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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57453 在近年来治国故的学者们中间,似乎流行着一种喜欢发新奇议论的风气,他们常常根据一点点不太靠得住的材料,就作十分大胆的,但是并不能满足逻辑条件的推论。于是乎许多“创见”和“发现”,不但丝毫不帮助我们对于古代事物的了解,而只是凭空的又多制造出若干笑话和麻烦。例如,有人主张孟子的性善论,是“深受道家思想的影响”,有人说从汉唐到清末,政权治权的重心,都在臣民,“皇帝几一画诺之虚号”,有人说,照唐律的规定,“丈夫对其妻,有告诉、骂詈、殴打、折伤及骂詈并殴打其父母祖父母之自由”。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萧先生在他书中,很少提出与众不同的个人见解——内中也有我不大同意的少数几项,将在后面提出讨论。一般说来,在这方面,他是趋向于保守的。我们与其说他缺乏个人见解,不如说他态度谨严。而这正是在时下风气中难见的美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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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57455 萧先生的态度虽然趋向于谨严,然而这个仍不妨碍他在若干地方作十分肯定的,非常精辟的论断。例如他指出宋后儒者每以臣下效忠君国为绝对义务,实则并非孔子之教(66页),孟子民贵之说,与近代之民权有别,未可混同(91页)。道法二家思想之相近者皮毛,其根本则迥不相同(246页);先秦之法家思想,实专制思想之误称。若干条目,似与法治有关,实则皆失法律之平,为近代法治之所不许(267页)。以上数端,都是十分有分量的论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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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57457 3. 功力精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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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57459 如果把中国政治思想史当作一宗浩大的工程,则萧先生所表现的“不惜工本”的伟大精神,着实是可惊的。他所准备的材料极为丰富,工作十分仔细和考究。他不躲避任何复杂或艰深的问题,忽略任何和问题有关的著作,他如果把所参考过的书籍列一清单,一定是非常可观的。他书中每章正文后的小注,少的百节左右,多的一百八、九十节。占全书篇幅将近五分之二。内容包括古今中外,有考证,有议论,有比铰,有引申。最足以说明作者学问的渊博,用心的细密和态度的谨严。读本书不细读小注,不容易看出他功力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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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57461 4. 责任交代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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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57463 书中对于采用别人意见的时候,无不一一交代清楚,例如指出孔子设教授徒,遂打破阶级的界限,是章太炎之说(53页),诗经尚书中极少见“仁”字,是梁任公说过的(79页注五四);“墨之本在兼爱”,乃张惠言所举出(129页),叙墨家团体组织,曾参考过方授楚之书(154页注二九)等等。凡此种种,不掠他人之美,不代他人受过,本是作学问者应有的态度,乃近来似乎常常为作家们所忽略,还有书中引用二手(second hand)材料时,从不忽略把它明白叙述出来。这些也本是学者们应有的交代,但是现在的作家们多不肯如此做,所以我要在这里特别予以表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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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57465 5. 态度谦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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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57467 读萧先生这部书,予人最深的印象,是他那彻底谦虚的态度。在他叙述他个人的见解时,所用的语句,常常是“如我人所解,尚非大误,则……似乎……”;驳斥他人时,则说“或不足为完全持平之论欤”等等。甚至于有时候未免谦虚的过甚一点,例如“吾人之解释如不误,则严格言之,孔子思想中未尝有近代之民族观念”(72页),等等,好像一个人过于揖让频繁,反倒有点像故意做作似的。但是和时下若干时髦作家那种自认为了不起的神气对照起来,却又只觉其难得而可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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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57472 徐道隣法政文集 [:1702749920]
1702757473 徐道隣法政文集 论政治家与学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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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57475 照中国传统文化的想法,做学问和做政治仿佛是一件事。因为“劳心者治人”,读书人就是统治阶级。而治人之道,只要能“正其身”就行;所谓“其身正,不令而行”。而大学之道,也正是“正心诚意”。所以从这个逻辑的前提出发,当然可以“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而子路所说“何必读书,然后为学?”也正是这个逻辑的自然的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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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57477 可是在中国过去两千年中,学而优则仕,虽是通例,仕而优则学者,却极少见,多半都是仕而“不”优则学。这中间固然出了不少有成就的学者和文人(或诗人),但是这点成就,却为这些学人——和一般人——造成一种严重的错觉,以为学问和政治,真的相通,他们在学问(或诗文)上的成就,就足以证明他们在政治上的才能,因而使他们一个个自叹其“怀才不遇”,一天到晚的去“悲秋”、“叹逝”,有的就硬是抑郁以殁,说起来也真是够可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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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57479 但是,学问和政治,真的是相通的吗?