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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自学校取代科举以后,知识分子的生活场所和活动空间发生了改变。过去私塾分散在城乡村镇,如今新学校主要集中于都市,大学固多设在通都大邑,中学亦大多设在县城。据1935年中央农业实验所对22省961县的农村教育机构调查的结果,中学仅占乡村教育机构的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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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3年,国民政府行政院农村复兴委员会在江苏常熟农村调查时,好不容易碰到一位中学生,以至于在调查日记中慨然写道:“我们跑过的乡村并不少,碰到中学生却是第一次。”[22]自南宋中国文化重心开始南移以来,苏浙一直是人文荟萃的文化渊薮,未料这个时期的苏南农村,却连中学生亦如凤毛麟角,同时期的中国其他地区的农村,该会是一番什么样的文化衰败景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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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缺乏这个时期中国乡村教育的全面统计材料,但一鳞半爪的个案亦能给人以一叶知秋的感觉。1924年,李景汉在京兆农村调查时发现,凡受过高等小学教育的人就不肯在田间工作。[23]1930年代初期,毛泽东在江西寻乌县调查时也发现,一些地主子弟在寻乌城东小学混张毕业文凭后,就大摆其架子,在名片上赫然印上“城东小学毕业生”几个字,煞是神气!而且每年可以和那些老资格的秀才举人在家族祠堂里平分学谷和胙肉。[24]在一些内地农村,“粗识文字的小学毕业生便可以打起知识分子的幌子,俨然以绅士自居,出入公门,鱼肉乡里,任意欺骗老百姓。”[25]在四川一些地方,每当某家有子弟小学毕业时,亲朋邻居要敲锣打鼓,燃放鞭炮,如科举时代中举一样送去报条,以示祝贺。[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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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事例说明,这个时期的中国乡村出现了人才空虚和教育衰败的景象。农村文化生态结构已经失衡与蜕化。在中国传统社会,由于宗族一般拥有相当数量的学田、义田以及族学、义学等,相当一部分同族子弟不分贫富均可以受宗族的资助,获得一定的文化知识。但在科举制度废除后,随着传统文人士绅的衰亡,宗族制度与学田、义田、族学、义学的衰落,乡村人口的识字率甚至不如19世纪以前。在19世纪以前,清代人口的平均识字率大约为20%,而民国时期很多地区的人口识字率都低于这一比例。如抗战前后湖北省人口的平均识字率只有16%。[27]若仅就农村人口的识字率而言,其比例则更低。据抗战时期的一般观察,士兵的识字率在10%以下。[28]以此衡测当时中国农民的识字率,当亦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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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西潮东渐以后,城乡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城市带有西化色彩的物质和精神生活方式,自然比日趋衰败破落的农村具有吸引力。加之城市集中着财富、权力、名位等社会稀缺资源,在这种情况下,农家子弟一旦接受中等以上的新式教育,便尽量留在都市而不愿返回乡村。大学毕业集中于大都市,中学毕业也想方设法留在省城和县城。城市成为新知识分子的生活场所和工作活动中心。1930年,上海《民国日报》有一篇题为“乡村颓败了”的文章这样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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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大批的毕业学生自乡村跑进都会,不见一个返到乡间……乡村小学教师宁愿来都市为书局报馆抄写……都会的漩涡卷去了乡村的干柱,剩下的只有老弱和稚幼……乡村衰败了,没有一些生气,和黄褐的土块成了调和的色彩,死静、凄泠、枯暗、荒塞、简陋占据了整个乡村。[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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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分子城市化潮流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即已粗具规模。当时城市化的知识分子还主要是旧日士绅中的一部分。当新知识分子群体成长起来后,城市化才成为一种普遍现象。从此,中国社会精英阶层的分布重心发生了历史性的大转变。在精英城市化的潮流下,乡村社会成为一个被精英遗弃,管理日趋失序的地区。1934年湖北省襄阳县县长称:“近数年来,士大夫阶级类多全家去乡,侨居他埠,而无产失业之徒,或从戎,或附匪。其土著大多数为自耕农,识字甚少,程度极低。故甲长中什九不识字,保长虽较优,而识字人数亦不逮半数。保甲制度难于推行,实亦原因之一。”[30]襄阳县的情形应是当时中国广大农村的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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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分子群集都市,使都市各部门人浮于事,大学生毕业即失业。1936年5月,蒋介石在一次地方高级行政人员会议上谈到,邮政局招收邮务生,普通机关招考录事,每月薪金不过一二十元,往往只有两三名缺额,而有几百人应试,其中不少是大学毕业生;[31]而另一方面,地方自治人才却奇缺,“一省之中,省政府主席及民政厅厅长常觉到县长人选困难,能够一肩担起筹备一县地方自治的人才,极难物色。一县之中,县长又感觉到区长人选困难……至一区之中,乡镇长人选亦复困难……至闾邻长则更人选困难。”[32]梁漱溟于1920年代末着手乡村改造运动时,“所最感困难的问题:一就是村中无人,一就是村中无钱”。他于1929年从广州北上,游历考察了江苏昆山徐公桥、河北定县翟城村以及山西太原等地的乡村改进运动。他发现村长问题是各处所共同困扰的一个难题。他在考察记中写道:“象今天这世界,还有什么人在村里呢?有钱的人,都避到城市都邑,或者租界……有能力的人亦不在乡间了,因为乡村内养不住他,他亦不甘心埋没在沙漠一般的乡村,早出来了。最后可以说,好人亦不住乡村里了。”[33]梁漱溟所谓的“好人”到底指哪些人,不详所指。而有钱人和有能力的人相继离开乡村后,乡村人口主要由两类人组成:一类是贫弱无助的穷人,一类是游手好闲,作恶乡里的流氓地痞。其结果,乡村教育日趋退化,乡村自治日趋衰败,乡村宗族组织逐渐萎缩,与此同时,土豪恶霸等乡村恶势力乘机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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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与反革命:社会文化视野下的民国政治 三 民国绅权的社会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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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世纪以前,科举制度不仅是中国国家各级官僚的选拔体制,也是基层地方社会精英赖以产生的主要途径。