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3020130
我们已经看到，绅士是一个优越的寄生阶级。问题是：这样一种剥削体系，怎么会维持这么长的时期？与农民很少关系的绅士取得的文化成就，是否能为绅士的存在而作出充分的辩护？镇上的富人必须做出更为明确具体的贡献来赢得农民的尊重和感激。
1703020131
1703020132
的确，农民是传统结构中的被剥削阶级，而绅士是他们的直接剥削者。但绅士这样做，是通过制度化的手段，并且是受到制度约束的。然而，还有另一种剥削形式在农民控制之外。这就是不受人民愿望约束的绝对君主权力，君主的怪念头是不受约束的。农民发现在绅士的影响和财富之下，存在着一种缓冲地区。为了弄清楚这一点，我必须进一步说明传统中国的权力结构。
1703020133
1703020134
传统中国的权力结构的中心是绝对专制的君主政体。对皇帝来说，权力是交给各级官吏体系的。广阔的大陆交通网络很差，权力只是在名义上集中，而不是事实上的集中。每一层官员都有着顶头上司允许的一定权威。“天高皇帝远”，统治人民的是各级官吏。因为官员只对他们的上司负责，皇帝高高在上，这里没有大众检查的机制来制约权力。人民的权力得不到法律的保障。人民的福利像一根线那样吊在有权阶层的好心上。而在掌权者那里，是很少有好心的。因此，有时，政治权力甚至变得“猛于虎”。保护个人权利不受政权的侵犯是很重要的。有组织的群众行动的结果，不仅是在西方产生了民主，而且使个人有了从政的可能。因为中国的下级官员是从其上司那里得到权力的，他就必须屈服其上司的意旨。如果某人能够用个人手段影响一个下级官员的上司，这个下级官员就要对某人很友好，以免他给自己找麻烦。进入权力阶层的直接途径是本人进入官场。如果一个人本身是一位官员，他不仅能用手中的权力来保护他及其亲戚的私利，而且也可以通过他同僚的关系来这样做。这种政治行为，人们习惯称之为顾全面子，这是法律规则上没有的。当一个社区受到纯粹个人意志的统治时，官僚政治是必然要出现的。
1703020135
1703020136
现在应当明白，为什么以特权为生的阶层——绅士要急于进入官场；如果他们不与权力阶层联盟，他们作为地主的地位就会受到威胁。一旦他们犯了这种错误，就再也无法挽回了。政治人物脱离土地是不常见的。必须承认，在等级体系内，富人占有一定地位是必要的。家族组织和姻亲联盟有充足的理由，因为他们是通过亲戚关系建立了与权力阶层的安全体系。
1703020137
1703020138
绅士能够在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间进行调解。在中国历史上，中央权力通常是在外来入侵者或者不择手段地夺取政治权力的社会流氓的手中的。一旦这样的皇帝登位，绅士就和他联手，充当下面的官吏。就绅士的官方职能来说，他们是统治者的代理人，但就绅士的私人身份来说，在一定程度上，他们与被统治者相关，有着共同的利益。这种专制君主控制不到的民间渠道，经常是和专制君主疏远的。
1703020139
1703020140
在政府的传统体系内，中央权力的触角停滞在县里。每个县通常是由村民在地方上组织起来的一系列村庄所组成的。地方组织有着共同的财产，管理共同的事务，如宗教仪式和灌溉。这种组织的当事人不是由所有家庭里的代表选举出来的，而是由村庄里受尊敬的长者决定的。受尊敬的长者是那些有土地和面子的人，即那些和官方以及镇上绅士有联系的人。他们是下层绅士，还不足以富到离开村庄到镇里去生活。
1703020141
1703020142
中央政权对人民进行控制的方式如下：当中央政府命令县官收税或招募时，后者将派代理人去村里执行命令。这些代理人本身是从村里招募来的。他们在自己的社区里不享有特权。实际上，他们只是地方官的差使。从代理人手里，政府的命令非官方地传达到并不在政府机构中担任官职的地方头面人物那里。然后，在村庄的茶馆里宣布和讨论命令。所有上述的那些人都可以参加。没有投票，但头面人物将按照公共舆论以及自己的适当判断，对命令是否应该执行作出决定。村庄的长者可能访问行政长官，或者请求小镇上某绅士拜访长官进行协调。因为绅士是和权力体系相联系的，地方长官必须考虑到他们的建议，并以适当的方式来修正命令。对于地方官员来说，绅士是他的对立面，虽然对立通常不是正面的，而且，他最终得到的通常是从自己上级那里来的命令。然而，一个官员就他自己私人身份来说，也是一个绅士。他会写信给他的同行，要求关照自己的亲属、关系户和本地人。绅士—官僚是传统中国政治结构中的关键所在。
