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3020512e+09
1703020512 1918年6月北京大学哲学系第二届毕业班的毕业照:第一排左二为蔡元培,左三为陈独秀,左四为梁漱溟,第二排左一为冯友兰
1703020513
1703020514 6
1703020515
1703020516 但“五四”那代人的狂,也有点魏晋遗风的。
1703020517
1703020518 魏晋名士的“清谈”、“捷悟”、“任诞”乃人的意识的自觉,到了现代被重新发现,有了新的特点。嵇康之后,有此特征者大抵有相似的一面,精神哲学是一致,嵇康以后的士大夫,咏叹魏晋风骨的偶可见到,人们从前人的狂狷里,看到了人生的通脱之可贵。直到晚清,嵇康式的人物渐多,魏晋名士的话题也成了一时的风景。若有人认真梳理,那是很有意思的。
1703020519
1703020520 鲁迅生前有一篇文章叫《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写得惊世骇俗,有人说他是魏晋名士的知己,不是过誉之论,他校勘《嵇康集》,跨越23年,抄校10余次,用力甚勤。刘半农就在他身上看到了古老的幽灵,以为多少受到了嵇康的暗示。鲁迅的幽默、悲愤与峻急,是有一点古风的,说其有魏晋风骨也是对的,先生的谈阮籍诸人,多是受到了现实环境的影响,如果不是经历了国民党的清党的刺激,也许不会把目光那么深地盯到司马氏的统治网中。他也恰恰从此悟到了读书人的无奈。在看似潇洒、奇异的狂士身上,是有着大的哀凉和悖论的。鲁迅说道:
1703020521
1703020522 我们就此看来,实在觉得很希奇:嵇康是那样高傲的人,而他教子就要他这样庸碌。因此我们知道,嵇康自己对于他自己的举动也是不满足的。所以批评一个人的言行实在难,社会上对于儿子不像父亲,称为“不肖”,以为是坏事,殊不知世上正有不愿意他的儿子像自己的父亲哩。试看阮籍嵇康,就是如此。这是,因为他们生于乱世,不得已,才有这样的行为,并非他们的本态。但又于此可见魏晋的破坏礼教者,实在是相信礼教到固执之极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
1703020523
1703020524 这一段话说得实在是好。我由此而想到鲁迅的同代人如章太炎、吴稚晖、钱玄同等,他们似乎也存在这样一种悖论。虽说不上同于阮籍、嵇康,但内在的冲突,不能自我圆通,大约是一致的。
1703020525
1703020526 像吴稚晖这样的人,狂放与怪异是不亚于古人的。有学者写文章,就把他比成魏晋名士的再生。吴稚晖一生明暗参半,是个颇有争议的人物。看他的言行,有时确让人联想起《世说新语》里的片断,有的甚至是刘义庆文本的翻版。1920年代,章士钊反对白话文,提倡读经救国,吴稚晖本与他是老友,见其迂行便撰文讥之。那一篇文章题为《友丧》,笔法颇有韵致,以讣闻的形式,对章士钊在前后《甲寅》期间的变异大加反讽,像悼词一般有趣:
1703020527
1703020528 不友吴敬恒等罪孽深重,不自殒灭,祸延敝友学士大夫府君;府君生于前甲寅,痛于后甲寅,无疾而终。不友等亲视含殓,遵古心丧,惭愧昏迷,不便多说,哀此讣闻。
1703020529
1703020530 “前甲寅”指章士钊民国初时办的《甲寅》杂志,颇有生气,多反清排满的豪气;“后甲寅”指1920年代章士钊所办《甲寅》周刊,调子已不复旧时之音,大有遗老之态了。吴稚晖为友人写丧文,章士钊看了不知作何感想,想必是觉得受到了奚落。吴稚晖对友人喜以嬉戏笔法,对论敌则不免有一点恶毒,诙谐之外含有贬损。陈独秀去世,吴氏就敌意地写了一副挽联:
1703020531
1703020532 思想极高明,对社会有功,于祖宗负罪,且累董狐寻直笔;
1703020533
1703020534 政治大失败,走美西若辈,留楚口如斯,终输阿Q能跳梁。
1703020535
1703020536 吴稚晖本来自称不做官,不做议员的,后来却成了国民党的要员、高参,真真是复杂的人物。与他同代还有另一些人,不入台阁,喜聚书斋,言行举止亦有放荡之处。看人看事有双亮眼,凡夫俗子就不在眼下了。和周氏兄弟、陈独秀关系很好的钱玄同,就向好高论,谈吐如入无人之地,连陈独秀都觉其出语颇左,过于激愤了。可大家却很接受他,并以其怪诞为美,相知甚深。周作人回忆说:
1703020537
1703020538 玄同善于谈天,也喜欢谈天,常说上课很困倦了,下来与朋友们闲谈,便又精神振作起来,一直谈上几个钟头,不复知疲倦。其谈话庄谐杂出,用自造新典故,说转弯话,或开小玩笑,说者听者皆不禁发笑,但生疏的人往往不能索解。这种做法在尺牍中尤甚,搁置日久重复取阅,有时亦不免有费解处,因新典故与新名词暂时不用,也就不容易记起来了。(《钱玄同的复古与反复古》)
