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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巷深深院,墙头枣实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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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小院,近些年都是住在楼里梦想的。能实现吗?显然,除非是在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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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非人力所能左右,于是我转而投身于白日梦。又于是我就真有了一个小院,离城根不远,因而可以听到城外丛林的鸟叫。院内房不是四合,为的实地多,可以容纳两三棵枣树。不能种丁香和海棠吗?老北京,小门小户,要是枣树,深秋树上变红,才对。当然,不能少个女主人,《浮生六记》陈芸那样的,秀丽、多情,而且更多有慧。这之后,我的拙句“丁香小院共黄昏”改为“枣树小院共黄昏”,幻想就可以成为现实。说到此有人不免要窃笑,说书呆子的呆竟发展为疯,可怜可叹。但我亦有说焉,是有言在先,乃白日梦,自己也知道必不能实现,不能实现而仍想说,也只是因为,对于昔年的北京生活,实在舍不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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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是不断演进的古城,一个是七十余年不变的故都寒士。在这个不可预知的世界里,他的存在几乎被人们漠视了。有时读着他的文章,见到还有这样一个远离世俗的思考者,便惊奇地想:社会的进化,固然需要剧烈的冲突和变革,但如果没有那些精神的静观者的存在,忽略了物我之际的追思,为灵魂的有无的纠葛,我们的生活变得粗糙是一定的了。历史像是开了个玩笑,当年激越的精神群落,后来的存在不幸进入了历史看者的预言里。多余的人在我们这个世界上其实是最不多余的。那个曾经被荒漠化了的存在,因为有了未被搅扰的精神湿地的存在,我们终于可以呼吸到爽快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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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民国(修订版) 在政治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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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的女性,有些在艺术领域达到的成就,不比男子们差。茅盾就曾惊叹于冰心、庐隐的作品,以为写出了国人的真魂。这些在文学史里都很重要,研究她们的人渐渐多了。女性作家的特点是,游离在一些沙龙之外,许多是单兵写作,不太热衷于党派文学。即如丁玲、萧红,也是在政治中出出进进,不是她们寻找政治,而是政治在寻找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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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文学史家在选择她们时,是有政治的考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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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的存在,就曾使左翼的文学史家感到为难。许多年间,没有什么教材谈及她。后来夏志清的小说史的观点陆续传来,人们才开始意识到其存在的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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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80年代的时候,我的老师高擎州在辽宁大学讲张爱玲,我却因故没有去听。许多年间对张氏的作品毫无所知,对她与她所在的海派文人,多有隔膜。后来在鲁迅博物馆的藏书库看到我国台湾的出版物,上有张爱玲的照片和手迹,便有了好奇之心。她原来还能绘画,笔下的线条灵动起来,那么传神的样子,想来文章一定不错的。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一个夏日,我去北戴河,白天在一家书铺里看到张爱玲的散文集,便买下来一气读过,竟有未料的惊异。这是我第一次系统读她的文字。待到接触她的小说,每每有快意所在。文学史的另一种味道出来,以至感到无从点评。心想,张爱玲的存在,让我们后来的许多文人感到文字的尴尬。虽然对其价值走向亦有不适的感觉,但她却使我们看到了民国女性的另一种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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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张爱玲,已成了文学史必谈的人物,她死后在内地持续走红,连她自己生前也未必料到。批评她的文章说其老朽与刻薄,欣赏者则捧之如星月。我看过许多关于她的描述,印象深的还是她的前夫胡兰成的文字,胡氏曾这样描述张爱玲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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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见张爱玲的人,只觉与我所想的全不对。她进来客厅里,似乎她的人太大,坐在那里,又幼稚可怜相,待说她是个女学生,又连女学生的成熟亦没有。我甚至怕她生活贫寒,心里想战时文化人原来苦,但她又不能使我当她是个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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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的顶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是我的客厅今天变得不合适了。