1703020143
1703020144
显然，不管对这个传统模式是赞成还是反对，只要农民生活在这个结构里，在面临来自专制统治者及其官员不可预料的侵犯时，仅仅是地方绅士的接近和相对理解，就会给他们一种心理上的帮助。
1703020145
1703020146
绅士不同于西方的贵族，不可能形成一个政党来尽责地管理一个政府。在中国历史上，从未有中国绅士组织过自己的政府。作为一个阶级，他们从未背离过任何一个能够夺取政权，并承认地主权利的君主。他们负有保护自己亲属和同乡免于受专制权力侵犯的任务，他们进入政府，但不是为了政治权力本身的目标。事实上，即使他们是在政府里做官，典型的官员还是同时作为他亲属和关系户的代表而发挥作用。的确，后者的作用是他主要的事情，但是为了达到这一点，他就必须去做前者的事。作为一个阶级的绅士是置身于政府之外的，做官是个别人的事。他们因社会而变，但没有政治责任感。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应该把他们看作一个贵族等级。
1703020147
1703020148
重要的是，在长期的历史中，由于他们在权力结构中的关键地位，绅士获得了一系列职业伦理的准则。他们宣传礼的学说：每个人都应该按照社会结构中所占有的地位来行动并知足。孔子的任务是规定每一个社会阶层的正确行为的准则。作为一个特权阶级本身，绅士绝不是革命的。秩序和安全是他们唯一的兴趣。
1703020149
1703020150
1703020151
1703020152
1703020154
中国绅士 五
1703020155
1703020156
在讨论农民和绅士的生态学区别时，我已经说明，那些有特权的有闲阶级的人是住在村子之外的。这是因为在农业上很少有希望来积累财富。一个在土地上劳作的农民看来是要一直作为农民被缚在土地上的。因此，我们要问绅士是如何产生的。当然，我们应当承认，并没有社会障碍阻止农民变成绅士，但只有在那些辛苦劳作的农民过上一种闲适的生活之后，才能从底层爬上来。这对他们来说，要经过几代人的时间。在社会阶梯上爬，每一代只能爬高一点。不管如何节俭和忍耐，这都将是一条漫长的道路，而且途中充满了偶然性，因为在农村社区里各种灾难是常见的。干旱和洪水可能导致饥荒。流行病能毁灭一个家庭。在政治混乱时期，土匪像干旱年代的蝗虫那样坏。一个家庭的几代人都保持这么一种志气是十分少有的，而且，同时还要没有灾祸发生。
1703020157
1703020158
阻止辛苦劳作的富裕农民向上爬的另一个因素是人口的高度压力。在有闲阶级中，由于他们颓废的物质生活，出生率很低，而贫苦农民的儿童因为缺乏周全的照料，死亡率很高。但是在辛苦劳作的较富裕的农民中间，出生率是和贫苦农民一样高的，而且，由于他们有较好的生活条件，死亡率则相对的低。这样的家庭会发展得很快。如果它的财产不以相同速度发展的话，下一代的生活标准就会下降。农民家庭要站住脚，已经需要很紧张的不屈不挠的努力了，而要上升到有闲阶级的希望就更小了。
1703020159
1703020160
很自然，农民的共同倾向是：在社会阶梯上，并不奢望上升，而是希望不要下沉到底。当小所有主因为不幸临头而卖掉土地时，他可能会变为一个佃农。他可能再进一步地从一个佃农变为没有土地可种的劳工。他可能最后耻辱地死去，或者从村子里消失。那些游民是绝望的。除了做苦工的生命外，他们什么也不会失去。他们离开村子，去当土匪或者走私，或去当兵，或在绅士的大家庭里当佣人。这些都是经济上非生产性的职业，但他们只能做这样的事情，除非有好运气，农村里来的游民才能很快地发财。当然，成千上万的寻找财富的人在绝望中死去，并被世界遗忘。但是一旦离开了土地，他们本身也甩掉了土地的束缚。他们是心怀不满的阶层，因此有革命的性质。当统治阶级强大时，他们是要遭到镇压的。只有少数人通过各种或多或少的非法方式才能达到他们的目的。但是如果统治阶级是腐败和无能的，他们就是夺权的造反群体。在中国历史上有不少这样的例子，新王朝就是由这样的绝望游民所创立的。
1703020161
1703020162
在和平时期，少数成功的暴发户发了财，他们买了地，慢慢地成为有闲阶级。他们会被绅士看不起，并受到歧视。只有逐步地，特别是采用姻亲联盟手段后，他们才会被承认进入社会结构的上层。直到其家庭的一个成员进入学术界和官场，他们的绅士地位才会巩固起来。
1703020163
1703020164
