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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莲教起义失败后，川陕楚山区的大规模移民也从此日渐低落。因为镇压了起义的朝廷并不能恢复那个地区的生态环境，道光以后，“高山棚民一往而空”，“山内连年饥荒，地主流徙他方”。34 “川楚客民之有家可归者皆已迁回原籍。”35 与曾经出现过的移民潮相比，显出来的是一片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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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的士人与世相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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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川陕楚白莲教同时轰然而起的，还有湘黔苗民起义。自改土归流以来，外来的汉族客民曾先后移居被称作“苗疆”的地域。至乾隆中叶，移民益多。这个过程带来的苗汉杂处，造成显著的社会变动，与生产技术传播同时产生的，是民族矛盾、阶级矛盾的错综化与尖锐化。这种错综化与尖锐化会普遍地导致矛盾的激化，当日而言，尤以湘西镇筸道直辖的凤凰、乾州、承绥三厅为最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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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筸三厅是湘西苗族集中聚居的地区，曾长久地被一道数百里长的边墙隔离。处在封闭之中的苗人社会“有族属，无君长”，进化相当缓慢。因此，外来客民大批迁入，输来的不仅仅是人口，而且与改土归流交叉在一起，带入了另外一种社会制度。由此引起的震荡是不容易平息的，对于朝廷委派的流官来说，客民来自内地，久沐王化，比之陌生的苗人当然更易沟通。因此，他们常常自觉地鼓励客民深入苗疆落户，并且委之以甲长、保正、百户、寨长之任，以期呼应之效。这是一种非常明显的偏斜，由此派生出来的，是地方当局在苗汉之间的两失其平：“一任客民肆意欺凌置之不问，以致苗民仇激生事。”36 不仅如此，流官与客民中的痞棍人物还常常借保甲连坐法株连罗织土著苗民，使之冤抑莫伸。客民借助官方权力而势张，其结果则是苗汉之间的感情日益恶化，仇恨日益加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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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经济交往和经济活动中，苗汉之间的这种民族矛盾又常常与阶级矛盾交错在一起，并因此而越益激化。这主要表现在客民中的一部分凭借自己的优势，用汉族社会经营方式掠取苗民手中的土地。归纳起来，其常用的办法主要有：（一）代办田赋。即运用充当保正、寨长的利权之便，与官府结纳，倍加苗民之赋，并通过代办田赋，使苗民与国家的纳税关系转变为苗民与自己的债务关系，这种债务关系以土地为抵押，一旦债务逾期，就马上收取土地。这种方法，明显地表现了政治利益向经济利益的转化。（二）商品交易。即利用苗民不谙交易之道的弱点，事前将日用什物高价赊卖给苗民，令秋后还谷并以土地作押。秋后无力还谷的人遂不得不交出土地。这种方法则具有显目的欺诈性。（三）放高利贷。自然经济下的天灾人祸永远会制造出困苦无告的借方和残酷盘剥的贷方。苗民一经举债，便难以摆脱高利的无情剥削：“往往收获甫毕，盎无余粒。此债未清，又欠彼债，盘剥既久，田地罄尽。”37 用这种方法勒取土地，表现了赤裸裸的掠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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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分客民因此而致富，成为移民中的地主阶级。时人以承绥厅为例，记载过这个过程：“居民自内地迁入者，家计淡泊者多，历数十年来，或买土开垦，或贸易经营，渐觉充裕。”38 而众多的苗民却在同一个过程中沦为佃农。承绥“环城外寸地皆苗，不数十年，尽占为民地”。39 “是以苗众转至失业，贫难无度者日多”。40 “在客民之侵占日见其多”，而“苗疆田地日见其少”。这种变化本质上是一种阶级矛盾，但由此产生的苗汉“积忿相仇”，却首先表现为民族矛盾。