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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880 十时出城遇刘叔雅。陈生昌年来,赠以《槐屋词》。下午陈来,环唱《痴梦》,余及江清唱《泼水》。偕应沈茀齐夫妇茶会。灯下作废名书,约其迟日随知堂师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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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882 我们从两则日记就可看到俞氏生活的状况,绝不像流浪诗人与普罗作家愤世的样子。知道新文学价值的学人们,精神深处还是士大夫的韵致,他们从容老到的文章是从明清文人传统里过来的应属无疑。30年代正是战乱、恐怖之时,文人们要么走到十字街头喊出溅血的声音,要么退在书斋里苦苦沉思,走清议空谈之路。俞平伯这一类文人却有另一种选择,除了治学,还从旧戏曲里寻找慰藉,那是心灵的归路,似乎唯有舒缓的古曲可以解忧。我不知道学问之乐与唱曲之名孰大,但从他们那些安于自娱的生活看,戏曲的伟力实在是强盛的。在古旧文明日渐式微的年代,几个清苦之人,以内敛的热情,使古老的艺术又放出光泽,他们的生命也由灰色而渐渐变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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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886 文人厌于官场、功名的时候,一部分人便爱去讲风月、民俗、茶食。30年代《人间世》、《论语》的问世,有一点这样的因素。几个作家造了不小的气势。谈乡情、烟酒、草虫者渐多了。徐本是小说家,但看他的杂感,对服饰、烟草、金钱无不喜谈,兴致很高。而林语堂、郁达夫等人,放松之余常常用心于性灵的抒发,讲讲古城旧梦、书林闲情等,借以寄托内心的思想。贺宝善女士在《思齐阁忆旧》一书里谈到外公齐如山在日据时期躲在北平著述的生活。在外族入侵,民不聊生的时候,文人们所写的不都是激烈的文字,其中多有闲适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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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888 外祖父在抗战期间,为避日本人强邀他出来当汉奸,躲在家中八年,著述之余,喜欢研究烹饪,自己说是因为太馋。他曾把北京四城小食摊子上吃过的美食,写成《北京的小吃》一书。抗战胜利后,不少文字如《三百六十行》等均在《北京日报》上连续刊载,很受读者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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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890 齐如山是个学问很深之人,在戏剧上别有创意,为梅兰芳写过不少好的剧本。《洛神》、《天女散花》、《霸王别姬》、《凤还巢》已成了经典之作。齐氏一生弄的都是士大夫不屑为之物。即便像谈吃的短章,也绝无儒生的道统气。在八股气与洋风四吹的时候,他却偏偏醉于游戏之作与趣味,那当说是一个另类。我们今天在北京城,已难以见到这种类型的人物:在学识与情调上,看似旧文人的余影,其实本质却是新式的,不过用旧代新而已。粗心的人是看不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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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892 像叶圣陶这样有现实感的作家,二三十年代也颇为注意自己的经验。他并不反对写闲花野草,以为只要是自己经历的东西,一石一木均可入文,本不存在什么高低之分。中国文人看人写事,动不动是经验之外的大道理,反而与人的心性很远了。查叶圣陶的作品集,写月光、佛迹、戏曲、动物者很多,能在日常里发现与人性相关的东西。《没有秋虫的地方》、《藕与莼菜》、《看月》、《牵牛花》、《天井里的种植》,都非宏大深刻的题旨,如今阅读,不乏精到之处。这类作家,纤细、温和,没有黑暗与杂色,读者从中能看到那个时代的另一种操守。较之于左翼文人的喷血的文字,叶圣陶显得冲淡祥和,与血腥的文学有点隔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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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894 左翼文学出来后,谈风月就成了被诟病的现象。周作人当年的谈龙谈鬼,就被讥为落伍分子,能看出青年一代对书斋里的文人的不满。其观点是,在社会黑暗至极的时刻,躲在书斋里吟风弄月,实在是堕落了吧。不过林语堂等人并不这么看。在《论玩物不能丧志》一文中,林语堂理直气壮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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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896 然古人以玩为非,尚有系统的哲学在焉。理学家以为凡玩足使心性浮动,故如女子必以礼教防范之。盖以为小姐游后花园,情根一动,即为祸苗,禁之不使后花园,亦不失为防微杜渐之计。今日中国风俗已受西方影响而浪漫化,女子可游公园,青年可踢足球,要人可看电影,画家可画裸体,凡有西洋祖宗为护符者,皆不敢非议。