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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声茧缚乌难白,人性泥涂马不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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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愿不随春梦去,雪山深处见先生。(《曼上人述梵文典成且将次西游命题数语爱奉一什丁未夏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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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殊的颓废、浪漫、好学,以及诗人气质,都深得陈氏喜欢。后来两人渐渐疏远,有些道不同的缘故。但陈氏对他的真性情却念念不忘,晚年的时候念及曼殊的一生,常有动情之处。台静农追述说,陈氏念及这位亡友,神色黯然。也可见他对亡友的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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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记那个时代,文人多感伤和复仇的意识,浪漫的东西自然很多。苏曼殊的小说《断鸿零雁记》、《绛纱记》、《焚剑记》、《碎簪记》等,就气韵不凡。苏氏的小说除感伤的东西外,个人主义的因素历历在目。比如写暗杀,画贫弱之人,都是陈独秀所关注的内容。他好像在这位友人的笔墨间,感受到了相近的体验。文学作品,往往有文人的某种寄托,曼殊多感伤,用情亦专,所以小说写得让人心热。我们看那个时代的风气、社会心理,有时就不得不在文人的墨迹里驻足。骚客与狂士提供给人的想象与暗示,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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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的狂士,身上多少带一点旧式文人的侠气,这种新旧参半的特点,陈独秀、苏曼殊都有一点。侠义之中,有苦味,有悲愤,这是自古亦然的。观陈独秀、苏曼殊的诗文,均喜引用旧典谈论己身,豪放之气诱人。细细品味,也有感伤的成分,所以侠气与哀情,有时是一对兄弟,如果看不到其间的隐忧,那大概是不得窥其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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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独秀早年的诗中,就有才子与侠客的痕迹。看他1909年写给苏曼殊的诗,就可嗅出其内心的孤苦与豪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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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娥鼓瑟灵均泫,才子佳人共一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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誓忍悲酸争万劫,青衫不见有啼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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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顿裴伦是我师,才如江海命如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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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弦休为佳人绝,孤愤酸情欲与谁。(《本事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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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曼殊也有几首旧诗,常被后人引用,其中《以诗并画留别汤国顿二首》就写得悲烈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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蹈海鲁连不帝秦,茫茫烟水着浮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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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民孤愤英雄泪,洒上鲛绡赠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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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天龙战血玄黄,披发长歌览大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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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水萧萧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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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曼殊书信集》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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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写得溅血、壮怀,很有风骨。不过看他写的小说,又会坠入别样氛围——有些缠缠绵绵,哀情万状。苏曼殊的小说以言情为主,多写青年男女婚恋的不幸。作品直指悲剧的源头,对旧的礼教诸多嘲讽。他的《焚剑记》、《碎簪记》以传奇笔法,勾勒世道人心,比先前的才子佳人小说多了一种讽世意识。曼殊乃多情善感之人,对人间苦难颇为敏感,每每下笔泪水涟涟。小说情节并不复杂,然而有仗剑归去、佳人难得的孤愤,这情调,甚得陈独秀等人的赏识。陈氏在《为苏曼殊〈碎簪记〉作后叙》中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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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恒觉人间世,凡一事发生,无论善恶,必有其发生之理由;况为数见不鲜之事,其理由必更充足,无论善恶,均不当谓其不应该发生也。食色性也,况夫终身配偶,笃爱之情耶?人类未出黑暗野蛮时代,个人意志之自由,迫压于社会恶习者又何仅此?而此则其最痛切者。古今中外之说部,多为此而说也。前者吾友曼殊造《绛纱记》,秋桐造《双枰记》,都是说明此义,余皆叙之。今曼殊造《碎簪记》,复命余叙,余复作如是观,不审吾友笑余穿凿有失作者之意否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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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当长的时间,陈氏一直觉得曼殊的小说颇可一阅,对国人大有价值。待到鲁迅出现,新风吹来,他的看法便有所变化,对鲁夫子的癫狂与笑傲群雄之举,很是惊异。坦率地说,苏曼殊只是个抒情诗人,还像个少男,跳不出个人恩怨与情感的圈子。文章固然精秀善雅,也不过侠客与佳人的旧梦新唱,与现代人的情怀还有差别。鲁迅作品的规模与气象,都非前人可比。倘将《呐喊》诸篇与曼殊全集对比,优劣立判,明暗顿出。鲁迅写人写事,不拘于儿女情长,内中多伟岸之气。他写婚恋之不幸,穷人之落魄,故事隐曲之外还多哲人之思。那情感百折千回,直抵上苍,有幽玄之美。所以“五四”之后,鲁迅谈到苏曼殊,对他写《寄弹筝人》一类的诗,就不以为然,觉得远不及其译介拜伦时那么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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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在文章上的修养,远在陈独秀、苏曼殊之上,这是大家公认的。陈氏诗文豪情万丈,但止于此岸;苏氏柔情万种,毕竟是才子式的低回;鲁迅却天马行空,走在生死之界,上究苍穹,下诘阴域,横扫人世,走得比二人都远。直到晚年,回忆起留日时的生活,对大的破坏与大的变革,依怀旧情,年轻时代的气韵还久绕心头。陈独秀等人的放荡不羁是外露于世的,鲁迅则在内心深处,有超迈之气,文章要比别人走得更远,绝无旧才子式的缠绵。你看《狂人日记》、《长明灯》哪有文人的酸腐气?小说里的鬼气与阳气交织一处,凛凛然冲荡于世间,读了不禁毛骨悚然,仿佛被抽打了一般。他的杂文犀利、尖刻、明快,有人讥之为有“刀笔吏”之风,不是夸大之词。但那也是只看到了一面。其实鲁迅的文章,酸甜苦辣之外,亦有自我戕害、抉心自食的地方。这后者残酷而奔放,为千百年间所罕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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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当年在最困顿之时读到了鲁迅的文字,曾暗自叫绝,以为是难及之人。那时毛氏还是个被压迫的人,忽在鲁迅身上看到了奇气,自己想要说或未曾说出的话,鲁迅大抵都说过了。以毛泽东的性格,天底下可看上的人物殊少,唯对鲁迅说了一大堆好话。对陈独秀这样的人物,毛氏只是在一个阶段引为同道,后来就弃之一旁了。鲁迅却是个例外,几乎一直陪伴着他。思想的深处是有某些呼应之处的,乃至将其称为现代中国的圣人。这个现象很值得玩味,在现代史上颇为独特。文人大多喜读鲁迅文章,乃是从中悟出反叛奴性的朗然之气。那志不拘检的阳刚之美,映出了同代文人的弱处。今人欲达此等境界,大约是难而又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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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响鲁迅较大的前辈学人是章太炎。1907年,就是鲁迅与苏曼殊结识的同一年,陈独秀也与章太炎有过接触,还与章氏一同加入了亚洲亲和会。鲁迅与章太炎是师生关系,曾随章氏学习文字学。而陈氏则是章太炎的客人,并无深交。章太炎在世的时候,鲁迅对他很客气,亦无谈论他的文章。而陈独秀则快言快语,对其爱憎参半,爱其学识之深,斗士风骨,又憎其混迹名流之间,未保晚节云云。不管鲁迅、陈独秀对章氏的看法如何,以狂士闻名的前辈章太炎,多少感化过“五四”这一代人。若谈精神谱系的延续,是要看到彼此的联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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