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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4306 “不过你别跟着比较好,”艾瑞克说,“承办人员看见你可能会紧张吧。”他迟疑一下,心里在想这个美国教授是谁,到底要干吗之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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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4308 我点点头,表示无妨,就留在这里等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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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4310 后来在波本咖啡厅,也就是卢旺达的星巴克,我和艾迪的死党伊斯梅尔聊了起来。他和艾迪一样从事艺术工作,目前正在制作一部叫做《离异》(The Divorce)的影片,内容述说他和他父母那一辈的隔阂。与艾迪不同,伊斯梅尔同时是伊斯兰教徒和屠杀幸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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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4312 “我挺喜欢你们的计划。”他点点头,长睫毛底下眼神柔和:“假如是我去监狱,也不想看见一群愤怒苦闷的人。他们迟早要回家,带着愤怒苦闷回到社会不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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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4314 伊斯梅尔解释说,他之所以想制作那部影片,也是因为他认为自己这一代不能像老一辈那样执着于大屠杀。他说了些童年故事,我的脑海里也满是回忆。十一岁那年的“灾难日”(Yom Ha Shoah),也就是犹太屠杀纪念日的前夕,隔天是希伯来学校的大日子,所有人必须穿上一身黑,普通课程全部暂停,每节课都换成与屠杀事件有关的座谈或影片。整点时,各种活动中断,聆听校长通过广播念出一串名字,是死去的学生亲属,以及他们死前所属的集中营。我们家在整理名单时,父母为了谁在哪里被杀还起了争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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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4316 “不对,不对,雷切尔·苏拉是在奥斯维辛,不是布痕瓦尔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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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4318 “我要留在家里。”我大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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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4320 父亲转身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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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4322 “我没有黑色衣服。”我继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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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4324 “你没衣服?”他咆哮,“你知不知道同胞们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结果你在意的是自己没有黑色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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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4326 我很清楚,太清楚了。600万个鬼魂盘踞我家。奥斯维辛集中营是我噩梦里反复出现的场景,因为我小时候母亲一直播放《辛德勒的名单》原声带。我祖父也仿佛无所不在,他在大屠杀中失去整个家族,于是训诫我们千万千万别踏上匈牙利,因为匈牙利人比纳粹还要狠。那个国家的土地里全是你们的血,他这么说。我数得出祖父笑过几次、抱过我几次,却数不清他几度在安息日餐桌上操着意第绪语和父亲大吵,或讲过几次一模一样的故事,也就是匈牙利的纳粹同路人将曾祖父拖出犹太学校,在街上活活打死。祖父的表妹是家族中唯一从集中营生还的人,后来住在我父亲那里。她的故事我也听过太多遍:双胞胎兄弟没逃过一劫,她靠脑袋灵光加上运气好保住一命。长大以后我去欧洲,要进德国还得说谎瞒骗父母。列车穿越边境时有股罪恶感哽住喉咙,那种感受我一辈子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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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4328 对大屠杀,我只觉得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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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4330 “疲倦”不足以形容。应该是“精疲力竭”,“阴魂不散”,“遭到奴役”。理智崩坏的氛围充斥在家族间。我将童年记忆说给伊斯梅尔听。从他眼神里,我发现或许他比我自己还清楚那是什么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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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4332 “好多次我宁愿自己成为受难者,干脆别活下来。”他老实说,“我知道能活着就很幸运了,但并不希望一辈子以这个身份活下去。我是历史事件的幸存者,却不是人生的幸存者。为什么不让我好好享受生命,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伊斯梅尔的声音缓慢且颤抖:“亲人没办法替换。我当然无法找人取代爸爸妈妈,不可能。但事实就是我已经失去父母,所以谁来代替他们照顾我?是国家。那么,让我好好活在这个国家,让我享受还存在的一切。我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可是我也不想总是躲在房间里哭哭啼啼。我想好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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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4334 刑罚是回头看,而宽恕是向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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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4336 第二天,我系好iPod出去晨跑,外头风景如画。这片橙黄大地如此丰饶,路旁女性兜售陶器与艺品,搭配色彩鲜艳的狮威啤酒(Skol)广告。但伊斯梅尔那番话萦绕我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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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4338 他和我祖父两个人都是经历苦难活下来的。我跑着跑着泪流满面,第一次清楚意识到自己多么同情祖父,为他,为我们失去的一切感到悲痛。伊斯梅尔和我祖父同为生还者,却有截然不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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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4340 “人对待人是如此不公。”鲍勃·马利的歌声在耳边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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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4342 我脑袋里又闪过另一段童年记忆,是普珥节(Purim),庆祝古时犹太人逃过亚哈随鲁王(King Ahasuerus)大臣哈曼意图种族屠杀的阴谋。那时家里堆满礼物篮,里面满是食物、红酒、葡萄汁。父亲在客厅读旧约圣经《以斯帖记》给大家听,按照犹太传统,每次念到哈曼的名字,我们就要制造噪音盖过去。念到哈曼恶计被揭发,与十个儿子一同被吊死的桥段,父亲得一口气念完,以强调犹太人复仇得胜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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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4344 时至今日,我想问的是:复仇是光彩的事?别人伤害你,于是你伤害回去,这种光彩难道不是伪善、冤冤相报吗?时常有人以“威慑”来诠释司法制度行使暴力,问题是已经将230万人扔进监狱,犯罪问题却迟迟未有改善。司法上的功利观点,以犯行者的人生满足我们的目的(也就是安全),看在犯罪学者戴德丽·格拉什(Deirdre Golash)眼中,完全违反道德伦理。“可以要求犯行者弥补受害者,”她在著作中说,“但不能声称为避免犯人再度加害,于是反过来先加害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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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4346 为了解决惩罚概念造成的困境,我研究格拉什的思想好一阵子。关掉iPod,往路旁一坐,我从脑袋里的数据库提取出许许多多与刑罚争议有关的文字。说是争议,正如社会学家戴维·布宁(David Boonin)的精准描述:“国家机关对某人做出的处置手段原本不符合道德标准,但为何因为此人违反所谓公正合理的法律,就会使得国家机关采取的手段变得符合道德标准?”监狱在多数人眼中是报复。然而,若矫治合理,报复是否也合理?另一位思想家塞内加(Seneca)出来发声。“‘报复’是抽离人性的词,糟糕的是多数人视其为正道。报复的本质与犯罪无异,只是先后顺序不同。”他这么解释,“以暴制暴就是犯罪,但比较容易找到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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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4348 最后一个登场的是詹姆斯·吉利根(James Gilligan)。他形容刑罚是“社会定义为合法的集体暴力”,而犯罪则是“被定义为非法的个人暴力”。“刑罚不具预防或抑制的功能,反倒会激发未来的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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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4350 总结而言,刑罚永无止境,只会一再反复。刑罚起源于无力感,目的是角色对调后再现痛苦情境。在刑罚过程中,我们迎接罪恶,并赋予它控制心灵的庞大权力。刑罚是回头看着过去,而宽恕是向前看,消弭暴力循环,帮助我们不再受制于加害者造成的影响。因此有一句谚语说:争端止于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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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4352 我起身,转头,朝山丘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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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4354 伊斯梅尔和我祖父。一个人浑身散发出放下之后的自由和平静,另一个执着要全世界陪他一起伤痛。许多研究提及宽恕对人有益,心存仇怨则健康受损,现在我亲眼证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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