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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950920 李普曼相信,公众舆论最积极的作用是在危机中体现出来的,这反映了他对公众舆论本质作用的极端保守的态度。李普曼认为,“与其指望人们联合起来形成舆论应对危机,不如期待个别人采取行动来化解危机”(22)。显然,正义、合法性、终极价值等抽象的问题丝毫没有被考虑在内;在平衡主义者的眼中,政体是由无数具有对抗性的局部组成的,治理的目的在于最大限度地维护秩序与和平。秩序与合法性,事实上都是可变的东西。公众舆论,只有作为一个最终上诉法庭,或只有当政府展现它解决冲突的能力,避免社会和政治上的不和谐声音时,才显现作用。(李普曼坚持认为,选举也只不过是内战的一种升华,其崇尚的多数主义是暴力的近亲。)现代政治的目标是在各种利益矛盾中,达成一种可行的妥协,而现代化之前(及进步主义时期),那个桥梁的概念已经站不住脚了,那座桥梁是指人所处环境与其(有限的)政治能力之间的纽带。(23)李普曼提出了一个替代概念——“深入的多元主义”,将其视为判断未来政治、经济发展情况时无法回避的因素。(24)他宣称,政治思想家“无论如何,都别指望消灭所有差异,只留统一性”,“寻找一致目标”不如“安于目标的妥协”。(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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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950922 这一论点充分展现出李普曼已经加入到去神秘化的反对形式主义(26)的阵营,这个阵营中还有与他同时代的查尔斯·比尔德(Charles Beard)、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Oliver Wendell Holmes)、索尔斯坦·凡勃伦(Thorstein Veblen)、约翰·杜威。例如,李普曼对权利和责任概念的理解,是霍姆斯式的,是“现实主义的”:一项权利是“一种承诺,指某种特定行为将得到国家强制力的支持”;一项义务也是“一种承诺,指不尊重他人权利的行为将会受到惩罚”。他认为,为权利和义务附加自然力和神意色彩的持久信仰,比“无聊的幻想”好不了多少。(27)但是,李普曼压抑了自己反对形式主义的主张,没有为其单列一个话题进行讨论,让个体远离他的社会理论模型。通过把进步主义单一的概念——“公众”,无情地击碎成多元化构成体,李普曼作为后进步主义的政策构想开辟出一条新路。后进步主义的政策构想融入了建立在利益基础上的多元主义,是一个“真实的”过程。一项政策不过是公众利益的构想,正如哈罗德·拉斯韦尔1936年出版的《政治学》(Politics)一书的小标题:“谁得到什么?何时和如何得到?”,或者如E.E.谢茨施耐德(E.E.Schattschneider )的客观观察,公共政策仅仅是“对政府提出的‘有效需求’产生的结果”,或者如杜鲁门·阿诺德(Truman Arnold)得出的那个惹人厌的结论,公众对于政治原则或价值的争论,不比神话表演或“咒语”(magic words)好多少。(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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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950924 杜威打算通过《公众及其问题》一书,对李普曼持续增长的悲观主义情绪(这种情绪的影响在不断蔓延),进行直接而颇有风度的回应,与此同时,为美国公民宗教的核心——民主承诺,进行辩护。(29)该书坚信,公众并非幻影,而是一种真实的存在,尽管可能一时“黯然无光”。“公众”最主要的问题是感召力(“为构成有组织的公众所需的智力手段”,杜威语)在当前的缺失,以及如何阐述“为统一人们行动”而制定的“大量的、晦涩的”条款,人们是否能真正领悟不得而知。他承认,没有这些前提,“公众将是虚无的、不成形的,虽在不断地寻找自我,但往往只抓住影子,而没有抓住实质。”直到“伟大的社会转变为伟大的共同体”,杜威写道,“否则公众仍将黯然无光”(30)。杜威这样回应李普曼的怀疑论,实在是太过抽象了(用词也过于奇怪和理想化),无法解决这一问题。就在同一年,李普曼开始着手其另一本书的写作,该书“或多或少是无意识的、无计划的,比进步主义理论更新奇、更大胆,某种意义上,更具革命性”(31)。从这本书中,能够读出更多的对杜威思想的刻意攻击,以及对他曾经的赫伯特·克罗利(Herbert Croly)信仰和《新共和》(The New Republic)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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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950926 由《幻影公众》开始的这一民主批判过程,持续到了20世纪20年代末。1929年,李普曼的后进步主义倾向更明显,并体现在了他的《道德绪论》(Preface to Morals)(1929年版)一书中。该书当年是一本畅销书,并入选了每月一书俱乐部(Book-of-the-month Club)。书中回应并重申了李普曼十五年来构建的伟大理论设想:传统的权威形态已经被“现代社会中的腐蚀物质”(acids of modernity)所侵蚀,并很难找到替代品。即使是开明的科学权威(杜威的核心观点),也受到李普曼质疑,他的依据部分来自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杜威最根本的哲学方法源于进化论,而今,李普曼坚称它“过时了”),这是一种现代人无法用自身体验理解的令人困惑的宇宙观;部分地来自科学固有的局限性被越来越多地认识到。(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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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950928 在阐述科学局限性时,李普曼由查尔斯·皮尔斯(Charles Peirce)以科学真理为视角,研究社会结构的著作谈起,随后得出一个毁灭性的结论,科学本身将培养出反对形式主义的阵营:“当我们说,什么东西已经被科学‘解释’过了,其实我们只是表达,自己的好奇心被满足了。”当科学发展不断前进时,我们看到,科学“没有提供任何一幅明确的表述现实的图景”,而只是一些“会被科学发展所消融的临时性的改编”。科学不过是一个大口袋,里面装了一些解说详尽的比喻,被运用于这个无法理解的真实世界的很多方面。因此,李普曼得出结论,“科学的唯物主义信仰,除了贡献一些关于真实世界的统计报告之外,其实什么实质性内容都没有”;科学的解释“无法像其他已被人们广为接受的信仰那样,为人们提供有关存在的哲学思考的线索”(33)。讨论道德,一开始便可以宣布,科学不可能发现或检验道德原则。总之,科学无法告诉我们怎样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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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950930 李普曼相信,所有左派的,包括那些犹豫不决的,都将“无私”原则理解为高度克己,并附上一个源于人类生活的“人本主义”教条学说,直指个人意愿的净化与规范。(34)而“无私的完美境界”,李普曼断言,其实是“当今世界不可回避的”,因为只有它能够“解决当代道德的困惑”。