曾经用暴烈手段对付汉族移民的苗人后来说：“实因苗子的田地都被客民占了去，小的们不服，因此起事烧杀客民。”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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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土归流之前，苗族聚居区久被视为化外之地，苗民“居住深山穷谷之中”，时需“打牲防兽”，“比户皆藏”刀矛火铳。一面是不讲王道只讲霸道的官府；一面是人人习武而不喜以口舌争是非的苗人。酿积已久的民族矛盾遂不能不发展为武力与武力之间的冲突。于是而有乾隆六十年（1795）湘西镇筸三厅与黔东松桃一厅的苗民暴动。随之，“穷苗闻讯，无不攘臂相从”。42 很快聚合了近十万人之众。从初起到扑灭，前后历时十二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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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嘉之间的湘黔苗民起义被扑灭后，苗族人口一时锐减。镇筸三厅的苗寨数量从四千减至一千二百，人口从近四十万降为十一万五千，减幅达百分之七十以上。43 苗族聚居区的范围也从近两万平方公里压缩到四千平方公里左右，减少了百分之八十。44 当局在胜利之后用赶苗夺地的残酷手段，在湘西苗族聚居的七个厅县安置了十万余户流民，为外来人口的迁入腾出了空间。这个事实，表现了人口西迁中的悲剧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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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陕楚白莲教起义失败之后，东南的移民潮流转入了广西、云南、贵州。西南边陲，素称地瘠民贫，夷多汉少，本不是一块移民的乐土。嘉道年间，东南各省过剩的人口却数量越来越多，时人谓之“不士、不农、不工、不商之人，十将五六”。45 因此，涌动的移民潮流老是息不下来。而潮流一旦涌动，总会千方百计地寻求一个宣泄的空间。于是，向西南边陲迁移的人口既带着很多希望，也带着很多盲目。以贵州为例，虽然那里“已无不垦之山”，“且地多烟瘴，新徙之民不服水土，辄多死亡”，但外省“极贫之户仍多搬往，终岁不绝”。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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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桂滇黔三省而论，云贵两地是中国山地面积最大的区域（均在百分之八十以上）。山地限制了农田面积的扩展，也限制了移民人口的增加。相比之下，广西的山地少一些，平地多一些，而且有西江湘江与湘粤贯通。因此，迁入广西的客民便非常自然地要比云贵两省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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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以前，广西本是地广人稀的宽乡，从那个时候起，来自广东的移民便源源不断地迁入。他们“男女俱勤农事，不惮辛劳，故春耕秋获较他田倍利，有田者咸愿佃与耕种”，造出了一片繁荣。除了务农之外，还有以经商为业的，当时的桂林，“城内外商贾远集，粤东江右人居多”，梧州也是“商贾辏集，类多东人”。47 一时称为“无东不成市”，其间的一部分正出身迁来的移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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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时至嘉道之际，总观广西一省，能供农耕的土地在西江沿岸区域约占百分之二十，丘陵地区约占百分之十，桂西山区则不足百分之五，48 宽乡已经不再宽了。从自然经济的意义上说，广西地貌虽好于云贵，但与涌来的人口相比，可耕之地仍相形见绌。因此，移垦的趋势是一步一步地由地势低平的西江沿岸，转向地势高峻的桂西山区，以至“深山穷谷，居住俱系来人”。在后来的历史叙述中非常有名的桂平县紫荆山区，“延袤七百余里……深山密箐，人迹罕到，惟粤东无业贫民利开垦者往焉”。