绅士的维持是靠经济上有地，政治上做官。作为有土地的阶级，他们有空闲时间学习古典文献，这是官场的职业需要。因为近一千年来，皇帝都是通过正规考试从学者阶层选拔官员。只有极少数阶层没有资格参加这样的考试。理论上，农民出身的人是可以自由地加入竞争的。有个著名的例子，说的是一个贫穷人家的儿子在田里劳动的同时，在牛背上读古书，在考试中获得高名。但是说到底，这些都是例外，除非这些故事不是作为传说来流传。实际上，中国没有印度种姓体系似的社会阶级体系，但问题是中国阶级体系是否有高度的流动性？我没有统计资料来证明这个问题，但是根据实际农村社区的研究，在田里劳作的农民家庭出身的孩子很少有机会受到高等学校的教育，这是很清楚的。而人们普遍接受的观点是：在过去的好日子里，每个人都有机会通过平等考试来做官。对此，我不能不抱有疑虑。因为农民和绅士的流动是相当有限的。无需补充的是使农民相信他们有可能升为绅士是很重要的，因为它可以起到某种激励作用，一般来说，最终有利于社会结构的稳定。
1703020165
1703020166
反过来，我们可以问有绅士身份的人能否再做农民。就我所知，尚找不到一个例子来证明一个无用的绅士能再从事农业劳动。绅士回到农作上似乎是不可能的。即使在今天，在中国现在的意识形态中，体力劳动还是很被看不起的。绅士特别意识到这一点。一件表示有闲的长袍象征着荣誉和特权，是一个绅士最后才能放弃的东西。它比一个人的生命更有价值。我有一个叔叔，四十年来穷极潦倒。他住在一间空房子里，身无分文。但是他的日常生活是在茶馆里度过的，而且直到死，还是穿着长袍。他临死的场面是最令人悲伤的。他在最后的弥留之际，还不愿闭上眼，当时我族内的一个表亲正在他的灵床边。他担心自己不能作为一个绅士死去，不能穿上绸衣，埋在一个优质棺材里。我的表亲安慰他说，他死后一切事情都会安排好的。他微笑了，然后满意地死去。此事充分地表现了绅士的内在心理。问题是他如何能达到绅士的生活标准？答案是他受到了族里人的帮助。家族是相互帮助的一个体系。在我小的时候，我经常见到我族内的叔叔到我家里来拜访。他们很穷，但是他们谈笑着，并不提起任何财务上的需求。当他们离开时，我的祖母通常送他们一些钱作为礼物。但我的祖母并不富裕。我知道得很清楚，她派了一个侍女从后门去当铺当些钱来帮助我们族内贫苦的人。同样的想法使得一个官员替他的家人谋事，而不顾他们的能力如何。家族成员内相互帮助和集体安全的责任感是大于作为一个政府官员的责任的。
1703020167
1703020168
家族社会保险体系的盛行，鼓励绅士间互相依靠，特别是鼓励他们脱离生产劳动。在这种环境中所培养的孩子脱离了人民的生活。他住在晒不到太阳的大房子里；他在崇古思想和祖荫庇护下成长，他的特权即是来自于其祖先。在家庭成员的小小天井政治里，他学会了虚伪的服从，染上了所有的努力是无用的感觉，而且琐碎、认命、保守和胆小。他体力上很弱，身材纤细，有时还不能生育。我族内六个叔叔，有三个没有自己的孩子。相同的情况也发生于我的许多亲族中间。似乎缺乏创造力和雄心，会最终导致生理的不育。像西方的某种城市居民一样，中国绅士是正在垂死的居民，我是说，他们不可能自我更新，他们必须依靠于农村人口的补充。
1703020169
1703020170
踞于社会金字塔顶的绅士有着声望和特权。声望和特权吸引着大胆的雄心勃勃的来自于下层的人。新人使绅士恢复了生气，但同时，新人又被同化，变得平和中庸起来。充沛的精力导致了在社会结构的小小流动渠道中的剧变，而最后在闲适的生活方式中消磨殆尽。绅士阶级事实上是社会变化的一个安全阀。保守主义是中国社会的规则。在人类历史上，中国文化的稳定和持久性是独特的。
1703020171
1703020172
1703020173
1703020174
1703020176
中国绅士 六
1703020177
1703020178
目前，虽然中国的许多方面被修正，被新奇的外表所掩饰，但传统的中国并没有过去。这就是为什么我在前面的叙述里不断地使用现在式。没有人会认为，我所叙述的只是一页死的历史。社会结构的本质还是和以前一样起作用。我相信它在变化，但新秩序是不会一下子突然产生，完成于一刹那间的。新秩序是从旧秩序中产生的，这要通过成千上万人习惯性生活方式的逐步改造。不止一个人思考过目前的局势，不管它是用什么共和国的或乌托邦的新名字；也不止一个人思考过古老传统的顽固性。只有承认这种顽固性，不去顾忌许多国粹者的愿望，我们才可能得到对目前局势较好较多的理性见解。焦虑总是发生在一个人看不清顽固传统之时。上述分析是我们对中国社会结构变化方面作进一步讨论的准备。
1703020179
[
上一页 ]
[ :1.70302013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