事实上,无私是现存“高级宗教的核心”,是“智慧导师最深刻的洞见”,如耶稣、释迦牟尼、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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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950932 无私也呈现在科学中,事实上,“纯科学是高级宗教的物化”,科学最重要的服务,即它的价值,在于成为一所传授无私的学校,“让人性成熟起来”,教导人们“不要将欲望、喜好和利益作为理解世界的钥匙”(35)。当今世界似乎已经让人们学会,从旧有的权威中解放出来,意味着他们终于可以不受制约地寻求情绪的发泄,从而得到快乐。但是,李普曼的总结却与众不同:我们需要学会与自我相分离,不仅与专横的“公众舆论”相分离,还需要与我们自身的欲望相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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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950934 无私、分离、克己、纪律、幻灭,如此这些都是《绪论》的指导精神。李普曼确实已经走了很长的路,到20年代末,他已经从梅布尔·道奇(Mabel Dodge)格林威治村沙龙(Greenwich Village salon)的常客,成为赫伯特·克罗利执掌的《新共和》的编辑,再成长为进步统治的倡导者,最后修炼成人性具有可塑性的信仰者。事实上,李普曼克己的理想,更接近尼采(Nietzsche)的琐罗亚斯德哲学(Zarathustra),而不是进步改革主义,如克罗利,所强调的无私价值观。(36)但是,李普曼的无私如今催生出一种严肃的崇尚个人的(坦率地讲就是精英主义的)世界观;这是“一条崎岖的山路,前路很可能如同来路一样,寒冷、暗淡、荒芜”。这位理想中的人物必须“顺应世界,保持他内心的淡定从容……他将以坚毅面对痛苦,将痛苦赶出他的灵魂。恐惧不会萦绕在他的心头”。(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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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950936 如此英雄气质,与反个人主义思潮和崇尚自我牺牲的社团理想形成鲜明对比,后者体现在从爱德华·贝拉米(Edward Bellamy)到理查德·埃利(Richard Ely),再到约翰·杜威等思想者的著作中,他们都试图建立一种“公共利益”的标准。(38)不是那种会突然失效的公共利益或国家社团的概念。其中包含着一种赖以存在的智慧基因,罗斯福新政(New Deal)那段纷乱的历史中,能找到它们的踪迹,如在国家复兴管理局(National Recovery Administration)、民间资源保护队(Civilian Conservation Corps)的努力中,在富兰克林·罗斯福(Franklin Roosevelt)总统频频发起的司法改组战(the analogue of warfare)中——这是一种最高境界的统一,是自我超越号角的鸣响。(39)这种思想后来也继续出现在美国政治家的雄辩中,如吉米·卡特(Jimmy Carter)1979年发表了题为《信心危机》(“crisis of confidence”)的演讲,其中他警告说,美国正弥漫着“一种错误的自由思想”,并且正沿着“分裂与利己主义的”道路前进。卡特竭力主张,美国人民应“重建美国的统一和信心”,因为只有沿着“共同目标的道路”前进,美国才能实现“真正的自由”。(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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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950938 然而,“现实主义者”更为普遍地接受了《幻影公众》中率先使用的政治分析法,这恐怕是《幻影公众》这类著作的意外收获。20世纪,人们已经越来越听不进共同目标的呼求了,卡特就是个很典型的例子。在多元主义被当作标准广为接受社会里,任何寻求建立统一准则、共同文化或共同目标的呼求,都会被当作霸权主义者设下的陷阱,因此李普曼对“公众”这个异想天开的概念进行的坚决而严苛的剖析,让人们感觉好熟悉、好亲切,尽管有人怀疑,李普曼可能从不曾像我们现在走得这么远。随着第二次世界大战临近,李普曼的思想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与他从前的现实主义盟友决裂,进而拥抱作为公共道德壁垒的“更高级的”自然法概念,这体现在他的《美好社会》(The Good Society)(1937年版)和《公共哲学》(1955年版)两本书中。和同时代的莱因霍尔德·尼布尔一样,李普曼逐渐意识到,对纯粹的真理和正义社会有效源泉的信仰,无助于对抗人类群体的邪恶倾向,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希特勒(Hitler)这种人想要成为超级人物(Ubermenschen)。(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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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950940 但是,无论对这样的转变如何评说,它并不能说明李普曼在民主观点上有大的改变。在李普曼看来,更高法的重要作用之一正是作为刹车,对抗鲁莽的大多数人(如那些允许希特勒掌权的人)的行为。在他的一生中,李普曼愿意改变,甚至牺牲许多他珍视的信仰,但是,他有关大众民主的观点却不曾改变。他如此顽固地崇尚“精英主义”恰恰是人们不断研究他思想的原因。在对政治家感到厌倦,舆论调查、主动倡议、公民投票以及所谓的“直接民主”小把戏被广泛运用的时代里,对《幻影公众》核心思想的根本性争论,仍像从前般顽固而痛苦地存在着:“公众舆论”不能,实在不能,治理一个国家,或者提供政策建议,也许只能在精英人士提出的不同建议中做出选择。拥护直接民主的人和对全体美国选民感到不满的人,将有助于深化这一问题的探讨,即使他们最终仍持反对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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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950942 威尔福雷德·M.麦克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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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950944 (Wilfred M.McCl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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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950946 (1) 罗纳德·斯蒂尔:《沃尔特·李普曼与美国世纪》,波士顿(Boston),1980年版;约翰·莫顿·布鲁姆编:《公共哲学家:沃尔特·李普曼信札选》(Public Philosopher:Selected Letters of Walter Lippmann),纽约(New York),1985年版;理查德·怀特曼·福克斯(Richard Wightman Fox):《莱因霍尔德·尼布尔传》(Reinhold Niebuhr:A Biography),纽约,1985年版;罗伯特·B.