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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变的好处不仅在于其威胁能够约束政府,更可能是在万不得已时罢黜不称职领导人的唯一办法。2005年,毛里塔尼亚(Mauritania)的埃利·乌尔德·穆罕默德·瓦尔(Ely Ould Mohamed Vall)上校领导了一场外科手术式的政变,上台后承诺还政于民,举行公平选举并且自己不参选。他忠实履行了这个承诺。毛里塔尼亚的大选一切按程序进行,选出的政府目前看来非常称职。但即使是善意的政变,在推翻暴君之后也可能导致政治体制的恶化。埃塞俄比亚皇帝海尔·塞拉西一世(Emperor Hailie Selassie)集大权于一身。到1974年,耄耋之年的皇帝昏聩无能,国家一贫如洗。前顾问约翰·斯潘塞(John Spencer)在一次觐见之时,皇帝预言6周之内会发生政变,使他大为震惊。事实上,政变在第二天就发生了。事成之后皆大欢喜,除了皇帝本人——年迈的皇帝被废黜,广受尊敬的阿曼·安多姆(Aman Andom)将军上台执政。但故事还没有结束。虽然在老朽不堪的皇帝执政水平上做出改革不是难事,但是军事政变却引发了更大的灾难——门格斯图·海尔·马里亚姆上校(Mengistu Haile Mariam)发动了第二场政变。他掌权之后把国家推向血腥战争的深渊,他一手打造了世界上最专制的体制,并且把国家经济破坏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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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令人担忧的是,政变不一定是为了反抗暴政,也可能是军方夺权的机会主义行为。民主国家圣多美发现石油储藏之后不久,军队就发动政变。一场夜间政变罢黜冈比亚总统达乌达·贾瓦拉爵士(Sir Dawda Jawara),其过程居然是一群士兵喝醉之后前往总统府,本打算要求提高薪酬,却发现总统府毫无防卫。2006年,泰国军事政变解散按照民主程序获选连任的政府。所以,我们不得不问,政变到底是针对暴政低成本的外科手术式打击,还是握枪的人沉迷权欲而发动的灾祸?两者皆有可能。接下来,我们就要讲到忧心如焚的总统先生们可能会感兴趣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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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统先生们,请从这里开始读:以下我会介绍政变的决定因素。我的方法仍然是搜集尽可能多的政变数据,再用统计的方法解释它们的发生原因。有个标准的国际数据库记录全球各国成功的军事政变。这很有帮助,然而我又发现了亚利桑那州立大学的政治学家帕特里克·麦克高万(Patrick McGowan)提供的一套新数据。他的创新之处在于,不但记录成功的政变,还囊括失败的尝试,甚至还有那些还在谋划阶段、尚未举事就被扼杀的事件。他只有非洲的数据,但这仍然集合了大量失败的谋划、未遂的尝试和成功的政变。我们认为,所有的政变——无论成败——都经历过谋划阶段。所以我们就有336例政变的策划,其中191例付诸实施,82例获得成功。现在,我们的任务就是解释每一个阶段的决定因素:为什么要策划政变?是什么让策划付诸实践?政变成功的决定因素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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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我写这些内容不是为了帮助担心政变的总统们保住权力,而是为了讨论如何减少这种形式的政治暴力,那么我就先讲最关键的。民主体制能否降低政变发生的概率?控制其他方面的影响,答案是否定的:政变在民主国家发生的概率至少不低于专制国家。我说“至少”是因为专制国家的高压可显著地降低政变的风险。所以,在最有理由发动政变的国家,反而最不可能成事。为什么高压政策能保护政府安全?我们发现是因为它能提高政府察觉政变计划的能力。专制体制所面临的政变密谋并不比其他政治体制更多,只是这些谋划在专制国家更容易夭折。在这句不咸不淡的论述背后,是专制国家的残酷现实:折磨、恐惧、卧底和间谍。这些手段都行之有效,无怪乎世界各国的独裁统治者都热衷于这一套。这就回到了希罗多德和先发制人剪除异己的故事。看到这里,忧心忡忡的总统大人把《战争、枪炮与选票》暂时放在一边,拿过床头一本便签簿,迅速记下一条备忘录:增加军事情报的预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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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变的第二点令人不安之处在于,一场政变会引发连锁政变。埃塞俄比亚就是个例子。在非洲,一场政变发生的基准概率是每年4%。在一场政变之后,后续政变的发生概率大大提高:未遂政变之后的一年之内发生第二场政变的概率是10%。很显然,安多姆将军武装夺权时使用的理由,门格斯图也可以照搬来为自己取代安多姆政府背书。篡夺权力这个行为本身,对合法程序构成破坏。比没有合法性更严重的是,这为政变树立了一个榜样。安多姆将军无意中向年轻的军官们做出示范,只要大胆地干上一票,就可以从寒酸的军队营房搬进豪华的总统府,从此改变人生。虽然安多姆将军可能是受国家利益的感召而发动政变,但门格斯图就没那么高尚了——他上台不久,就坐上一辆红色的凯迪拉克在亚的斯亚贝巴满城转悠。除此之外,如果一场政变把现任的高层都赶下来,其他人就有机会往上爬。