她原极讲究衣裳,但她是个新来到世上的人,世人各种身份有各种价钱的衣料,而对于她则世上的东西都还未有品级。她又象十七八岁正在成长中,身体与衣裳彼此叛逆。她的神情,是小女孩放学回家,路上一人独行,肚里在想什么心事,遇见小同学叫她,她亦不理,她脸上的那种正经样子。(《今生今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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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熟悉她的人,对其行踪有一种类似的感觉,那其实也是把她本人和小说的气味一体化的看法。由于胡兰成在日伪时期的不良表现,也波及人们对张爱玲的看法。这也增加了其另类的色彩。加之她个性里的冷色过多,同代对其有兴趣的批评家,一直甚少。而后来大学的女生对其文本的痴迷,则让老一代的学人有些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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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小说家中,她是一个意外的存在。当知识界泾渭分明地述说自己的梦想的时候,张爱玲却把灰色与无望展示给了我们。不那么革命,不那么遗老气,是另类的姿态。我们用苏俄的理论似乎不好去描述她,而以旧式文学的模式套她的思想,也难得其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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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家族显赫,祖父张伯伦、外祖父李鸿章都是近代史的大人物。到了她的父母这一辈,灰色的东西多了,先前的显赫也与其无关,倒是有了另外的沉重。她的父母关系不和,加之曾受过父亲的虐待,她早期的精神就缠上了忧戚之调。她后来的写作,与其说是为人,还不如说为己更为合适。印象里是,她一个人把其家族的几代不幸都承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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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她的自述里,能够感受到她与政治的隔膜。她的前辈的政治选择,于她不过记忆里的影子,自己并无兴趣。至于胡兰成的为人之道,也并非没有被省察到。她的孤独感和丰富的内觉,造成一种远离社会政治话语的语序。那些敏感的文字,比冰心、庐隐丝毫不差。“五四”的女性,当写到己身的不幸和环境的险恶时,笔锋的背后有启蒙的或个性解放的呼唤。在悲哀之后有一种出走的希望,这是一代女子的梦想。但是我们在张爱玲的世界,感受到的是无望之苦。精神缠绕在无爱的寒夜,而趣味又非象牙塔里的,市井的气味也流动其间。也就是说,她绕过了政治,直接进入市井的世界,而气质里残留着贵族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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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的小说家,有一部分是为了消遣才到文坛上的。鸳鸯蝴蝶派的作品就有大众的意味,是民众审美的代言,读者之众,已从发行量里可以看到。张爱玲走进文坛,就在这个舞台上,她在《紫罗兰》上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就有一点旧小说气,口味是市民的,但那是大户人家的闭锁的门内的恩恩怨怨,乃没落的家族的一丝残照,夹着苍凉的意味。高贵的叙述口吻里的不高贵的故事,读者在此生出好奇,扑面的是华贵之影,吸进的是丝丝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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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瘦鹃第一次看到她的小说,忽觉眼亮,那是久违的感觉,似乎只有曹雪芹的小说才有几分这样的味道,那作品的底色好像从曹氏那里飘来,又多了几许现代的洋味。光是这洋味,就有古人不及的地方,自然成了现代大众的宠儿。周氏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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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长谈了一点多钟,方始作别。当夜我就在灯下读起她的《沉香屑》来,一壁读,一壁击节,觉得它的风格很像英国名作家Somerset Maugham的作品,又受一些《红楼梦》的影响,不管别人读了以为如何,而我却是“深喜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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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的小说,多是上海、香港两地凡人的琐事,没有什么大的叙事,家常的记录,生死之迹,且写得阴风习习,彻骨的凄凉。她的文字极为敏感,刻刀般切入我们的肌体里,不免有被割痛的感觉。较之上海滩上的小报里的作品,张氏之作有着不可接近的孤傲,以及那远离凡俗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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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点,翻译家傅雷很快就发现了。他对张氏文本的精到的解读,代表了相当的读者的看法。海派的文学,不都是小报里的趣味,也有人生哲学的另一类书写。人不都是上帝的使者,我们内在的不可理喻性与残忍性,可能更含有人的本质。张爱玲是这样的残酷生活的拷问者,在天才的闪光之后,也把阴郁、刻毒的残影刻在了词语之间。她身后的毁誉不同的评价,已证明了其生命体悟里所隐含的挑战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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