1703020539
1703020540 钱玄同的怪异在常人有时不可理喻,可在周作人眼里却是难得的人物。搞一点游戏文字,和周围的人开开玩笑,总比泛道德化的文字有趣。在枯燥的环境里,唯亵慢的人生态度有一点人性的光泽,不至于被同化于正襟危坐的形态里。周作人自己不太幽默,偏偏赏识东歪西倒的人。自章太炎至钱玄同,都有疯人气,放浪形骸又不失真人本色,仿佛《世说新语》的现代版,其间起承转合,是大含人间精义的。
1703020541
1703020542 读着民国文人的著作,你有时不禁发出笑声。在凄苦的生活里,文人学者每每以醉态笑看江湖,其状与魏晋风度何其相近,即使像周作人这样以平和态度写作的人,文风亦见刀影,隐含着戾气。周氏经常称引古人的一句话:“为人先须谨厚,文章且须放荡。”如果只看周氏温和的文章外表,不解其内在的隐含,那会误读这位人物的。他晚年万念俱灰,在背着“汉奸”的罪名的日子,苦译了路吉阿诺斯(现通译为琉善)的对话录,用意非同寻常。路吉阿诺斯是真正意义上的狂士。他骂名人,诋贵族,嘲笑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怀疑主义与雄辩气洋溢其间,后来德国的尼采,是沿着这条古希腊文明的道路前行的。周作人一生以雅士的面目诱世,内心却有“流氓气”,与古今中外的狂士为伍。王充、李贽、俞理初的高傲气,一直是他崇尚的,并说这三人是中国历史长夜的三盏明灯。即便是晚年潦倒,陷入苦海,内心依偎的,仍是路吉阿诺斯那种独往独来的辩士。此类遗风久被学林,而唯“五四”学人尤烈,遥望历史,今人是要深感惭愧的。
1703020543
1703020544 古人每言及“竹林七贤”,神往之色浓浓,原因是自己的身边鲜有此类人物。鲁迅那一代人可就不同了,他周围有趣的人物是那么多,留下的故事一时难以说尽。在纲纪毁坏、旧屋欲倾的时代,文人的表演每每与古人相反,所谓除旧布新、乱世出英雄,不是没有道理的。不过狂人之中有真伪之分,高下之别。鲁迅就不喜欢钱玄同,章太炎抨击过吴稚晖,陈独秀与黄侃有隙等等。凡此种种,让人窥见了通脱之人又多不通脱的一面。中国的士风到了现代,是一次巨变。各路豪杰也涌现于此时。但后来天下归一,此类人物逐渐消失,很有“广陵散绝矣”之叹。现在的青年也偶有模仿狂士者,但不知为何,总是不像,有点流氓态了。什么原因呢?我也不知道。进化与退化,有时和时光的流逝是无关的。
1703020545
1703020546
1703020547
1703020548
1703020549 在民国(修订版) [:1703020253]
1703020550 在民国(修订版) 夜枭声
1703020551
1703020552 1
1703020553
1703020554 我第一次看到猫头鹰颇为惊奇,怪怪的目光射过来,像要穿透人心似的。于是也想起鲁迅画的那幅猫头鹰画,真是传神得很。中国人是不太喜欢猫头鹰的,原因是它有恶的声音。汉魏时期的曹植在他的《赠白马王彪》一诗中,写到了“鸱枭”,就是俗话说的猫头鹰,认为是恶鸟,形象自然可怕得很。唐宋时的文人每每写到此鸟,大多有不祥的暗示,读之有些晦气。但鲁迅却喜欢这个怪鸟,记得有一次在致友人的信中他自嘲地说:我的文章是枭鸣,别人不爱听。在许多文章里,鲁夫子都流露了类似的观点,那是别有一番意味的。明知道别人不喜欢,却又愿意那么说,也足见他的性格。
1703020555
1703020556 沈尹默在一篇回忆录里讲到了“五四”时的同人们。内中谈到钱玄同。钱玄同有一次和友人笑着说:鲁迅像只猫头鹰。不知道此话传到周氏兄弟那里没有,倘若知道有人这样描述自己,鲁迅会心以为然的。在他的朋友的回忆里,鲁迅的形象是灰蒙蒙的,蓬乱的头发,矮矮的个子,说一口绍兴话。他的长衫也普通得很,仪表没有太特别的地方。有人描述他时,说他面带黄色,有点憔悴,但吸起烟时颇有精神。他外出的时候,甚至有人疑心他是鸦片鬼。“文革”中的传记都不太提及于此,大约怕有损其高大的形象。可是鲁迅的灰色的、神经质的一面,的的确确存在着。你若细读他的作品,是会得到这一印象的。
1703020557
1703020558 我曾经说,鲁迅的文章只有黑白两色,很像木刻,明暗交错着。他习惯于在墨黑的世界里发出奇异的光,晦明不已之间,射出冲荡的气息。有学者写到鲁迅时,注意到其身上的黑暗面。那形成了一种精神的底色,连先生自己也说道:
1703020559
1703020560 但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偏激的声音。(《两地书·四》)
1703020561
[ 上一页 ]  [ :1.703020512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