所以,新的政变头目很容易得到同伙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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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结一下:被政变推翻的政府中好的比坏的多。一旦政变,就有可能引发后续政变,每一场政变都有代价。这样看来,政变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多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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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裔分化的情况对此有什么影响?毕竟这是非洲的少数特色之一。我发现一般来说,非洲的社会行为和全球其他地方的行为模式没有什么两样,如果出现反常,一定是因为在整体上驱使某种行为的因素属于非洲特色。在族裔分化对政变的影响上,非洲与其他地区大相径庭。在全球范围内,我们没有发现族裔分化或族裔多元性对政变的风险有什么影响,但是在非洲却大幅提高了政变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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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什么因素影响政变的可能性?经济对于内战风险来说举足轻重,对于政变风险也一样。国家越穷,增长率越低,政变越频繁。所以如果总统采取振兴经济的政策,他就能更安全。看到这里,总统大人或许萌生了一丝兴趣,也可能神色木然:又是一篇搞好经济的说教!经济因素的另一个影响,是通过援助实现的。在可能存在反向因果关系的情况下,援助占GDP比例每增长4%,发生政变的风险就增加三分之一。这可能是因为援助经费就像一罐蜜糖,使得对政府的控制权更具吸引力,所以援助国可能在无意间置受援国政府于更大的政变危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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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研究结果中,还有什么能够宽慰一个焦虑失眠的总统呢?啊,对了,时间越近,发生政变的可能性就越低——政变过时了。看到这里,总统大人决定自己需要做的就是加大镇压力度并尽力维持现状,时间会站在他的一边。不妙的是,这么做的副作用在一定程度上减弱了总统的优势。他在宝座上多坐一年,政变的风险就增加一点——掌权几十年的政治领导人不仅没有成为国家不可缺少的人物,反而越来越不受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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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现任总统而言,时间流逝带来的优势与他任期的长度带来的劣势相互抵消。在任何一年,比如2008年,一个长期掌权的总统与一个新上任的总统相比,面临着更大的政变危机。在位28年的总统穆加贝与赞比亚当政时间不久的总统姆瓦纳瓦萨(Mwanawasa)相比,已经过了他的安全保质期。我们还可以比较两位在不同时代长期执政的总统。2008年是总统穆加贝掌权的第28个年头。多哥总统埃亚德马(Eyadéma)在位的第28年是1995年。在那个年代,统治这么长时间之后,总统的处境险象环生,但埃亚德马成功地保住总统之位直到去世。 多亏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2008年的穆加贝面临的形势比1995年的埃亚德马稳定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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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加强专制工具和改善经济,还有什么能让总统大人远离政变之忧呢?在前人的研究中,一个广受追捧的办法是把军队分割成多个分队以便互相牵制。1982年肯尼亚政府能够挫败军事政变,是因为空军和其他军队不是一条心。扎伊尔总统蒙博托把他的军队分成多个支队,互相之间不允许来往,所以发动政变的难度极大。然而他也为这个政策付出代价,因为这样一来他的安全部队完全失灵——虽然规模庞大,但是扎伊尔连小小邻国卢旺达的入侵都抵御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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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憾的是,有关军队内部结构的数据非常少,尽管“分而治之”的假说听上去颇有可取之处,但是无法从统计上检验其真伪。我们想到一个可能,既然内陆国家没有海军,在同等条件下,他们军队的分化程度比临海国家更大一些,所以在内陆国家发动政变更容易成功。我们对此进行了实证检验。虽然我们的确发现政变在内陆国家成功几率更高,但是这个效应并不具备统计显著性,所以得出的结果也可能只是偶然罢了。但是因为按照统计检验的标准,这个分析所用的样本量很少,所以结果不显著也不能说明什么。我的猜测是“分而治之”的策略是有效的。