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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对于后进的提拔,可以说是无微不至。《语丝》发刊以后,有些新人的稿子,差不多都是鲁迅推荐的。他对于高长虹他们的一集团,对于沉钟社的几位,对于未名社的诸子,都一例地在为说项。就是对于沈从文氏,虽则已有人在孙伏园去后的《晨报副刊》上在替吹嘘了,他也时时提到,唯恐诸编辑埋没了他。还有当时在北大念书的王品青氏,也是他所属望的青年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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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达夫的话,似乎可以这样理解:表面上周作人是《语丝》的领袖,实则是鲁迅在做默默无闻的工作。几年之后,当鲁迅离开北京,在上海定居的时候,他很深情地回忆了《语丝》和自己的关系。实在说来,鲁迅对这个阵地所付出的心血,也是别人所不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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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与周作人闹翻后,也波及了周围的友人。他们共同的熟人只好与周氏兄弟分别交往,八道湾时代的热闹气渐渐分成了两部分。鲁迅身边的人少一些,周作人寓所的人多一点。像孙伏园、川岛、李小峰都是单独与周氏兄弟见面,不想得罪于任一方。他们都欣赏二位的才学,对其有较深的情谊。至于周家内部的矛盾,外人不好道及,彼此绕开这一话题,好像什么也未发生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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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丝》创刊前后,正是鲁迅内心最为焦虑苦楚的时期,那些心绪都写到《野草》里去了。他那时的孤独,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好似每日都细嚼着黄连。他不像周作人那样表面随和,谈不来的,就拒绝交往。其实也不是自恋之心过强,以为自己是如何了不起的人物。他喜欢寂寞,又憎恶寂寞,偶然也有结交新友的冲动。能够和他深交的人,其实并不很多。你看与孙伏园、李小峰、川岛等人的通信,话题点到为止,并不怎么深。这几个人也并非能够理解自己,而他又无与之分手的意愿。鲁迅比周作人不幸的是,可与之对谈的挚友过少。他有时也厌恶自己,内心处于极度痛苦的状态。《语丝》里的许多文章,都留有这些痕迹,一方面是对世间发出冷峻的声音,另一方面也在咬着自己的肉。如此的苦刑,大约并不能为周围的人所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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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致李秉中的信里,他谈到了交友之道,以及对别人和己身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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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何尝坦白?我已经能够细嚼黄连而不皱眉了。我很憎恶我自己,因为有若干人,或则愿我有钱,有名,有势,或则愿我陨灭,死亡,而我偏偏无钱无名无势,又不灭不亡,对于各方面,都无以报答盛意,年纪已经如此,恐将遂以如此终。我也常常想到自杀,也常想杀人,然而都不实行,我大约不是一个勇士。现在仍然只好对于愿我得意的便拉几个钱来给他看,对于愿我灭亡的避开些,以免他再费机谋。我不大愿意使人失望,所以对于爱人和仇人,都愿意有以骗人,亦即所以慰之,然而仍然各处都弄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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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觉得我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我极憎恶他,想除去他,而不能。我虽然竭力遮蔽着,总还恐怕传染给别人,我之所以对于和我往来较多的人有时不免觉到悲哀者以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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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这一封信,让李秉中失眠了。信中的坦率和黑暗感或许震惊了这位青年,使之觉出从未有过的冲击。然而,查看这一时期周作人的往来书信,凄苦之味只是淡淡的,文字中常有谈古论今的欣然。周作人在对社会与历史的看法上与其兄差别不大,《语丝》里抨击时政的杂感多有相近的观点。然而学者味很浓,根底上是读书人的传统,士大夫的情调略见一二的。