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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让这个该死的畜生跑进来的?”典狱长恼怒地说,“你们,把它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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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狱卒从押送者中退出来,笨拙地追捕这条狗,但它蹿蹦跳跃,不让他捉到,把这一切看成是游戏的一部分。一个欧亚混血儿拾起一把砾石,想打跑这条狗,但它躲开飞石又随我们而来。它的狂吠回荡在狱墙内。这个犯人,被两个狱卒紧抓着,看起来无动于衷,好像这一切都是绞刑的另一种仪式。又过了几分钟才有人勉强抓住那条狗,我用围巾穿过狗的项圈牵住它,然后我们继续前行,这条狗依然不停地挣扯、狺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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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绞架约有40码远。我看到走在前面的这个犯人赤裸、黝黑的脊背,他手臂被绑,走起来僵硬笨拙,但却很稳健,迈着印度人特有的步态,双膝从不伸直,一跳一跳地走着。每走一步,他的肌肉都匀称地滑动着,一绺头发上下跳动,他的双脚在淋湿的砾石上留下印记。尽管狱卒们抓着他的双肩,有一次,他还是稍稍向一旁走了走,为了避开路上的一个小水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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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奇怪,直到此刻我才认识到,消灭一个健康的、有知觉的人意味着什么。当我看到这个犯人走向一旁避开水坑时,我看穿了秘密:在一个生命极为旺盛的时候将它扼杀,这是无以名状的不义之举。这个人还没有死,他像我们一样活着。他身体的每个器官都是健全的——胃肠蠕动,皮肤再生,组织形成——所有这些,都在庄严的蠢行中备受煎熬。当他站在绞架的活动踏板上时,当他在空中下坠尚有刹那生命时,他的指甲仍在生长。他的眼睛看着黄色的砾石和灰色的高墙,而他的大脑还在回忆、展望、思考,甚至思考如何避开水坑。他和我们是共同走着的一群人,看着、听着、感觉着、理解着同一个世界;然而不出两分钟,随着踏板突兀的一声脆响,我们中的一个就要离去——少了一个心灵,少了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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绞架设在一个小院子内,与监狱的主要场地相分离,长满了高高的带刺的杂草。绞架是砖砌的,像一个三面的窝棚,顶部是木板,再上面是两根支柱和一根垂着绞索的横杠。刽子手是一个灰白头发的囚犯,身着白色的囚衣,正等候在他的杀人机器旁。我们进去时,他向我们恭敬地弯腰施礼。随着一声令下,两名狱卒更紧地抓住犯人,将他半拉半推到绞架前,帮助他笨拙地登上台阶。然后,刽子手爬上去,将绞索套在犯人的脖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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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站在5码以外,等待着。狱卒们围着绞架站成一个大致的圆形。当绞索固定后,这个犯人开始向他的神明呼喊。他高声地重复喊叫。声音不似祈祷者般急切、惶恐,也不似呼救,而是沉稳的、有节奏的,几乎像是钟鸣。那条狗以一声哀狺回应着这个声音。刽子手还站在绞架上,他拿出一条像面袋一样的小棉布罩,当头罩住犯人的脸。但是,那声音虽被棉布阻钝,仍然持续着,一遍又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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刽子手爬下来站定,手握控制杆。几分钟过去了,犯人所发出的沉稳的、被阻钝的声音持续着,一刻不停。典狱长把头垂在胸前,慢慢用手杖刺着地面。也许他在数着这喊声,允许犯人喊到一个数字,比如说50或者100。每个人都悚然变色,那些印度人的脸像坏掉的咖啡一样灰白,其中一两把刺刀正在抖动。我们注视着活动踏板上那个被捆绑、被罩住的人,听着他的喊声——每次都呼喊着又一秒钟的生命;我们所有人的心中都是同一种想法:啊,快杀了他吧,结束这一切,阻止这可怖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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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典狱长下了决心,他昂起头,手杖一挥。“行刑!”他几乎是凶恶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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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嚓一声,随后是死一般沉寂。犯人不存在了,绞索旋转着。我放开了那条狗,它立刻跳到绞架后面;但当它到了那里,却猛然停步,狂吠起来,然后躲到院子的一个角落里去,站在杂草中,胆怯地望着我们。我们绕着绞架检查犯人的尸体,他晃来晃去,脚趾直挺挺地指向地面,很缓慢地旋转着,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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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狱长伸出手杖戳了尸体一下,它像钟摆微微地来回晃了晃。“没问题了,”典狱长说。他从绞架下走开,长出了一口气,忧郁的神情突然消失了。他看了看手表,“8点过8分,感谢上帝,今天早上就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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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卒们卸下刺刀,列队走开。那条狗安静下来,好像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灰溜溜地跟在他们后面。我们从放置绞架的院子里出来,经过死囚牢房,进入监狱的中心院落。囚犯们在手持警棍的狱卒看管下,正在吃早饭。他们长长地蹲成一排,每人手里捧着一个盘子,两名狱卒提着桶依次分发米饭;绞刑之后,似乎有一种无拘无束的欢愉气氛。事情办完了,我们如释重负,感觉到歌唱、奔跑和窃笑的冲动。