读到这里,总统大人应该按捺不住了,他已经把军队分成7个分队,每支分队交给一个表兄弟掌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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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让我再帮总统大人一把。我发现了一个更有效的办法,这个办法简单易行,是每个总统都能力所及的——那就是设定任期限制。上世纪90年代伊始,任期限制被广泛采用。如果一位在任的总统同意限定任期,例如规定任职不得超过两个4年,但是只愿意从新规定生效开始计算自己的任期,那么他还有8年的掌权时间,那也够长了。接受任期限制能显著地并且大幅地降低政变的风险。实际上政变风险因此降低一半以上。有了任期限制之后,90年代的现任总统们的处境比以前安全多了。而当任期结束的那一年即将到来,眼看就快无法继续把持大权的总统们开始琢磨:我们真的应该卸任吗?这么做是不是不负责任?国家明明离不开我们呀?总统大人们怀着沉重的心情,被他们身边的阿谀之辈说服了。这些马屁精害怕总统下台,失去庇护。他们自己也是焦虑不已、六神无主。于是他们着手修改宪法,废除任期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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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废除任期限制的困难程度作为一个指标,可以衡量一个国家对宪法的保护机制有多牢固。乍得、津巴布韦和乌干达的总统都成功废除任期限制。俄罗斯总统别出心裁地绕过宪法,变身总理。赞比亚、尼日利亚和委内瑞拉总统的尝试却以失败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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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期限制能有效地降低政变风险的证据是目前最鼓舞人心的结果。它表明在一定程度上政变的确是限制权力的最后手段。但是任期限制降低政变风险的效果能否持续,取决于它是否可信。因为那么多总统都一直等到最后才废除任期限制,那些迫不及待要取而代之的人现在就得质疑,所谓任期限制是否只是骗人的把戏。如果军队以为总统设立任期限制,不过是为了在这个期限到来时将其废除罢了,那么采用任期限制实际上反而延长了军队对总统在位时间的预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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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细想想,总统穆加贝看了这本书会得出什么结论?他可能会意识到津巴布韦的经济衰退让他面临着政变的威胁。他还知道自己独掌大权28年,政变风险更加严峻。虽然相比卡斯特罗和卡扎菲,这不过是很短的一段时间,但是也足够长,至于任期限制就算了吧,唯一有戏的就是加强专制政策。但是军队已经蠢蠢欲动。总统大人寝食难安,还有什么好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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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统掌握着军费预算。如果担心军事政变,他可以修改预算。然而事情没那么简单,他应该减少还是增大预算呢?总统大人左右为难。如果军队是个威胁,那么最安全的办法是裁军。如果每位军官都可能是下一个拿破仑,那么军官越少,总统越安全。但是换个角度说,如果军队要求更多经费,那么最安全的办法是多给他们钱。总统犹豫不决:军费是涨是裁?这种时候,他知道可以求助于互联网,很快他搜索到一些研究论文。在这些论文中找寻答案好比破译德尔菲的神谕(Delphic oracle)[1]一般费劲,但他终于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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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绝大多数国家,绝大多数时候政变的风险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如果军队总司令来向总统抱怨说军心不稳,那么一个明智的总统就会告诉军队他是这么想的:政变成功的可能性太低,没有哪个有脑子的军官愿意冒险。冒险的结果多半是失败,因此忘了事成之后的好处,好好掂量失败的惩罚吧。打着政变要挟的幌子来敲诈勒索真是痴人说梦。总统大人又提到哥斯达黎加的例子。这个国家成功地取消了军队,裁掉了预算。我们在数据里也发现相应的结果。在政变风险的正常区间,军费开支的水平对政变风险没有影响,并且政府应对小幅度的风险上升的政策是裁减军费。如果军队是个麻烦,你就该给它瘦瘦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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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政变风险还有另一个区间。如果风险很高,那么看似敲诈勒索的威胁就很可能变成现实。总统知道政变成功的可能性很大,而成功的回报值得士兵们冒险。他只能增加军费,否则就会危如累卵。如果他满足军队,那发动政变的回报就会下降——总统就可以宽心。我们也从数据中找出了证据,在政变风险较高的区间,高水平的军费开支显著地降低了政变的风险,并且与之相符的是,政府应对高风险的办法是增加军费。