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302055e+09
1703020550 在民国(修订版) 夜枭声
1703020551
1703020552 1
1703020553
1703020554 我第一次看到猫头鹰颇为惊奇,怪怪的目光射过来,像要穿透人心似的。于是也想起鲁迅画的那幅猫头鹰画,真是传神得很。中国人是不太喜欢猫头鹰的,原因是它有恶的声音。汉魏时期的曹植在他的《赠白马王彪》一诗中,写到了“鸱枭”,就是俗话说的猫头鹰,认为是恶鸟,形象自然可怕得很。唐宋时的文人每每写到此鸟,大多有不祥的暗示,读之有些晦气。但鲁迅却喜欢这个怪鸟,记得有一次在致友人的信中他自嘲地说:我的文章是枭鸣,别人不爱听。在许多文章里,鲁夫子都流露了类似的观点,那是别有一番意味的。明知道别人不喜欢,却又愿意那么说,也足见他的性格。
1703020555
1703020556 沈尹默在一篇回忆录里讲到了“五四”时的同人们。内中谈到钱玄同。钱玄同有一次和友人笑着说:鲁迅像只猫头鹰。不知道此话传到周氏兄弟那里没有,倘若知道有人这样描述自己,鲁迅会心以为然的。在他的朋友的回忆里,鲁迅的形象是灰蒙蒙的,蓬乱的头发,矮矮的个子,说一口绍兴话。他的长衫也普通得很,仪表没有太特别的地方。有人描述他时,说他面带黄色,有点憔悴,但吸起烟时颇有精神。他外出的时候,甚至有人疑心他是鸦片鬼。“文革”中的传记都不太提及于此,大约怕有损其高大的形象。可是鲁迅的灰色的、神经质的一面,的的确确存在着。你若细读他的作品,是会得到这一印象的。
1703020557
1703020558 我曾经说,鲁迅的文章只有黑白两色,很像木刻,明暗交错着。他习惯于在墨黑的世界里发出奇异的光,晦明不已之间,射出冲荡的气息。有学者写到鲁迅时,注意到其身上的黑暗面。那形成了一种精神的底色,连先生自己也说道:
1703020559
1703020560 但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偏激的声音。(《两地书·四》)
1703020561
1703020562 承认自己黑暗,又无法明晰这黑暗里的问题,这对他是一种痛苦。它像蛇一般纠缠,久久不去。北京时期的鲁迅,几乎都是在焦灼里度过的。他也用了种种办法麻醉自己,想让心沉下去,可是偏偏不能。在夜色茫茫、众人昏睡的时候,独自醒来,又不知该如何,那一定是痛苦的。他在文章里向人坦白了这一心境。
1703020563
1703020564 习惯于在夜间工作的他,有时在文字间也流露出神秘的气息。有趣的是,他对夜的意象那么喜欢,小说的场景也多见暗色。《狂人日记》的起始就写到了夜的月光,森然里透着绝望。《药》与《祝福》通篇弥散着鬼气,仿佛坟旁的花草,瑟瑟地在黄昏里抖动着。他的许多文章的名字,都以夜为题,对这意象有着亲近的心。
1703020565
1703020566
1703020567
1703020568
1703020569 北京西直门八道湾11号鲁迅旧居,他正是在这里创作了《阿Q正传》
1703020570
1703020571 气质的深处,和苍茫夜色搅在了一起。《长明灯》是夜的惊恐,《孤独者》仿佛地狱边的喷火,而《野草》诸文,如月色下闪烁的寒光,溅出丝丝寒意。比之于同代的陈独秀诸人,鲁迅不太爱写那些理直气壮的文字,内心更为忧郁、苦楚,甚至充满了不确切的恍惚。这一切都让人体会到进入他的世界的困难。
1703020572
1703020573 许广平的回忆录里写到过鲁迅的生活习惯。夜里写作,上午睡觉,先生大约已过惯了这一生活,在万籁俱静的夜,人们睡去了,独有他还醒着。留学日本时,他就已是这样熬夜了,直到去世,一直没有什么改变。周作人在回忆录里写到了鲁迅的夜猫子形态,颇可一阅:
1703020574
1703020575 鲁迅在东京的日常生活,说起来似乎有点特别,因为他虽说是留学,学籍是独逸语学会的独逸语学校,实在他不是在那里当学生,却是在准备他一生的文学工作。这可以说是前期,后期则是民初在北京教育部的五六年。他早上起得很迟,特别是在中越馆的时期,那时最是自由无拘束。大抵在十时以后,醒后伏在枕上先吸一两枝香烟,那是名叫“敷岛”的,只有半段,所以两枝也只是抵一枝罢了。盥洗之后,不再吃早点心,坐一会儿看看新闻,就用午饭,不管怎么坏吃了就算,朋友们知道他的生活习惯,大抵下午来访,假如没有人来,到了差不多的时候就出去看旧书,不管有钱没钱,反正德文旧杂志不贵,总可以买得一二册的。
