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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我们就有可能逼出中华文明的病根了。马克斯·韦伯曾经认为,中国人对生活所持的态度,相对更接近于拉丁民族中的最称贪图逸乐的法兰西。而如果有谁像我这样曾在所谓“东南妩媚,雌了男儿”的杭州亲身生活过,或者他业已读罢了谢和耐这本描述南宋行在之日常生活的著作,便更会对韦伯的这个判定印象深刻。令人扼腕的强烈反差是:一方面,《鹤林玉露》中曾有这样的记载,恰因柳永歌咏“钱塘自古繁华”的《望海潮》流传甚广,才使“金主亮闻歌,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但另一方面,又正如谢和耐所分析的,尽管“对于那些手执权柄、其爱国心又强到足以使他们意识到这些危险的人来说,这确实是一个不安宁的时期。然而显而易见的是,直至兵临城下之前,杭州城内的生活仍是一如既往的悠哉闲哉。如所周知,中国人很有一套处世的哲学。”(本书第4页)假如我们进一步追问——这套处世哲学的底蕴到底是什么?它究竟何以致使那些古代社会的花花公子在如此严重的挑战面前忘却了应战?则无法不把心情向上回溯,将其归咎于早在轴心时代便已定型的中国文化的内在基因:作为一种以追求“无压抑境界”为其终极指归的审美文化,它必然要最大限度地释放席勒意义上的“游戏冲动”,从而在康德所谓“主观之合目的性”的心态中体猃自由感,只可惜,这种审美愉悦毕竟只是得自主观世界中的和谐幻觉,而外部世界的冲突和危机则必须被自觉地排除掉,所以无论玩心、玩文、玩世还是玩物都可能丧志,都有可能因“心外无物”而玩得“梦里不知身是客”。正因此,如果我们考虑到,中华文明的各个因子(无论是其大文化还是小文化)都是“造极于赵宋”的,则文明的“瓜熟”和“蒂落”在历史上同时出现就并非不可理解了。正所谓——“成也审美败也审美”:倘无前人在审美境界中的苦心孤诣,他们就创造不出至今尚令人如此陶醉的伟大古代文化,但也正因为他们在审美快感中的“一晌贪欢”,却又使这种文化无可避免走向了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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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正因为这样,两宋的繁华才在后人心目中更像酣睡方醒的南柯一梦。众所周知,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所以素为世所珍爱,恰是因其喧闹的画面曾为无数追忆北宋之盛世景象的人们圆了梦。同样,那些借文字来描述宋代日常生活的历史记述(不妨说是立体的《清明上河图》),也总是以一个“梦”字来点题的。其中,铺叙汴京者首推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详陈临安者则首推吴自牧的《梦粱录》,——前者序曰:“古人有梦游华胥之国,其乐无涯者,仆今追念,回首怅然,岂非华胥之梦觉哉?目之曰《梦华录》”,而后者亦序曰:“矧时异事殊,城池苑囿之富,风俗人物之盛,焉保其常如畴昔哉!缅怀往事,殆犹梦也,名曰《梦粱录》”。当然,我们决不可以因为往事散尽,便武断说书中描摹的梦境并不足以给后人带来美感,而且,或许恰因其如梦如烟,朦胧缥缈间才更增添了一层惹人追思和向往的情致。然而,有了上面那一番检省,我们却总可以醒悟到:孟元老、吴自牧之流的忆旧之作,实不过是在“梦中说梦”罢了,——他们毕竟还没有看破古代文明成就的先天脆弱,毕竟还只是在徒自梦游着“太虚幻境”。所以相形之下,终究还是生于文明末端的曹雪芹悟性更高,因为他的《石头记》向我们表明,作者业已从千年之梦中大觉大醒。正如余英时在“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中所总结的:“红楼梦这部小说主要是描写一个理想世界的兴起、发展及其最后的幻灭。但这个理想世界自始就和现实世界是分不开的,大观园的干净本来就建筑在会芳园的肮脏基础之上。并且在大观园的整个发展和破败的过程之中,它也无时不在承受着园中一切肮脏力量的冲击。干净既从肮脏中来,最后又无可奈何地要回到肮脏去。在我看来,这是红楼梦的悲剧的中心意义,也是曹雪芹所见到的人世间的最大的悲剧!”[3]呜乎——谁道“都云作者痴”呢:整个华夏审美文化的历程,不正像雪芹笔下的红楼一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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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最可怕的还在于,倘非处在某个文明已是流水落花之际,人们便总是很难像曹雪芹那样蘸着血泪去为它写一个清醒的跋尾。我辈焉知后之视今,不若今之视古呢?所以我尽管在此撰文指出《梦华录》、《梦粱录》的作者是在“梦中说梦”,却讲不清后人是否会觉得自己的写作本身也是“梦中说梦”。由此我不禁记起在香港的酒店顶楼上体验到一番别样滋味:当朋友们兴高采烈地引着我去看楼下那一片圣诞灯火时,我却陡然间联想起徽宗时代汴京的上元灯节,不觉平添了无限惆怅。按说,若比起一千年前“烛龙衔耀,黼藻太平春”的盛景,香港的霓虹灯当然已是有过之无不及了,从这个意义上讲,现代文明似乎达到了更高的成就。可是,这一片比东京的螯山更辉煌的灯火,却又正是人类无情耗费有限资源的最好象征,所以谁又能断言——如今这种更加迎和放纵人类物欲的现代文明病得比古代文明轻?极而言之,只怕后人竞连像我们这样检省前人失误的机会都没有了,因为今人很可能正在把整个的生存环境糟蹋一空,落了个白茫茫大地更干净!那么,人类的历史究竟是在上升还是在衰落?活在现代的人们究竟是在醒中说梦还是在梦中说醒?自己此身究竟是蝴蝶还是庄生?……在一片恍惚迷惘之中,我无法不这样兴叹——梦来梦去,仍只有哲学家庄子才会说出最深刻最难解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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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到底“今宵梦醒何处”呢?我却不得而知,竟至于连是否还能留下:“杨柳岸晓风残月”,也觉得“不可说不可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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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记:谢和耐先生不仅慨然允许我翻译他的这本著作,还为我手头的原文复印件补齐了缺页,谨此向他表示由衷的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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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潘诺夫斯基:《视觉艺术的含义》,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6-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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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马克·布洛赫:《历史学家的艺》,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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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余英时《中国思想传统的现代诠释》,江苏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35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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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国日常生活(插图本) 著作权合同登记 图字01-2006-07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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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国日常生活:插图本/ [法]谢和耐(Jacques Gemet)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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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东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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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读时光·图史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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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08)第180712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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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 Vie quotidienne en Ch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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à la veille de I’incasion mongole, 1250-12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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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cques Ger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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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chette Littéatures, 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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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简体中文版权由法国Hachette公司授权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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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 名:蒙古入侵前夜的中国日常生活(插图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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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作责任者:[法]谢和耐 著 刘东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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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 任编 辑:岳秀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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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 号:ISBN 978-7-301-14599-9/K·05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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