我把这看成一种高端的勒索:军队敲诈政府的钱财,与一帮流氓收取保护费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前者在更高的层面上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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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破译经济学研究的德尔菲神谕,总统大人需要做的只是弄明白自己面临的政变风险是高还是低。如果风险低,总统大可以凭着自己的好恶行事,大幅削减军费预算,告诉那些佩着金穗带的军官自己是怎么看待他们这群没用的东西的。不过,假如政变风险很高,那么总统最好增加军费开支。他不得不横下心来顶住援助国的非难,从卫生预算里挤出钱来提高军队待遇。对于总统穆加贝来说,情况很明确。经济一团糟,独裁统治得太久,又没有限定任期——政变的风险随着这些因素水涨船高。他麻烦大了,只能靠铁腕专制和厚待军队来勉力维持。为此,他首先把警察队伍增加了一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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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时候回到我先前的那个奇怪的问题了:政变通常会让国家变得更好,还是更糟?我们知道政变是有代价的,但是如果这是推翻暴政的唯一选择,那么也许还可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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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需要从两方面考量政变的后果:政变的政治影响和政策影响。我们用标准衡量方法:政治体制方面用政体指数(Polity IV),经济政策方面我们使用的是世界银行的国家政策和制度评估(Country Policy and Institutional Assessment)分数。这两个指标都有其局限性,但是用来考察政变的影响是合适的。尽管政变的直接影响很可能是有害的,但是你得看长远效果。我们决定看政变之后的5年间每一年的情况。我们只研究成功的政变——只有成功才能改换政府。在我讲研究结果之前,先想一想一场温和的外科手术式打击是什么状况。即使是温和的政变,其结果在最初的几年内也可能会出现恶化。但是情况应该会迅速好转。我们也许有理由希望,政府更换5年之后,政治体制和经济政策都应该得到显著的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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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个愿望恐怕要落空。一场政变成功后最初的几年里,政治体制的确显著恶化。但是5年之后仍然没有好转,甚至还不如政变之前。经济政策的情况与此类似。政变之后的3年之内经济政策急剧恶化,在第5年时仍然比政变之前更糟。我们前面说过,政变成功后军费开支会大幅上涨,这不仅是为了防范更多的政变,也是为了犒劳部下。这样一来,世行的经济政策评估分数当然就会下降。政变的另一个后遗症是它显著提高了内战爆发的风险,所以政变对于国家政治方面的影响看来不太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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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承认我没有研究一个方面的可能性。那就是尽管付诸实施的政变会造成恶劣后果,但对于潜在政变的恐惧可以让政客们如履薄冰,从而迫使他们采取有利的政策。对于这一点我没有研究,因为这个假设实在不容易验证。量化分析取决于差异:得用政变风险的差异来体现出政府政策的差异才行。我不太敢尝试,因为有太多的因素可以造成因果逆转的问题,政府政策的好坏也会影响政变风险的大小。我不确定能够找到一个有说服力的办法,而且得出的结果很可能会误导读者。虽然我没能就此做出分析,但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因为政府对军队的利益负责并不等于对平民百姓的利益负责。政府完全可能以牺牲国民利益为代价,改善针对军队方面的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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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而易见,如果一个国家已经病入膏肓,那么政变也不失为一剂良药。在有的情况下,政变可能是兵不血刃地罢黜一个恶行累累的非法政权的唯一方式。而在这种情况下,军方的确有采取行动匡扶国家的责任。除此之外,还有抗议示威和反政府武装行动两种反抗方式。对独裁政府普遍的抗议活动只有在收入较高的国家才有。在最底层10亿人的国家,收入太低,很少有抗议示威,而且一有示威即被镇压。武装反抗代价太高,而且不太可能带来政治变化,不值得尝试。这样看来,为了保证政府称职地行使其职能,政变可以发挥作用。而今政变越来越少,这并不见得是好事。历史上的政变并不容乐观。外科手术式的打击的确是有的,但是更普遍的情况是,政变的头目并不是熟练使用手术刀的外科大夫,而是乱砍一通伤及国体的门外汉。到目前为止,政变就像不受控制的导弹一样,往往炸错目标。与其杜绝它们的发射,不如为其装上制导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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