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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所谓新思潮者,在外国已是普遍之理,一入中国,便大吓人;提倡者思想不彻底,言行不一致,故每每发生流弊,而新思潮之本身,固不任其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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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之,中国一切旧物,无论如何,定必崩溃;倘能采用新说,助其变迁,则改革较有秩序,其祸必不如天然崩溃之烈。而社会守旧,新党又行不顾言,一盘散沙,无法粘连,将来除无可收拾外,殆无他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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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之论者,又惧俄国思潮传染中国,足以肇乱,此亦似是而非之谈,乱则有之,传染思潮则未必。中国人无感染性,他国思潮,甚难移殖;将来之乱,亦仍是中国式之乱,非俄国式之乱也。而中国式之乱,能否较善于他式,则非浅见之所能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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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写得老辣、深切,有着深谙俗谛的机智和慈悲者的良知。鲁迅在信中既讽刺了弄新学者的潦草、自恋,又对旧势力之强大表示了担忧。我觉得“五四”前后的鲁迅,之所以没有陈独秀、胡适式的狂欢,乃是因为他对新旧两派都未抱太大的信心。两势相权,取其利者,他只能站在《新青年》的一边,尽管诸位他并不是都看得上。鲁迅就这样带着矛盾的心,加入了北京知识群落的行列。他的不能走出陈独秀的那一步,是绝望、苦涩的心使然,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那就不好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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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明确表达自我的,唯有写作与翻译。这似乎更适合他。在《新青年》的同人中,他和陈独秀都走入了极端,一个只问写作,一个热衷于社会活动。他们全身心地投入着,也只有这样,才能表现出自己的生命。那个时期的知识分子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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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新青年》同人不久就各自为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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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8年12月,陈独秀创办了《每周评论》,用以补充《新青年》之不足。陈独秀觉得应有一个专门搞时评的周刊,直接干预当下的生活。《新青年》过于思想化、学术化,陈氏以为不甚痛快。这时他已萌生强烈的政治意识了。1919年6月陈氏被捕之后,胡适接编《每周评论》,调子就有别于以前,带着学院派的某些思路。两人办刊风格之不同,预示了二人后来的分手。应当说,新文化运动的真正旗手,是陈、胡二人,这两个人的状态如何,对这一团体而言关系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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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的时候,胡适就没有想将思想和学术的问题直接与政治问题挂钩。胡适认为,关心政治是可以的,但阵地却应在大学,即以大学的舞台影响政治。这个思路也适用于办刊。胡适是不愿意放弃思想与学术的研究的。在他与陈独秀的合作里,差异还是多于统一。这个现状直接导致了《新青年》同人团队的解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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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场“问题”与“主义”之争,是这支团队分解的一个征兆。7月20日,也就是陈独秀入狱后不久,胡适在《每周评论》上发表了那篇著名的《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与李大钊公开争论起来。“问题”与“主义”之争,是现代中国文化进程的一个难题,此问题至今未能解开,也是困扰诸多知识人士的难点。在学理的层面,难说谁是谁非:看事物的眼光不同,知识背景有别,精神又怎么能统一呢?这一类争论鲁迅从未卷入过,他自然有自己的原因。当人们试图用一种确切化的模式去规范什么的时候,鲁迅便沉默了。于他而言,并不是让人的选择符合什么模式与体系,恰恰相反,而是在抵达彼岸的时候,能否尽情地呈现出自我的本质,即人们所说的自由。在自由面前,理论是苍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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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年初,陈独秀离开北京来到了上海。4月,胡适编好了《新青年》在京的最后一期。陈独秀是下一期的责编,只能在上海约稿了。这之后陈独秀的状况发生了变化,《新青年》不久就变成了共产主义小组的机关刊物。那一年年底陈独秀有信与胡适、高一涵,信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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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今晚即上船赴粤。此间事都已布置了当,《新青年》编辑部事有陈望道君可负责,发行部事有苏新甫君可负责。新青年色彩过于鲜明,弟近亦不以为然,陈望道君亦主张稍改内容,以后仍以趋重哲学文学为是;但如此办法,非北京同人多做文章不可。近几册内容稍稍与前不同,京中同人来文太少,也是一个重大的原因,请二兄切实向京中同人催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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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在回信中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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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青年》“色彩过于鲜明”,兄言“近亦不以为然”,但此是已成之事实,今虽有意抹淡,似亦非易事。北京同人抹淡的工夫决赶不上上海同人染浓的手段之神速。现在想来,只有三个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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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听《新青年》流为一种有特别色彩之杂志,而另创一个哲学文学的杂志,篇幅不求多,而材料必求精。我秋间久有此意,因病不能做计划,故不曾对朋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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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若要《新青年》“改变内容”,非恢复我们“不谈政治”的戒约,不能做到。但此时上海同人正不妨如此宣言。故我主张趁兄离沪的机会,将《新青年》编辑部的事,自九卷一号移到北京来。由北京同人于九卷一号内发表一个新宣言,略根据七卷一号的宣言,而注重学术思想艺文的改造,声明不谈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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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和说,《新青年》既被邮局停寄,何不暂停办,此是第三办法。但此法于“新青年社”的营业似有妨碍,故不如前两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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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此问题现在确有解决之必要。望兄质直答我,并望原谅我的质直说话。此信一涵、慰慈见过。守常、孟和、玄同三人知道此信的内容。他们对前两条办法,都赞成,以为都可行。余人我明天通知。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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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的信马上传至鲁迅手中。在1921年1月3日给胡适的回信里,鲁迅谈了对《新青年》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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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给独秀的信,启孟以为照第二个办法最好,他现在生病,医生不许他写字,所以由我代为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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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意思是以为三个都可以的,但如北京同人一定要办,便可以用上两法而第二个办法更为顺当。至于发表新宣言说明不谈政治,我却以为不必,这固然小半在“不愿示人以弱”,其实则凡《新青年》同人所作的作品,无论如何宣言,官场总是头痛,不会优容的。此后只要学术思想艺文的气息浓厚起来——我所知道的几个读者,极希望《新青年》如此——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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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个人信件的特点上,我们看出彼此的差异。有意思的是,鲁迅的思维方式完全是独绝的。他看人看事的尖锐,远胜于其他二人。他考虑问题时,注意到了复杂性,是通晓世故与人心的。陈、胡二人在本色上是书生,故有固执的地方。鲁迅多书卷气,却无呆气,他身上存有书生没有的另一方面:顾大局而不失自我,任个性而远利害;深谙官场又疏离台阁,染有智慧却又不做学人。陈、胡二人在苦苦地寻觅精神的定位,而鲁迅偏偏无所谓定位,就那么自如地走着。《新青年》同人团队的解体,在他看来本很正常,原先各自就不在一个天空下,散了也就散了。在心灵的深处,他与众人是隔膜的,虽然他知道陈独秀的苦苦劳作并非没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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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的北京雾气浓浓,鲁迅的内心还带着灰色。李大钊、陈独秀的文字他并未都读过,对别人的思考只是泛泛了解,很少有文字打动过他的心。大家都在行进的路上,前面是茫茫的夜,身后也是茫茫的夜,就那么走着。相互依偎着前行是一种走,独自跋涉也是一种走,在通往明天的路上,有更好的方式么?鲁迅是悲观的,他不知道未来的中国如何,唯一能确认的就是,自己还能做一点什么。也就是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如此而已。对他而言,人间的路不过如此。至于别的,他已无话可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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