内容。相反,在中国古代法的庞杂体系当中,完全不见可以容纳现代社会生活的形式。中国传统法制中“私法”的阙如已如上述。国家生活中更不具有丝毫“政治契约”的色彩。治人者与治于人者的关系完全服从“身份”的法则。这种关系只用“忠”、“孝”二字便可以言尽。以维护这种社会状态为己任的古代法之不能适用于现代社会,实在是再明白没有的了。由这个对比或许可以明了,传统的这一方面怎样增加了中国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变的困难。但是,如果只限于此,则对此问题的认识还不能说是很充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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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自清末引入西方法制,迄今已近一个世纪了。今日之中国,来自西方的先进事物不可谓不多,能够贴上现代化标签的东西也不在少数。但中国在完全进入现代社会之前,仍有一段艰难的道路要走。当年,孙中山领导的革命虽然推翻了帝制,但远远未能使中国的老百姓意识到他们是有权作自由选择的平等的个人,因而也就未能在社会关系的领域完成一场真正的革命。如果说,新制度取代旧制度可以在革命的狂飙中完成,那么,真正建立起一种新的社会关系,改变相应的价值观念,则远非一日之功。正因为如此,近50年来社会关系领域的变革,以及这种变革与现代社会要求之间的适应程度,尤其值得我们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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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期以来,我们只承认一种最基本的社会关系,即同志关系。从理论上说,这是一种平等关系,但其内容不像契约关系那样可以精确地度量,而且它不受法律的调整,因为,同志关系并非法律关系,而是基于某种政治上一致的假定产生的合作互助(当然也包括大量的领导与被领导)关系。这种关系尽管界限含混,却未必一定要排斥契约关系。但是,我们不能忘记,这种关系只能是中国式的,它不可避免地带有这个民族文化传习的烙印。这里,首先就是对于“契约关系”的由来已久的厌恶。这种态度与上文提到的对个人主义的厌恶同出一源。从传统的角度看,“契约关系”就意味着“重利轻义”,甚至“唯利是图”。它不讲亲疏,没有等差,置人情于不顾,把一切都算计得清清楚楚的本性向来为君子所鄙夷。倒是“同志式”的关系更容易与传统价值观产生共鸣。所以,对于“同志式”关系的片面强调事实上与“契约”的观念正相抵牾。如果我们在“同志式”的互相合作关系之后看到的是大量基于身份产生的关系,那也不足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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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人、同乡、同学、知心朋友、亲爱者、老同事、老部下”,毛泽东在《反对自由主义》一文中提到的这些关系不仅继续存在,而且渗入到远较过去更为复杂的社会生活之中。自然,当代社会的身份关系并不正好就是我们在古代社会看到的那些。由于社会条件的变化,它们的表现形式也不尽相同。但是,今天在社会关系方面流行的许多观念,与我们这个民族的传统价值观确实有着直接的渊源。所不同者,古代社会是相对静止的封闭体系,与“身份”所表示的那种社会状态正相吻合。而当代社会则不能不是充满变易的开放系统,在现代化的压力之下,身份关系的不合理性愈益突出,并与现代社会的要求演发成尖锐冲突。比如,实现现代经济的基本前提是经济活动的合理化。这个要求在契约关系中不难实现,在身份关系中则否。由于身份因素的介入,经济关系时常依据非经济的考虑来处理,纯粹的财产形式也很难出现。又比如,现代社会生活的高度复杂对合理的管理形式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马克斯·韦伯的“科层制”理论描述的正是这种合理形式,其特点是身份与职务的分离,使整个管理机制非人格化,完全由法律(当然是合理的法律)调节。上面说过,在“契约”所代表的那种社会状态中,法律是最基本的调节模式。相反,身份关系自有一套法外的调节手段。按照身份的法则,管理体制将人格化,官职乃至普通的职务都可以变成身份,转化为特权。在这种情形下,法律上的权利只是虚设,现实中的权力却成为膜拜的对象。所以,一个再平凡不过的看门人、司机或是售货员,也懂得如何有效地行使他(她)有限的权力。事实上,许多见诸报端的“腐败观象”,正是以“身份关系”的形式表现出来的。经常有人把这种现象的产生归因于法制的不健全,但他们很少看到,这种现象本身正是建立现代法制的一大障碍。法制现代化固然意味着增加更多的现代立法,但它的第一要义却是“依法而治”。高度复杂的现代社会只有依靠真正的法治才可能实现其合理化,而法治本身的实现又是以“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为基本条件的。所以说,“契约关系”是实现法治的社会学基础。至于身份,由于它是讲差别的“看人办事”,注定要与法治原则相抵触。如果说,古代社会的法律可以是身份化的法律的话,那么,在现代社会,法律的一般原则是排斥身份观念的。问题在于,现实生活的逻辑往往不受法律条文的支配,与一般法律原则相左的观念可能依然流行,甚至颇为发达。我们社会中关于身份的观念就是如此。所以,不管人们意识到没有,也不管他们承认与否,中国现代化所面临的基本问题之一正是要以“契约关系”取代“身份关系”。实际上,近年来所有真正的改革莫不与此有关。比如,现在仍在进行的体制改革中的许多措施,如权力下放、政企分离、信贷制度的改变、强调企业的独立经济核算等等,都表现出同一种倾向,即要把领导、服从、扶助的上下级关系和不分你我的同志式关系变成单纯的契约关系。一些有志于改革的企业领导人希望获得更多诸如决定工人去留一类的权力,也无非是要把真正的契约关系引入到企业制度中来。只是,人们长期把就业看成“服从革命需要”的举动。