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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07518 北京社会自然而然地追逐权力,这恰是这座城市五百年来最主要的产物和资源。民国初期继续助长了北京的这种倾向,只不过使北京人看起来有点卑贱而又虚骄。“总之,北平这一个社会,实在是衰朽不堪。……广东人生活没办法时,则铤而走险;山东人则离家乡挣扎;但北平人,尤其是皇清遗族,奋斗精神全失。”(48)写下这段讽刺意味话的人,是一位非常了解1920年代北京的社会研究者。他是说旗人在1928年北京丧失首都地位之前,就已经在个人和集体意义上尝到了失去地位的滋味。而他们才是旧体制真正的“遗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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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07520 八旗原是满人的军事单位,根据军旗上的不同颜色和图案区分。满人在17世纪征服中国之后,旗人及其户下人(49)驻防京畿和遍布帝国的战略要地。(50)在1920年代,旗人及其家眷(其中包括汉军和蒙旗,但主要是满人)仍占京城约一百万总人口的三分之一。(51)人们普遍认为旗人已经丧失尚武精神,只是徒有虚名。从着装、风俗和习惯来看,旗人与普通老百姓没有太大差别。他们在北京居住超过250年,理所当然地成了典型的北京人。根据身份地位,旗人有权领取津贴和口粮,然而在辛亥革命之前,津贴的金额和优待已大打折扣。(52)由于津贴时有时无和反满情绪的高涨,旗人被奚落成国家的寄生虫,还拼命地想保住他们的衰落地位。(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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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07522 辛亥革命之后,民国政府继续给旗人提供津贴和口粮,然而到了1920年代初,它们就像其他政府支出一样,处于拖欠状态。(54)由于生计维艰,满人开始从事他们所能找到的任何工作。当警察、士兵的数以千计,当人力车夫的不下万人。还有一些则干起了小贩、仆人、妓女、戏子和说书人的营生。(55)在这点上,人们很难断定评论家们发现的哪种情况更让人担忧孰是孰非:是满人公认的懒惰,还是他们从事显然不愿干的卑微职业,而这些职业往往需要勤奋苦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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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07524 北京满人的地位下降与皇权的陨落被赋予相同的意义。(56)由于民国政府相对更快地衰落,人们记叙北京特色时,总免不了要把满人描述为封建残余。一位友善的南方观察者如此评价1928年后的北平:旧京城是“沉静的、消极的、乐天的、保守的、悠久的、清闲的、封建的”(57)。这座城市人们的生活方式与1920年代政府的疲软和腐化产生了共鸣。这并不是因为一般意义上的腐化,而是由于,像大多数国家的首都一样,其生计和价值以官场习气为转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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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07526 除了相互扶持,不惜代价地抓住这衰落政权的最后一根稻草以期分得一杯羹,满人和衰落的民国共同的当务之急,就是保住自己既得的政治地位。虽然1920年代中后期,北京已经失去了其可以大规模发号施令的传统地位,但这座城市依然还在迎合那些追逐权力和地位的人。北京人之热衷于政治游戏,是因为他们的生计依赖于形形色色政治行家的阔绰开销,而且因为他们似乎还热衷于玩弄权术和炫耀地位权势。作为不可自拔的戏迷和京剧爱好者,各个阶层的北京市民都对充满巧思的剧情、细腻微妙的举止情有独钟。因为官僚势力渗透到北京广泛的城市生活领域,平头百姓在许多场合也会拉虎皮作大旗,这与行政长官、军阀们的虚张声势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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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07528 一个严肃而又不失诙谐的例子可以告诉我们这场政治游戏是何等地复杂。1924年4月的一个早晨,在宣武门外的一条大街上,一辆载满粪便的骡车肆无忌惮地行驶在道路中央。值勤的警察将其拦下,斥责车夫虐待他的骡并违规让它在道路中央铺设过的路面上行驶。报道这一事件的报纸如是说——车夫“瞪着眼”愤怒地反驳道:“你管的着吗?”(58)两人争吵了快一个小时,引来众人围观。警察最后扬言要把他带区署严办,(59)车夫“冷笑”着说道:“我总统府的拉粪车,谅你也不敢带区。”警察不甘示弱,况且他还不完全相信车夫的话,总不能让车夫说他是谁就是谁。一些围观者试图调解冲突,不过都失败了。报道最后说:“车夫至此亦无法子,于是跟同上区,究竟车夫是否冒充总统府,那可就不得而知了。”曹锟于一年之前通过无耻地贿赂国会议员而当上总统,而自称拥有曹锟总统府粪便的车夫,显然没有那位曾在民国第一任大总统袁世凯手下把持要津的人物那么大的权势,也没有问鼎中南海的潜力。不过,虽然处在衰落之中,北京官场依然能够左右在其日趋缩小的影响范围之内的各色人等的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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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07530 1920年代,北京的名声不仅来自贪赃枉法的政治家、强取豪夺的军阀、奔竞职位的官员和沉浸于理想的学生,也来自那些彬彬有礼而又寸步不让的警察、疾言怒色的驴车夫和挑粪工、礼貌且有自知之明的店掌柜、乐于助人的电车司机以及技艺精湛的扒手。有人充满敬意地评论道,北京人“大方、从容”。不过他们也常常保持克制,因为他们对“人情”十分敏感。(60)住在中国政治中心的人常有的那种妄自尊大而又谨小慎微的心态,也使得北京人在待人接物时非常仔细谨慎。如警察和粪车夫的例子所示,市民在处理涉及地位、权力及那些带有官场气息之类不确定的事情时,总是在摸索解决之道中展现出他们坚持不懈和谨言慎行的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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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07535 北京的人力车夫:1920年代的市民与政治 [:1703007222]