大不然也!其间相异之点既多且大,兹试论之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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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57481 第一,就“能力”(skill)言之,学者的本领,主要是在书本上的。——我这里所谈的学者,偏重文史方面的,不涉及科学家;科学家们没有“半部论语足以治天下”的想法——政治家的本领,则在对事和对人上;他不但必须能够处理事,尤其必须能够处理人。处理人分两点,一是知人,一是用人。知人并不太难,因为难得的是人才。果有人才,正如鹤立鸡群,不会辨认不出来的,而难的却在用人;因为虽有人才见知,却知而不能用,或用而不能尽,或用而不得其当,正同不知一样。用人的条件最要紧的一个是“恢廓大度”(magnanimity),也就是所谓“气魄”。有大度的人,与人有“无所竞”之心,因之才能够使“人尽其才”,而人才也自然“甘为我用”。这种性格,在另一方面表现的,是“度量”,度量就是能够容忍无端敌视的能力(tolerance of unjustified)。在社会组织上,领导地位的本身就是被别人无端敌视的对象。地位愈高,无端敌视者愈众,因之所需要的度量愈大。因为这种敌视,只有度量才能够予以克服,而也必然的能够予以克服。培养度量有方法,就是把自己看轻一点就行了。不过,这句话说起来不难,做起来却大为不易。——而以上所说的“气魄”、“度量”,一个学者是不大用得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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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57483 第二,政治家必须有“品格”(操守)(integrity)。他必须具有一个高尚的理想,才能够使他“有所不为”,才能够使他“不为利诱,不为威屈”。而这种品格,并不是一个读书人平日做学问时所急切需要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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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57485 第三,政治家需要“经验”,要有处事的经验,要有用人的经验,要有深切体察社会各阶层状况的经验。一个专在书本上下功夫的学者,是得不着这些经验的,而事实上也不那样的需要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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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57487 第四,政治家需要一番“磨炼”,孟子讲得最为传神,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大约可以分几方面来讲。其一,政治的对象是民间,民间的疾苦,惟有在民间生活,才能真正领略,而政治家在逆境中,才能够真正到民间来生活。其二,政治是一个有统属的组织,因之无法消除在下位者对其长官的逢迎。所以在政治上工作的人,在他的长官看来,几乎无一不是好的,而从民间看,则谁好谁坏,好坏到什么程度,又几乎无一不是一目了然。久居高位者,惟有遭受贬降,才能够有再多一次从民间看人的机会。而久居民间者,对人才的认识也更清楚得多,也才能够充实他日后从政时的人才储蓄。其三,政治家遭受逆境,才体会到许多平生认为不可能的事情之真的可能,譬如“忠而被谤,信而见疑”,才知道种瓜竟得豆——譬如许多过去受过自己深恩大惠的人,竟可以一下子反面无情,而素昧平生的人,居然肯冒身家性命的危险,挺身而出,来帮忙渡危解难。凡此种种,都是在扩充一个政治家的人生经验,也正是促成他在智慧上的更为成熟。其四,政治上的生活是十分忙碌的,惟有在逆境中,才能够使他重新得到悠闲,使他能够在精神的冷静和寂寞(mental solitude)中,重新习练深刻的,透彻的思考。其五,政治上的逆境,使他把权力利禄名位都看轻了。于是由淡泊(无得失之心)而宁静(不切切于事功),自然而然地不再那样看重自己。而这一种开拓的心胸,自然可以爱惜人才,信任人才,而达到用人的一种极高的境界。其六,惟有从得失中过来的人,才能够真正打破得失的观念,才真是百炼之钢。惟有这种人,才能有真正坚强的意志,才有真正的毅力,也才能够真正有所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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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57489 逆境是上天对政治家的恩赐,因为它是可遇不可求的。政治家之需要经过逆境,如同树木之需要经过风霜,是他们成熟过程中绝对不可缺少的因素。对于在书本上作学问的人们,则并不是那样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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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57491 第五,“声望”对于政治家是很重要的。同样一句话,由没有声望的人说出来,就不免人微言轻,而出自有声望者的口中,则“先声”足之夺人,可以使人“望风景从”。这一点在作学问上就不那样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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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57493 第六,在学问和政治上,最不相同的一点,是“机会”的作用。政治上的成功——一个人之能否见用,政策之能否成功——不是一个人自己所能主宰的,而含有若干命运的成分在内。记得曾文正似乎说过,一个人的功名事业,风水和八字的作用大,学问和能力的作用小。但是做学问,则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绝少机会的成分在里面。然而世上竟有不少有前途的学者,放弃了他们有把握的学问不做,而到没有把握的政治里去翻筋斗,真是使人难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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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57495 第七,但是二者却有一点相同,那就是“年纪”。艺术界里每每有很早成名的天才,但是,学者和政治家,则都是年纪愈大,修养愈深,而造诣愈高——当然不是没有限制的,到了思想僵化,和时代脱离,那就完了——到那时“炉火纯青”,才真算得是“得天独厚”。他们这时一言一动,真的可以移风易俗。古语说,“楚国无以为宝,惟善以为宝”。这样的人物,才算得是一个国家和民族的真正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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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57497 [1]《自由报》,1962年1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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