《语丝》上发表的文章,讲学问的与常识的多,像博学之士的谈天,常常冒出惊人之语。创刊号上的那篇《生活之艺术》,以及后来写下的《狗抓地毯》、《论女裤》、《死之默想》、《我们的敌人》、《喝茶》、《托尔斯泰的事情》、《谈目连戏》等,都精妙深切,有着他人没有的智性。周作人是《语丝》里真正做到无所不谈的人,话题多是不正规的小道,其洋洋洒洒之态,一时震动文坛。不过有时也多是外在的东西,是明理达情之文,没有鲁迅那样的维度。在鲁迅的文字里,学问和本我的体验是交织在一起的。《语丝》上他有多篇文章带有玄学意味与自我拷问的倾向,其中没有引经据典的慢条斯理。与周作人不同,鲁迅跳出了学究的语境,创造了一个奇异的精神空间。那里很像尼采式的独语,又有一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神经质,这些富有挑战性的文字超越了人的感受极限,在一个虚无与灰色的天地间,组成了绝妙的音响。鲁迅的这个天才的跨度很快引起了读者的注意。那时还是青年学生的北大人顾随,就在周氏兄弟不同风格的文体里,发现了新的精神大陆。顾随后来在日记和书信里,讲到了对周氏兄弟的感受。他虽敬佩周作人,却更追崇鲁迅。《语丝》里最让他动情的文字,是非鲁迅莫属的。然而鲁迅却是寂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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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许多学人那时都喜欢跑到周作人宅里聊天,可谓友朋如云。《语丝》召开的会议有时在八道湾寓所,周作人成了核心人物。读者的来信与作者稿件,也纷纷飞入周作人手中,在外人看来,他是实际上的主编。一向不谙编务的他,在编刊时也不得不做一些琐碎的事务。改稿、写按语、安排选题等等,看样子也是占据了许多精力的。周氏兄弟不同的趣味走向和相近的价值态度,决定了《语丝》的多样化。从上面的格调看来,走鲁迅的路者,非常稀少。而暗仿周作人者却很多,许多青年染上了周作人的风格,讲一点学识,谈一点趣味,发一点牢骚。俞平伯、废名、林语堂、刘半农等,都罩在苦雨斋的影子下,而像鲁迅那样在绝望中挣扎的语体,是少而又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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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氏兄弟之外,《语丝》的高手还有几位,废名是其中的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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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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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名原名冯文炳,湖北黄梅县人。1922年考入北大预科,1924年进入北大英文系。虽学的是英文,但对汉语颇为敏感。入北大以前,他就喜欢上了周作人,后来遂成了周作人的学生,关系一直很密。他最早在《语丝》上写文章是1925年初,多是些随感、诗、通信等。《语丝》火热的时候,也正是他与周氏兄弟交往较多的时候。鲁迅、周作人日记多次记有废名来访的情况。在这位初入大学的学生眼里,周氏兄弟的学问和文章,是别人所不及的。《语丝》里出现的废名的短章,明显受到了老师的影响,只是过于晦涩,不像鲁迅、周作人的作品那样酣畅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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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名学习英文和外国文学,却未受到洋八股的影响,文字追随着六朝之人,我想是周氏兄弟文体的影响使然的。在鲁迅与周作人之间,他更喜欢后者,但前者的个性精神与怀疑意识,他是颇为感动的。在一篇评论《呐喊》的文章里,他有着新奇的感受,每个人物,几乎都深化在他的脑子里,欣赏、赞佩的语句是多的。不过鲁迅的那些句子,常人难以学来,倒是周作人的冲淡之笔,让人有温暖之感。所以废名在《语丝》上的文章,仿佛是跟随老师学徒时的练笔,蹒跚地走几步,摇摇晃晃之间,也透出真气,古奥与深切的东西都有了。看他的那几篇《无题》,都清瘦冷峻得很,有的笔锋亦多峭丽,渗透着寒气,像从幽谷里走出的道人,飘飘欲仙,神态超凡。《语丝》因为有了这样的作者加入,品位上就更为不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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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以为在文体的因缘上,他的气质更易和鲁迅接近,但因为性格里儒生的气质过浓,他反而和周作人靠得很紧了。鲁迅内心的惨烈和孤傲,也吓走了一些青年。因而废名只是远远地看着,要贴近鲁迅,谈何容易?1927年4月,他在《语丝》上发表了《忘记了的日记》,谈到了鲁迅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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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近来本不打算出去,出去也只随便到什么游玩的地方玩玩。