独东方式游玩,必认为玩物丧志,此而言复兴民族,民族岂不殆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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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898 这一篇文章的背后,有周作人思想的后盾,说其受到了周氏的暗示,也不为过。周作人在30年代,越来越注重自己的阅读经验,对流行色与社会主义思潮不以为然。林语堂对周氏的状态一往情深,以为那种重个人而轻道学的态度殊为可取。信仰各种主义的人,因沉于外部的玄学而迷失自我;倒是以个体经验为出发点的人,可以找到本我的存在。这样一个看法,在那时为许多人所认可,沈启无、刘半农、曹聚仁都有一点类似的倾向。玩物果真不能丧志?自我是有了,却束之高阁,有时从残酷的场景前滑落自己的笔锋,那也不能说是一种荣光吧?玩玩山水与古董,并非过错,但以此为正宗之路,且大谈闲适之美,就不免有点作态。倒是像叶圣陶、丰子恺这样不喊口号,忠实于自我的人,显得一点亲切。人之历史,有高峻之险,有沙滩之静,都是一种必然,未必固定在一个基点上。夸大自己的爱好,将其泛化于生活中,那总有点自恋色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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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902 自有了白话文与新风尚,旧式学者是大为不满的。章太炎就抱怨自己的弟子黄侃:“敢于侮同类,而不敢排异己。昔年与桐城派人争论骈散,然不骂新文化。”章太炎有几个学生都是新文化的领军人物。鲁迅、周作人、钱玄同、朱希祖都是新风尚的实践者。章太炎对于晚辈中的新潮,不以为然。他自己顶多玩玩古钱,看看字画,别的娱乐很少,所以劝自己的爱将吴承仕,不可贪玩,要有自立的本领。1919年初在信中劝吴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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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904 博戏虽无伤,然习之既久,费日耗资,亦甚无谓。屡见新进吏人,亦无他种恶劣状态,但以此故,不得不有所取求,以故夺官听勘,甚可叹悼。足下长年有智,岂可随此波流?欲断此习,当以事类相近者移之,如围棋、蹴鞠之流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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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906 这一段话是章氏对文人业余生活的态度,言外是劝告青年恪守旧的方式,不必为时髦的生活所扰。但是吴承仕这样的小学大家,虽深染古风,学的是音韵训诂,然而生活方式却是现代的。我在一篇文章里,看到友人对他的描述,吴承仕全没有章太炎的老朽与书生气,喜打网球,热衷社会活动,后来大谈马克思主义。这一变化,在30年代已经形成,如今想来,有很深的意味。民国间嗜古最深者,有时却有摩登的一面。古的与今的就那么巧妙地融和着。士人的风气,其实也系着文化的苦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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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908 章太炎治学时,也留意过古人的服饰、饮食住所,对旧时风俗不无感慨。他未必料到,自己生活的时代,竟是积习迁移、洋风吹来的乱世,新文人玩古董,古董专家又带着洋人习气。这在过去是少见的。我们看逊帝溥仪在宫里的最后几年生活,就可感到域外文明的渗透。故宫里至今还有一座未完成的德国式的观鱼楼台。顽固不化的皇家尚且如此,读书人就更不用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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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910 旧时的文人业余生活是简单的,没有什么刺激人的花样。中国人的娱乐止于庭院与庙廊之间,或是书画品玩,或吟哦山水,如此而已。林语堂向外国人介绍中国人的日常娱乐时,写过这样一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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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912 有了极度闲暇,中国人还有什么事情未曾干过呢?他们会嚼蟹,啜茗,尝醇泉,哼京调,放风筝,踢毽子,斗鸡,斗草,斗竹织,搓麻将,猜谜语,浇花,种蔬菜,接果枝,下棋,养鸟,煨人参,沐浴,午睡,玩嬉小孩,饱餐,猜拳,变戏法,看戏,打锣鼓,吹笛,讲狐狸精,练书法,咀嚼鸭肫肝,捏胡桃,放鹰,喂鸽子,拈香,游庙,爬山,看赛船,斗牛,服春药,抽鸦片,街头闲荡,聚观飞机,评论政治,读佛经,练深呼吸,习静坐,相面,嗑西瓜子,赌月饼,赛灯,焚香,吃馄饨,射文虎,装盆景,送寿礼,磕头作揖,生儿子,睡觉。(《日常的娱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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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914 林语堂描绘的,是旧时的风俗,这风俗在民国间依然延续着。