49 由于山多田少，不敷耕种，许多人不得不以烧炭种蓝或挑运为生，无疑，这些人已经成为农业生产中的过剩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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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地广人稀到人多田少是个经历了漫长岁月的过程。但当人多田少的局面一经出现，就会使人口矛盾牵动社会矛盾。其直接的后果之一，就是租佃关系中地主与佃农的利益愈益对立。当时人记述说：“山间佃众田稀，供不应求，谋耕急切，则租约必重。岁晚供所获之半于田主，自非岁时大变，则成分不能稍减。”“租或短缺，则易佃之声立至。”50 与东南地区相比，广西的家庭手工业非常落后。当地人说：“布帛之利遍天下，惟吾乡所出甚稀。”51 显然，在那里是谈不上以织助耕的。而山地客民尤甚，“处舟舶不通之地，力穑而外谋生之路少”。于是，租田成为唯一的狭路。佃农“匪惟租不敢负，且或先期而缴，或奉钱作质。因是鬻及儿女者，往往有之。斯山居之农所常见”。52 但佃耕到了不得不“鬻及儿女”的地步是不可能长久维持下去的。它们一定会招来反抗和动乱。嘉庆十一年（1806）“紫荆山客民谋为乱”，正是社会矛盾在激化过程中喷涌出来的一股愤火。它预示了四十年之后声势更大的熊熊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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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民人口所造成的压力不仅激化了阶级矛盾，而且激化了土（著）客（民）矛盾和民族矛盾。土（著）客（民）都是汉人。但前者“先民均系湘江、江南、山东等省之人”。他们入桂时间较早，可以追溯到宋元，甚至秦汉。由于世代居广西，比之后来者即为土著。这些人往往先得天时地利，占据了境内大部分平坦易耕之地。明清以后迁来的移民则多半出自粤湘闽赣四省，并以广东客家人为主。他们因迟来而不得天时地利，入桂以后很少能在平原立足，多数不得不移垦“僻处偏隅”的山区。而一批一批汉民的蜂拥而入，又无情地迫使原先世居其地的少数民族从平原退入深山。先到的土著、后来的客民与少数民族都在同一片有限的土地上求生存和发展。当客民初来而荒地有余的时候，土著居民多半取旁观态度，很少有人龂龂相争，迨移民日多一日之后，土地遂成为土客争斗的焦点，并由争斗而相仇视，相对峙，形成一种以方言、地域、宗族、姓界为划分彼己标准的特殊社会冲突。这种冲突因土客双方的势均力敌而得以强化和延续；又因土客双方的贫富分化而变得错综复杂。由此划出的界限，使众多客民常“不与村众为邻，筑屋另居，男女力作，不变乡音”53 而自成一团，既注重乡情族谊，又好勇斗狠，“一呼百诺，荷戈负锸而至，不畏死”。54 一般地说，客民多贫苦，但也间有靠经商、放高利贷而富的地主，他们在土客冲突中常常把阶级矛盾与民族矛盾也带了进来。这就使土客矛盾从一开始就与多种社会矛盾交织在一起，互相牵动，愈演愈烈，造成了广西社会的动荡与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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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广西社会日益走向动荡与分裂的时候，作为广西移民主要源头的广东和湖南两省，却在鸦片战争之后酿发着更尖锐的社会危机和更沉重的人口压力。五口通商以后，外贸中心北移，原来由广州至九江与湘潭的两条商路因之而急剧衰落。这一变化，把沿线近百万挑夫商贩及依附他们为生的人们驱入了失业的茫茫苦海之中。加上连续九年的洪涝重灾，又从农业中析出一部分不能糊口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因鸦片战争而募集起来的数万广东壮勇一旦遣散，则“归根谋业者少，相聚为盗者甚多”。55 湖南屡遭天灾之后，不少地方“堤垸尽溃”，“禾稼无收”，“惨遭饿毙和疫死者，不可胜计”。56 下层社会因之而在困境中聚会呼应，“会党之多，人所共知”。与两广交界的湘南一带“万山丛薄，尤为匪徒卵育之区”。57 在湘粤官府的缉捕之下，这些由饥民变为流民，由流民变为暴民的人们往往沿着熟悉的移民西迁路径向广西走去。一种记述说：“自禁鸦片起衅，中国与泰西构兵。广东召募乡勇，防守海滨。军务平，遣散之勇，半系无业游民，流入广西，剽掠为生。”58 另一种记述说：“道光二十七年，粤西岁饥多盗，巡抚郑祖琛严檄捕治，不能骤戢。适有湖南叛民雷再浩扰至粤境，盗乃益肆，柳、庆、思、浔及南宁、梧州各郡尤甚。按察使劳崇光驰往督抚，南路稍平。二十九年，湖南新宁县民李沅发复作乱，窜及柳州、桂林。三十年四月，沅发遁回新宁，即就擒戮而粤贼复蜂起，有陈亚癸、颜品瑶、欧祖润、山猪箭等各率党羽数千，四路劫掠。此外未著名者尚数十股。”59 武装起来的“乱民”大批涌入广西，是饥寒交迫之下一种特殊的人口迁移。但它又把外省的人口压力与尖锐社会矛盾一起带到了广西。