几乎在同时,每个人都愉快地交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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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欧亚混血儿走到我身边,用头示意我们来的方向,会心地笑道:“您知道吗,先生,当我们的朋友(他指的是那个死去的人)得知自己的上诉被驳回时,小便失禁,尿在牢房的地板上。因为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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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人笑了,说不准为什么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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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卒头儿走过典狱长身边,饶舌地说着:“啊,先生,一切都非常顺利,太令人满意了,咔嚓一声,就都结束了。并不总是这样顺利。我知道有些情况下,法医不得不走到绞架下,抱住犯人的双腿往下拉,确保他已经被吊死。太让人恶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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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搐扭动,那太糟糕了。”典狱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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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先生,当他们执拗起来那才麻烦呢!我想起有个人,我们要把他带出来,他死死抓住铁栏不放。您不会相信,先生,6个狱卒才把他拖出来,3人拽一条腿。我们和他讲道理,我们说:‘亲爱的朋友,想想你给我们带来的痛苦和麻烦吧!’但他听不进去!哎,他可真让人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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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自己正在大笑,甚至典狱长也宽容地咧嘴笑笑。“你们最好都到外面去喝一杯,”他非常亲切地说,“我车里有一瓶威士忌,我们可以把它消灭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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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通过监狱的双层大门,来到路上。“抱住他的双腿往下拉!”一个缅甸的地方官突然大叫起来,并且开怀大笑。我们又都开始笑起来。那一时刻,狱卒头儿的故事似乎出奇的好笑。我们一起畅饮,当地人和欧洲人,相互间非常友善。那个死去的人,离我们100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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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这节有关死刑执行的生动描写出自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的《猎象》,它能够给我们某些直觉评价,而无须进行哲学探讨。奥威尔没有告诉我们那个被绞死的人究竟犯了什么罪,他似乎不必知道这些就已经对死刑产生了反感。奥威尔有伟大的思想和作品,除《一九八四》外,最值得一读的是《动物庄园》。奥威尔没有到过苏联,他从外部观察苏联,却对极权主义有精准的描摹与深刻的揭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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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的门前 第四节 反思断头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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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4年,“一战”前夕的阿尔及尔,一个杀人犯被判死刑。他杀了一个农民的全家,连最小的孩子都不放过。他杀人的方式残忍凶暴,还顺带洗劫了被害人。这个事件引起轰动。普遍的想法是,对这个恶魔来说,砍头实在是便宜他了。父亲告诉我,他也是这个意见,杀害孩子尤其令他怒不可遏。我只记得,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要去亲眼见识一下砍头。他天不亮就爬起来,大老远赶到行刑的地方,那里已是人山人海。他没跟任何人说过那天早上他看到了什么,我母亲只是转述说,他冲进家门,表情扭曲,话也不说,一头栽到床上躺了一会儿,突然呕吐不止。他发现了华丽辞藻掩盖的真实情形:他能够想起的,不是被杀的孩子们,只是人头落地瞬间那抽搐的躯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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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想而知,那个行刑场面一定非常恐怖,它成功浇灭了一个单纯、正直男人胸中的怒火,原本让他觉得是罪有应得的极刑,仅剩的效果就是让他恶心。当极刑只是引起它声称要保护的可敬公民的呕吐时,怎能说它可以(也应该)为社会带来和平与秩序呢?而且,极刑是一次新的谋杀,其令人作呕的程度比犯罪有过之而无不及。它根本不能补偿犯罪对社会的危害,而只是加重了危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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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情况是,没人敢于直接描述这个死刑仪式。官员和记者也好像意识到死刑现场有刺激与可耻的两面,在不得不提到它的时候炮制出一大堆不着边际的套话。于是,早餐时我们在报纸的一角读到,那个该死的家伙“已经向社会偿还了血债”,或者“凌晨5点正义得到了实现”。官员们称被处死的人为“当事人”、“病人”或者只用一个数字指代他。人们也只是悄声议论这个极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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