1703020576
1703020577 有一个时期在学习俄文,晚饭后便要出发,徒步走到神田骏河台下,不知道学了几个月,那一本俄文读本没有完了,可见时间并不很长。回家之后就在洋油灯下看书,要到什么时候睡觉,别人不大晓得,因为大抵都先睡了,到了明天早晨,房东来拿洋灯,整理炭盆,只见盆里插满了烟蒂头,像是一个大马蜂窠,就这上面估计起来,也约略可以想见那夜是相当深了。
1703020578
1703020579 通过上述文字可以想见他的形影,生命的光就那么在夜里闪着。我想起鲁迅的那一句诗:“惯于长夜过春时”,好像一种形象的勾勒。在茫茫的夜幕下,一个人独自立于丛葬旁。昏暗是那么的深广,以至包卷了一切。而唯有那颗不安于沉寂的心在跳动着,且发出熠熠的光。鲁迅的存在让世人的血涌动着,一切苟活者都因之而苍白无力了。
1703020580
1703020581
1703020582
1703020583
1703020584 鲁迅设计的北大校徽
1703020585
1703020586 2
1703020587
1703020588 晚年回忆自己的一生时,鲁迅承认自己的怨敌很多。对那些攻击自己的人,他并不会过于在意,不消说,他尚无什么真正的对手。有几个有恶意的人,在描述他时,笔锋是蘸着毒汁的,连形貌也漫画化了。他们竭力将鲁迅描绘成恶魔,诅咒其文体中散出的黑暗之气。叶灵凤在1928年5月15日《戈壁》上刊有《鲁迅先生》一短文,这样写道:
1703020589
1703020590 阴阳脸的老人,挂着他已往的战迹,躲在酒缸的后面,挥着他“艺术的武器”,在抵御着纷然而来的外侮。
1703020591
1703020592 同一年上海出版的《文化批判》上,有冯乃超的一篇文章谓《艺术与社会生活》,讽刺地描绘道:
1703020593
1703020594 鲁迅这位老先生——若许我用文学的表现——是常从幽暗的酒家的楼头,醉眼陶然地眺望窗外的人生。世人称许他的好处,只是圆熟的手法一点,然而,他常追怀过去的昔日,追悼没落的封建情绪,结局他反映的只是社会变革期中的落伍者的悲哀,无聊赖地跟他弟弟说几句人道主义的美丽的话,隐遁主义!好在他不效L.Tolstoy(即托尔斯泰)变作卑污的说教人。
1703020595
1703020596 这两篇文章的共同点,是说鲁迅常常从灰暗的角度,向人间射出冷箭。除去他们的恶意不管,在行为特点上,他们也说出了鲁迅苛刻、阴冷的一面。但大凡了解他的人,看法自然有别,有的相差甚远。鲁夫子的热忱、温暖的形影,与其文字的清峻是大不一样的。增田涉《鲁迅的印象》中的片段,就有写他慈父的一面,读者是相信它的。不过这里的问题是,鲁迅的形象何以有如此大的反差?或许他的文字真的给人一种幻觉,歧义之处甚多吧。增田涉写到了李贺与尼采在鲁迅身上的影子,那多少可以解开其中的谜团。我倒相信这样的看法:鲁迅以外冷内热的形姿直面着人间。只注意其中一点,是不解其意的。进入他的世界,的确需要一种忍耐。
1703020597
1703020598 李贺与尼采都受到诟病。那原因在于他们说话的晦涩与反价值态度。而且其诗文里都有一些黑暗感,也夹带着血色。鲁迅喜欢过尼采的著作,他年轻时用古文写文章,就译过尼采的话,文字是洞穴里的风,冷冷的,两颗绝望的心就那么叠印在一起。鲁迅在最痛楚时写下的文字,确有一种鬼气的,那些神经质的震颤,连接着一个幽玄的梦,苦难的大泽将人间的美色统统淹没了。《野草》里的片段,分明就有李贺、尼采等人的影子,也糅进了更为复杂的精神碎片。他习惯于写夜的时空:星,月光,僵坠的蝴蝶,暗中的花,猫头鹰,破败的丛葬,闪闪的鬼眼的天空……所有的画面都不是朗照的,《秋夜》的景致写得森然可怖,那里多次出现恶鸟的声音,它的黠然之态似乎闪着作者的快意:
1703020599
[ 上一页 ]  [ :1.70302055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