1703007536 北京的人力车夫:1920年代的市民与政治 无中央政府下的地方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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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07540 如果把北京自身的衰落过程与其作为中国首都的失落相比较,人们肯定可以找到其在本质上颓废的依据。城中的重要建筑,曾经折射出无与伦比的权力和威严,到了1920年代则成了这座城市走向衰落的鲜活证据。(61)1928年,一位记者在中南海拜访张作霖,看到这些宫殿都缺乏修缮。“彩绘和漆面都已大面积脱落,窗玻璃碎了,也没有换掉,而是用纸糊上。”(62)一名欧洲旅行者在游览紫禁城之后说道:“每走过一个拐角……都会浮现物质腐烂和死亡的念头……宫殿本身正在死去;屋檐上长满了厚厚的杂草;就连负责管理的官员都开始变卖宫里的财宝。其他历史建筑也是这样。”(63)清末民初的改革虽然留下了一些能够使城市生活更加现代的遗产,也未能扭转这种颓废的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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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07542 旧北京在瓦解,新北京在锈蚀。现代技术光亮的建筑物与脱落的彩绘和漆面形成的反差,只不过是颓废的异曲同工而已。中心地区的衰落表现为破败的宫殿、停电以及军事化的民事机构,这些表现形式给人留下的视觉和社会印象很容易招致西方人和国民党人的批评,甚至是绝望的评论。这些具有全球眼光的西方人总是把颓废堕落与“东方”联系起来,而那些挑剔的国民党人则把民国的腐败加诸满人的自满。如果这些判断是正确的,那么北京乃至整个中华民国的唯一希望,就只能寄托于一场道德和社会革新。而这场革新要么由自称是革命人士的国民党人着手进行,要么就是他们的对手共产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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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07544 然而,在中南海、紫禁城和外国使馆区之外,还有一个更加复杂而生机勃勃的北京,这远远超出了外国人浪漫想象和激进分子猛烈抨击的范围。这座城市配备了在亚洲数一数二的警察部队,基本由被视为懒惰的旗人所组成。北京的报纸和通讯社通常是由军阀和政客创办的传声筒,但就新闻业而言,整个中国都找不出几个城市能有如此的规模和产出。虽然财政问题和政治压迫使这座城市的高等院校举步维艰,但是他们依然聘请了当时中国最杰出的思想家,培养了一批那个年代最著名的政治活动家。人声嘈杂的市场打破了北京作为博物馆、档案馆和腐败官僚之乡的那份恬静,这些市场发出的噪声听上去就像“刺耳的尖叫、(64)地狱的喧嚣,即便是欧洲,甚至最嘈杂的南方集市,也相形见绌”(65)。以商业、手工业和服务行业为基础而形成的诸如行会、商会和工会的当地组织,制定了能够提升行业利益和理念的经营策略。与北京官界的“政治宴会”和末日狂欢(fin de siècle entertainment)相对应的,是商、工、学界共享的生气勃勃的、政治上日益成熟的社团活动。政局动荡,在政治觉悟日益增长的市民群体中激发了无数的自我调整、回应和运动。地方政治不能填补北京政府垮台所留下的政治和文化的真空,不过旧政府机关废弃的空地和建筑很快就被画上了社会运动的涂鸦,并被新政治仪式的炮制者和派系阴谋家所占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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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07546 北京这座“宏伟壮丽”的舞台,增强了民国政权更替的戏剧性效果。但是一个公认的政治“中心”突然变得空空荡荡、无人关照,既不能也无力按照其愿望和价值观行事,这并不是北京特有的。中央政府的缺位、羽翼未丰或瓦解,是民国时代的主要特征。军阀主义本身就意味着中央权力被任意地分散到各个地区或省的掌权者手中。他们中有许多人期望以他们假定所代表的“人民”为基础,成为统领全国的领导人。在这种形势下,中央权力的设想并没有多少实际意义。在探索这个世界从以“凯撒—教皇式”(66)的皇帝为中心转变成概念本不清晰的基于民意的政权的道路上,富有政治觉悟的中国人正面临着一场意义深远的“文化危机”(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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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07548 警察、商会等地方实权组织,以及形势允许而自由存在的学生会、工会等,小心翼翼甚或诚惶诚恐地建立起来,因为它们无法确定哪里将会成为或被迫成为下一个政治中心。北京的中心舞台就像中国其他城市那样,也是示威人群、全国或地方的名流会议、前来游历的军阀随行人员、(68)空想的自治政府方案以及组建新机构的框架轮番上演。政府机关风雨飘摇,当地名流以及他们的组织竭尽全力来缓解军队入侵和政权垮台所带来的冲击。就像1928年张作霖撤出北京的那段插曲一样,1920年代中期的当地名流已经把对居心叵测而身无分文的不速之客的管理当作了一门精巧的艺术。如果说中国人的治国能力长久以来就注重管理社会破坏势力,那么城市名流在缓解这些“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虎视眈眈的政权角逐势力方面已经得心应手。