不过到了二三十年代,由于洋学堂与西式医院的出现,加之公园、书铺、图书馆的增多,人们已不拘于旧的方式,而有了各式各样聚会的场所,业余生活的空间拓展了。邓云乡在《文化古城旧事》里提到了学生们在课后举办运动会,篮球、网球比赛,以及音乐会、滑冰等等,可见那时的城市已有了现代生活的影子了。至于像上海的酒吧、舞厅、影院更不必提,几乎是欧洲都市的缩影。洋人的风气如消融的冰雪,谁也抵挡不住它的流淌。以吴承仕这样深厚的古文字学家为例,在旧迹爬梳之余,却热衷于欧洲传来的学说与娱乐方式,对工业文明中的情调有着神往之情,可见旧式自娱方式的衰微是必然的了。章太炎那代人不会料到,世风会转变得那么快。连北平这样的地方都浸在西方文明的深谷里,看似很慢,范围亦小,而到了40年代,已蔚然成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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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916 读书人受到洋人学说的引诱,在那时是一种趋势。丰子恺曾写到都市之音对乡下人的冲击,画了一幅美妙的图画,素朴的生活总算被什么打破了。梁实秋也谈过西式生活的妙处,比如球赛、舞蹈,都比中国士大夫的矜持的漫步更有趣味。“五四”之后,提倡新生活者,多讲洋人习俗的意义,士大夫的旧习自然被讥为落伍的遗存。所以新风尚的出现,与新文学的诞生一样,背后是一种新的理念:讲究个体的冲动与愉悦。不像过去的老夫子那么慢条斯理,仿佛被什么束缚了一般。梁实秋有一篇文章叫《运动》,开头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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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918 大概是李鸿章罢,在出使的时候到英国,大受招待。有一位英国的皇族特别讨好,亲自表演网球赛,以娱嘉宾,我们的特使翎顶袍褂的坐在那里参观,看的眼花缭乱。那位皇族表演完毕,气咻咻然,汗涔涔然,跑过来问特使表演得如何,特使凄然曰:“好是好,只是太辛苦,为什么不雇两个人来打呢?”我觉得他答得很好,他充分的代表了我们国人多少年来对于运动的看法……我们自古以来就讲究雍容揖让,纵然为了身体的健康,作一点运动,也要有分寸,顶多不过像陶侃之“日远百甓”,其用意也无非是习劳,并不曾想把身体锻炼得健如黄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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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920 李鸿章那一代人受到梁实秋的讥笑,内含着对传统文化心理的冷视,难说不和陈独秀、胡适等人相似。但到了30年代,像网球运动这种项目,在中国大学里已经出现,我在王世襄当年编的《燕京大学学刊》上,就看到许多照片,学生们穿着讲究的运动服在操场上打网球,与洋人学堂的情形很有些相似了。中国的读书人不仅知道了天文地理、算术美学的价值,也知道了运动的妙处,联想新诗的出现,独吟者的放声之状,二者实在如出一辙。社会进化的脚步,就这样搅乱了都市里宁静的生活。或者可以这样说,随着白话文的出现,中国人日常生活也渐渐从古老的形态中慢慢解脱出来,到了我们这个世纪,要想再找到晚清的余影,已难之又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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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924 但新文学作家身上的洋气,其实是模仿来的,根底上还是染有旧风。你不能不承认古诗文的内力,许多人偶尔的谈吐,还是被“子曰诗云”左右着。胡适是白话文理论的倡导者,而你看他对旧籍整理的兴趣,难说没有明清人的套路。至于郭沫若、陈梦家、林语堂、郑振铎等,就更不必说了。民国的新诗人和新小说家,在提倡新风气之余,也搜寻古董,喜谈文物者甚多,不同于旧文人的是,有了比较的眼光,知道洋人的学术与东方艺术的差异,故积习里多了挑战的目光。废名与冯至都是学外文出身的,在北大毕业后喜欢的却是古董一类的东西,对魏晋、唐宋的诗文别有兴趣。1931年4月10日,冯至在给友人杨晦的信中写下了这样的一段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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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926 废名常说,古人会做文章,我近来也时常这样想。《古文观止》现在恐怕只有三家店的先生提这部书了。不过里边许多文章,像《秋声赋》、《赤壁赋》,我想就列入世界头等作家之林也没有什么愧色的。我常常奇怪,我们有一个时代,读中国书就不算读书,宁可读一本什么巴尔干半岛的小说(自然巴尔干半岛也有好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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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928 中国如果复活,大半也需要中国的“文艺复兴”吧。这样的话头说起来有点使人讨厌——但我实在以为应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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