于是，广西成为南中国种种矛盾的汇聚地。远在嘉庆年间，已有天地会众“潜入西省，与依山附岭种地之各省游民结伙抢劫，兼勾引东地愚民，或拜弟兄，或拜添弟”60 之事，遂使广西拜会之风“日炽”，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这种不宁的骚动还只是四散的潜流。由于自湘省入桂的雷再浩与李沅发都以天地会为号召，广西本来就有的天地会潜流在呼应之中“浸成燎然之势”。但由于天地会山堂纷多，其起事多半各自为战，旋起旋落，他们造成了一种声势，却未能聚成一种磅礴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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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旧式的天地会以自己此起彼伏的暴动吸引了官府注意的时候，新式的拜上帝教却日益广泛地在广西穷乡僻壤中蔓延滋长。这种蔓延滋长又常常与土客矛盾缠绕在一起，并因而愈益产生凝聚力和感召力。洪仁玕后来回忆金田起义说，在洪秀全传教的过程中，发生过客家人与本地人的大规模械斗，往往致客家人屋宇被焚，无家可归。“在此患难中彼等央求拜上帝会徒之庇护，此时拜上帝会徒人数约有三千，散居于各县。客家人甘愿遵守教规典礼因而避去仇人之攻击，且得物质之接济。”随后，“不特有患难之村民，而且有被官兵击败之贼匪，均视拜上帝会为逋逃薮，老幼男女，携眷挟财产大队加入”。这种情况，反过来又增固了洪秀全用拜上帝教为人间造天堂的雄心。后来久被历史学家评说的“近世烟氛大不同，知天有意启英雄”一诗正是在这个时候做成的。自为数众多的客家人依附洪秀全之后，金田起义之势始为增大。虽说土客壮瑶都参加了金田起义，但在传教转为起义的过程里，客家人无疑是此中的中坚。首义诸王当中除了萧朝贵之外，洪、冯、杨、韦、石都是原籍广东的客家人。而孕育出金田起义的紫荆山地区烧炭耕山之民，全部是从广东迁来的客家人。有人因此而称客家人是拜上帝会之母。后人读史，容易从这一脉络想见人口西迁与金田起义之间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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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天国从广西揭竿而起到涌入两湖，浩浩荡荡地顺长江而下，借助的也是当时中国人口压力下的社会动荡。当他们进入湖南以后，“土匪之迎降，会匪之入党，日以千计”，61 “凡入添弟会者，大半附之而去”。62 长江中下游平原地区庞大的过剩人口，为天父天兄的圣库制度和平等精神所吸引，成为太平军源源不断的兵源。比之广西一隅，其数目又要大得多。因此，初出广西时的一二万“老兄弟”，到攻克武汉后已猛增为五十多万，而建都天京时已号称二百万人以上。其间大部分都是“新兄弟”了。于是而有与北京朝廷对峙十四年之久的另一个政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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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人口西迁由富饶的四川盆地，一变为山高林密的川陕楚山区，由川陕楚山区再变为贫瘠的桂滇黔三省，时间愈后，迁入地域的自然环境越差，而迁出地域的人口压力愈见增大，与此相伴随，政府当局对迁移的控驭力则越来越弱。所以人口迁移的社会效果呈现一种明显的递减趋向。在这个过程中，历尽苦难的人们便非常自然地成为一种不安定的社会力量；但在异乡找到了自己生活空间的移民，则多半成了一种有序的社会力量。因此，川陕楚山区与桂滇黔三省爆发的白莲教与太平天国起义，使清代二百多年的统治由盛而衰，由衰而危。而同样接纳过大批移民的川湘两省，则为朝廷提供了剿灭农民起义的人力物力，挽救了王朝危机。人口西迁与近代中国社会新陈代谢的关系令人感叹和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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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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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记：本文由张景岳、唐克敏提供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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