在接到市郊的店掌柜和警察的紧急通知后,商人代表和退任官员便会组成代表团,前往市郊迎接占领军,把他们的将领带进城内,在献金问题上讨价还价,而当华北平原的政治局势再度改变时,再到火车站目送他们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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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07550 如果当地精英手中握有市民传统中包含的大量准政府职能——就像在中国的情形,政府管理的缺失或治理无方,并不一定会引发无政府状态。(69)在政府机关缺位或低效的地盘周围,出现了多元化的机制。在清朝的最后十年里,官方支持建立一些诸如商会、律师公会和银行公会这样的自治行业协会(法团),把相当权力交给绅商领袖的趋势正规化了。在1920年代,这些公共团体的地盘具有针对某些不稳定因素的城市社会秩序的“城防”性质,或借用艾拉·卡茨内尔森(Ira Katznelson)的话来说,是条“护城河”(70)。本来是为了防止市场和运动失序而由指派的名流所建立的组织,却有趣地变成了阻止危险政权的得寸进尺和保护他们自身及其委托人利益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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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07552 对于当地名流来说,政治变成了他们不得不进行的两线作战,一方面要抵挡来自上层的官方和外界经济势力的进攻,另一方面还要承受来自下层平民委托人的压力。例如商会这样的组织,不仅是抵御官方横征暴敛和遇事掣肘的第一道防线,也是制止市场和工作场所发生暴动的最后一道防线。对平民百姓来说,(71)投身政治意味着要么接受名流代表和保护这一逻辑,要么自己想办法攻破这些防线。对于诸如学生、工人、妇女和农民这些未被代表或代表份额不足的阶层来说,1920年代北京政治的主要趋势就是加入或者公然挑战法团那诱人的势力圈,从而为他们自己赢得一点点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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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07554 市民从店铺、学校或街坊邻居这些与其生活息息相关的地方开始了解政治,之后通过行会、工会、协会、联合会和商会一步步体会政治。在这些市级组织之外,则有更加变幻莫测、危机四伏且充满机遇的地区性、全国性乃至国际性的政治。在政治舞台上,军阀、国民党、共产党等竞争者,无不循此路径,希望把必不可少的市民争取到自己这边或至少保持中立,或者调查并设计与之规模相当的新途径。要驾驭这种背景下的城市政治,不仅需要智勇双全,能够许下实现并不存在的新的、统一的政治秩序的诺言;还要有能力在北京庞杂的环境下从不同的利益集团和对不同势力效忠的人那里获得支持。若要全面详细地了解这些谋略的全貌和重要性,则必须从充满国家政治斗争的大道深入那些纵横交错的地方政治的林荫小道和旮旯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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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07558 (2) 对于北京人工环境的描述,可见余棨昌编、陈克明校勘的《故都变迁纪略》(北平,1941年);Juliet Bredon(裴丽珠), Peking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2);Oswald Siren(喜仁龙), The Walls and Gates of Peking(London: Lane, 1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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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07560 (3) 晚清帝国的京城十分注重以宫殿群为中心,沿着长长的南北中轴线形成以林荫道为格栅的分区,体现了古代城市规划布局的真传。 Arthur Wright(芮沃寿), “The Cosmology of the Chinese City”, in G. W. Skinner(施坚雅), ed., The City in Late Imperial China(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7), p.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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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07562 (4) 李诚毅:《三十年来家国》(香港:振华出版社,1961),第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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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07566 (6) 这里根据的是知堂(周作人的笔名——译者注)在《北京的好坏》中对北京天空的赞美,此文见于陶亢德编的《北平一顾》(上海:宇宙风社,1938),第2页。Leonardo Benevolo将18世纪的那不勒斯描写为全意大利境内独一无二的巨大而完美的丰碑,见The History of the City, trans. Geoffrey Culverwell (Cambridge: MIT Press, 1980), p.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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