昨天读了《语丝》八十七期鲁迅的《马上支日记》,实在觉得他笑得苦。尤其使我苦而痛的,我日来所写的都是太平天下的故事,而他玩笑似的赤着脚在这荆棘道上踏。又莫明其妙的这样想:倘若他枪毙了,我一定去看护他的尸首而枪毙。于是乎想到他那里去玩玩,又怕他在睡觉,我去耽误他,转念到八道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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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鲁迅离京之后,废名几乎和鲁迅失去了联系,完全成了周作人的座上客。他到八道湾之频,不亚于钱玄同等人。那时周作人旁边的人,对鲁迅多有微词的。废名或许也受了影响,文章中常见讥刺鲁迅的地方。在上海的鲁迅,知道了这些,也有一些愤愤然,以为是周作人的走狗。《语丝》看似一片净土,实则也有着诸多的紧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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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名的远鲁迅与近周作人,有诸多值得一思的地方。鲁迅的冷峻和惨烈的文风与他的性情太远是一个因素。周作人与人相处比鲁迅要儒雅,加之书香味浓,很易引人。废名和周作人都不善于人际交往,对世风只有态度而无眼光,唯谈乡俗与古物,及域外文明殊有兴致,故彼此心心相印之时过多。看废名的作品多是远离热闹的山林古道,旧事远梦,与他的老师周作人有什么地方颇为相似。他在《语丝》上刊出的短文都安静而怪异,写祠堂、城墙、天灯,都罩着一种幽玄之气,文笔神异。废名不忍写血气的东西,反而神往于静谧的天地。他笔下的情境都像被什么过滤了一遍,杂质的东西甚少,像一个老僧冷冷地打量着世界,暗淡里有悲悯的东西。周作人在文章里喜谈古希腊与日本文明,那其中就有超功利的东西。其中的宁静与古远,大概也吸引了废名。废名文章中偶尔也暗袭周氏遗绪,在氛围上有重合的地方。我读废名的文字觉得清瘦而秀雅,毫无士大夫的痕迹。虽常写草木村落,小桥流水,却不落入俗套,有仙风道骨,跨俗于世。他善于独语,心绪缠着乡愁,而调子却一反古人的沉郁,有时让人想起法国米勒诸人的绘画,寂寞的天地间有着无边的爱。周作人的散文中偶能看到类似的意象,而废名却将此放大,从周作人出发,又高于周作人,实在不易。《语丝》有了他的加入,就多了新奇的东西,周作人一派的力量大增,林语堂、顾颉刚、江绍原等,受到周作人的影响,都比鲁迅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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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周作人何以比鲁迅那么易让人接受,废名后来有过交代,不妨作为一个注解。他这样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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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先生与岂明先生重要的不同之点,我以为也正就是在一个历史的态度。鲁迅先生有他的明智,但还是感情的成分多,有时还流于意气,好比他曾极端的痛恨“东方文明”,甚至于叫人不要读中国书,即此一点已不免是中国人的脾气,他未曾整个的去观察文明,他对于西方的希腊似鲜有所得,同时对于中国古代思想家也缺少理解,其与提倡东方文化者固同为理想派。岂明先生讲欧洲文明必溯到希腊去,对于希伯来、日本、印度、中国的儒家与老庄,都能以艺术的态度去理解它,其融汇贯通之处见于文章,明智的读者谅必多所会心。鲁迅先生因为感情的成分多,所以在攻击礼教方面写了《狂人日记》,近于诗人的抒情;岂明先生的提倡净观,结果自然的归入于社会人类学的探讨而沉默。鲁迅先生的小说差不多都是目及辛亥革命因而对于民族深有所感,干脆的说他是不相信群众的,结果却好像与群众为一伙,我有一位朋友曾经说道:“鲁迅他本来是一个cynic,结果何以归入多数党呢?”这句戏言,却很耐人寻思。这个原因我以为就是感情最能障蔽真理。而诚实又唯有知识。(《周作人散文钞·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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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读这一段话,至少可以明白如下的看法:废名的赞扬周作人,一是有“净观”的态度,二是有渊博的学问。这两点对青年废名而言,正是心仪之所。我们不能说废名不对,但亦应看到明显的缺失。只从纯然的书斋视角打量万物,固然不失佳态,但对于中国这样古老的王国,没有冲荡的气韵和大爱大悲之勇气,是难以冲破苦难的罗网的。实际的情况是,《语丝》里的文章,鲁迅的受众面要多于周作人。后者限于知识群落的喜爱,鲁迅的文章则青年学子、社会青年均能接受,且崇拜者甚多。以气夺人,以情动人,以境洗人,这不仅周作人难以做到,废名也难以企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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