韦斯特布鲁克(Robert B.Westbrook):《约翰·杜威与美国民主》(John Dewey and American Democracy),伊萨卡(Ithaca),1991年版;史蒂文·C.洛克菲勒(Steven C.Rockefeller):《约翰·杜威:宗教信仰与民主人本主义》(John Dewey:Religious Faith and Democratic Humanism),纽约,199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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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950948 (2) 福山(Fukuyama)的著作《历史的终点和最后的人》(The End of History and the Last Man)(纽约:1992年版)就是一部民主自我批评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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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950950 (3) 丹尼尔·沃克·豪:《民主文化与美国辉格党》(The Political Culture of the American Whigs),芝加哥(Chicago),1979年版,第30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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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950952 (4) 这样的争论引发了立宪主义者们的思考,参见戈登·S.伍德(Gordon S.Wood):《美利坚共和国的创建(1776—1787)》(The Creation of the American Republic,1776-1787),第469—615页;汉密尔顿的观点,参见福里斯特·麦克唐纳(Forrest McDonald):《亚历山大·汉密尔顿传记》(Alexander Hamilton:A Biography),纽约,197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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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950954 (5) 斯蒂尔:《沃尔特·李普曼》,第2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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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950956 (6) 参见《纽约时报》,1925年10月25日;《新政治家》,1925年1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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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950958 (7) 斯蒂尔:《沃尔特·李普曼》,第2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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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950960 (8) 杜威对《幻影公众》一书的直接回应体现在他《公众及其问题》(纽约:1927年版)一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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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950962 (9) 拉斯韦尔的观点可参见《美国社会学杂志》(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1926年1月,第533页;其他的相关评论还有《文学评论》(Literary Review),1926年2月27日,第5页;《春田共和报》(Springfield Republican),1925年11月15日,第7页;《纽约世界报》(New York World),1925年11月8日,第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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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950964 (10) 最出彩的章节名为《利益》,在丹尼尔·罗杰斯(Daniel Rodgers):《真理辩论:自独立以来美国政治关键词》(Contested Truths:Keywords in American Politics Since Independence)(纽约:1987年版)一书中,第176—2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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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950966 (11) 参见詹姆斯·克劳彭伯格(James Kloppenberg):《不确定的胜利:欧美思潮下的社会民主和进步主义(1870—1920)》(Uncertain Victory:Social Democracy and Progressivism in European and American Thought,1870-1920),纽约,1986年版,对这一问题进行了很好的探讨,特别是在第38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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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950968 (12) 戴维·霍林格(David Hollinger):《科学与无序:李普曼的〈放任与驾驭〉》(“Science and Anarchy:Walter Lippmann’s Drift and Master”),收录于《美国的行政区:历史和史学概念研究》(In the American Province:Studies in the History and Historiography of Ideas),巴尔的摩(Baltimore),1989年版,第44—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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