“以厂为家”的工人们对雇佣的概念并不熟悉。这就为建立适应现代经济需要的雇佣制度增加了困难。在广大农村,契约关系更难以立足。这里是传统势力最盛的地方,也是身份关系最牢固的所在。千百年来,这里通行一种独特的解决纷争的办法,无论什么事,都一味地讲中庸,重和解,只求息事宁人,避免争讼,合法与否、权利义务的分配以及责任的归属等问题却无人关心。至于我们一向引为骄傲的“调解制度”,在这里与其说是建立契约关系的手段,倒不如说是传统和解模式的延续。这类传统的社会关系与改革中解放了的财产形式已经出现了矛盾。随着改革的深入和农村经济的进一步发展,这一矛盾定会更加深化。正是由于这种历史文化背景,改革中最根本、最持久的矛盾冲突必将发生在价值观念和社会关系的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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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尽管新的社会关系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建立起来,觉醒了的个人意识也愈发不堪旧关系、旧观念的束缚,但社会中还存留着各种形式的身份关系,在人们意识中,身份观念依然根深蒂固。非法而又合法的关系学经久不衰,不过是小小的一例。表现于其中的陈旧观念,以及它们所代表的那种社会状态,实在是很不现代的。这就是说,我们要完成“从身份到契约”的运动,或者,换句话说,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化,还须作出更大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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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辨:中国法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古代法:文化差异与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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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文明的自然演进,大抵要经历一些相同的阶段。比如从旧石器到新石器,从青铜文化到铁器文化。这样说并不否定人类文明的差异性。同是青铜文化,古代中国与古希腊就大相径庭,这是同中有异。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认为,文明只能在挑战-应战的模式中成长,应战的成功与否可以决定文明的命运。把这个理论稍加引申,还可以说,挑战-应战的方式将决定文明的样式。古代各民族习俗、礼仪、宗教、法律等方面的差异大概都可以用这种理论来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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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人类所面临的直接挑战多来自自然界。地理、气候等自然环境的差异往往是决定性的。特定人群的信仰,他们对天地万物的看法,以及他们与众不同的行为方式,最初就取决于这些自然生成的差异。历史学家划分大河流域文明与海洋文明的根据多半出于此。再往后些,随着文明的成长,人类面对的挑战更多具有社会的性质,人类的观念、意识也因此更多决定于社会的因素。公元前587年,犹太民族被掳往巴比伦尼亚,在那里生活了近50年。没有这段历史,恐怕就不会有我们今天所见的《旧约》,后来的基督教和基督教文明也可能只是一个神话。历史上这类事件还可以举出许多,如民族大迁徙之于罗马帝国的命运;异族入侵之于汉民族的文化性格特征,等等。古人法观念的形成及差异似乎也可以用同一类解释来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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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法律现象虽有若干相似乃至共同之处,却也同古代文明一样繁复多样,犹太的、巴比伦的、埃及的、古希腊-罗马的、印度的、中国的……各不相同。只考察我们较关心也较熟悉的古代中国和古希腊-罗马的法律,亦不难获得某种发人深省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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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字源上看,汉字“法”的渊源颇为久远,但是,把这个字用来专指某种社会现象,却是先秦时代才流行起来的。在此之前,并非没有法律现象,只不过没有人名之为“法”罢了。其时,指称这种现象的是另一个字:刑。刑的一般含义大家都能够理解,不过,古时“刑”的含义比现今更显专门、狭隘。吕思勉先生在他的《先秦史》一书中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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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之始,盖所以待异族。古之言刑与今异。汉人恒言:“刑者不可复属”,亦曰“断者不可复属”,则必殊其体乃谓之刑,拘禁罚作等,不称刑也。(第4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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