国家通过科举制度,利用儒家规范性意识形态,将官僚集团与绅士集团统摄于共同的国家统治目标之下。科举停废后,新的职业官僚养成体制未能建立。官僚的常规社会来源枯竭,做官不复要求统一资格,仕途从此杂滥。与此同时,基层社会精英的社会构成也发生了蜕变。科举之时,通过科举考试,取得绅士地位,为跻身于地方精英之列的一条主要途径。科举一去,“绅”的正规来源断绝。民国时期虽然还有“绅”的称谓,但与传统士绅不同,不再以“功名”身份获取社会地位。分析民国时期“绅”的社会构成,除了少数前清遗留下来的一批举贡老爷外,多为民国时期的“新贵”。那么,民国时期跻身于地方“绅士”行列的“新贵”,其来源如何?因缺乏全面性的统计资料,下面姑且列举几个个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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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民国初年湖北襄阳县东津镇的三位“新乡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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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殿甲,原是江湖会里的大爷,辛亥革命时期是个革命党人,当过营一级的军官,以后回到家乡,成为东津镇的绅士,和其他绅士一起处理镇上的大小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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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德斋,木场学徒和木材商人出身,读书识字甚少。辛亥革命时,通过江湖会当上了地方保卫团团总、区长,依靠经济和政治势力而成为东津镇的大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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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德山,原本是乡镇上的一个二流子,辛亥革命时,曾当过一个相当于连长一级的队官,这样,他也成了东津镇上“说公了私”的绅士了。[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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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三位“新乡绅”的出身,一是江湖大爷,一是学徒、商人,一是二流子。很显然,他们原来都是社会底层和边缘人物。他们爬升到社会上层,跻身于“绅士”行列的阶梯,已不再是传统的科举功名,而是强权武力。值得注意的是,这几位“杂途”出身的“绅士”在东津镇并未遭到传统正途士绅的排拒,相反,正是因为他们获得了正途士绅的认同和接纳,才跻身于“绅士”行列。如王殿甲回到家乡时,乡镇上的绅士没有一个不去拜望他的。王也因此而身价倍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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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1930年代初江西寻乌县20位权势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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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11-2 江西寻乌县20位权势人物动态表(193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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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11-2所列江西寻乌20位权势人物,大致可分为新旧两代:由前清拔贡、附生、秀才组成的旧士绅和新式学堂毕业生组成的新士绅。据毛泽东调查,当时该县尚有秀才四百人,举人一人,但这些人大多已无所事事,在乡村中当“老太”。显然他们已退出乡村政治舞台。过去秀才出身的“寻乌五虎将”已经倒台,由中学毕业的一批“新寻派”取而代之。1920年代末1930年代初,正值新旧两代递嬗之际。当时,寻乌县共有大学生30人,中学生500人,小学生1300人。大学生多数侨居在外地大都市。在寻乌当地称霸的主要是一批中学毕业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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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经济状况观之,这些人多为大中地主,但并非所有的大中地主都能成为地方权势人物。大中地主中相当一部分不问外事,被当地人称作不中用的“山老鼠”。从表列20人的职业及经历观之,多数曾出任过县一级公职,纯粹靠收租为生的地主很难进入当地士绅行列。这一点仍和科举时代相同,即以参与地方公事为前提,用寻乌人当时的说法,就是这些人“能到衙门话事”。20人中,只有1人被认为“很规矩”,2人不与外事,而被明确指称为“劣绅”、“土霸”和“反动首领”的却有8人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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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民国时期鄂西7县12位地方权势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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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11-3所列鄂西7县12位地方权势人物,其出生年代为1884~1907年间,而其权势年代均在民国时期。12人中,父辈有功名者4人,而本人均无功名。12人的教育程度,中学、小学及教会学校毕业者各1人,私塾4人,略识文字者2人,文盲2人,不详1人。很显然,这12人所赖以掌握地方社会支配权力的资源基础均非超人的教育程度和学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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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析12人的发迹凭借和途径,虽然具体的表现各异,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即均靠的是“力”。“力”有两种:军事的——武力;经济的——财力。12人中,靠武力发迹与靠财力发迹者,几乎相当。靠武力发迹者,大多出身家境清寒的平民家庭,其中不少是好勇斗狠的无赖、土棍,只有一人出身士绅家庭;靠财力发迹者,则多是地主商人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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