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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富之家成长起来的人,往往逃不脱对于奢侈品的迷恋。雍正皇帝在史上以俭朴著称,但杨启樵先生的《揭开雍正皇帝隐秘的面纱》一书则有力证明了他实际上物欲极强,私生活相当奢侈豪华。乾隆皇帝在这一点上青出于蓝。至今还没能成为亿万富翁的我们,可能不太理解大富大贵中人对奢侈品的狂热痴迷。其实奢侈对他们来说,主要是代表一种完美主义的生活态度。奢侈品所展现的不只是昂贵,更重要的是其中的惊喜和极致,因为它们代表了人类创造物质的最高境界。事实上,这种爱好完全类似于毒品,因其没有止境而让人越陷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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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天性是不可能被长期抑制的,虽然登基之后强自隐忍了十余年,但步入中年之后,乾隆对自己的要求不再那么严格了。十几年皇帝当下来,乾隆一路顺风顺水,成绩超乎预期,自信心也直线增长。事业与生活,他自认为有能力兼顾,没有必要再苦行僧般苛刻自己。乾隆十六年(1751年),进贡的大门被第一次打开。那一年他举行了首次南巡,同时当年又值太后六十大寿。皇帝下旨说,因两逢盛典,许多大臣一再要求进献贡物,以表微忱,如果他一概拒绝,似乎不近人情,因为进贡者“分属大僚,上下联情,势难概斥,既已奏进,自不得不量存一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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享乐之门一旦打开,就注定只能越开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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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制体制下成长起来的大臣,一个个都是揣度上心、投其所好的好手。事实上,他们用于工作上的心思远远没有用在琢磨皇帝好恶上的精力多。整个帝国内,所有的高级官员都从这道谕旨里读懂了皇帝的心声。从此,为皇帝准备贡品,就成了他们分内一个重要的,甚至是最为重要的工作。时间不长,他们就摸清了皇帝的喜好:钟表、字画和古玉,最讨皇帝喜欢。另外,扳指儿、鼻烟壶、小刀等,也容易被皇帝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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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粤海关监督李永标、广州将军李侍尧进献了一批贡品,主要有紫檀镶楠木宝座、紫檀镶楠木御案等数种。其中比较特别的是“镶玻璃洋自鸣乐钟一座”和“镀金洋景表亭一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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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来说,进贡既然是大臣给皇帝送礼,内容当然是大臣自定,皇帝不便发表意见。然而这次贡品送上之后不久,皇帝很罕见地就贡品问题发布了指示:“此次所进镀金洋景表亭一座,甚好,嗣后似此样好得多觅几件。再有此大好者亦觅几件,不必惜价,如觅得时于端阳贡进几样来,钦此。”[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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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皇帝喜欢西洋钟表一事立刻被官场所周知,广州西洋八音匣等售价因而猛涨。“这些东西虽然没有什么实际用处,但中国官吏们却醉心追求,示意他们的下属不惜任何代价收买。”[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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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书画,更是皇帝私人收藏库中最重要的内容。众所周知,乾隆文化修养极佳。他九岁开始练习书法,十九岁开始学画。对于珍品字画,皇帝像史上那些有名的收藏家一样嗜之如命,必欲得之而后快。不过,其他收藏家收集书画,东奔西走,历尽辛苦,而皇帝收藏,却全然没有这些麻烦。这些光彩夺目的无上精品,大部分来自臣仆的贡献。只要他的喜好一被侦知,那么全帝国之内最好的藏品,就会源源不断地流入紫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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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对古玉的兴趣也十分浓厚,他一生御制诗文共四万余首,其中涉及玉器的篇目即达八百余。目前故宫收藏的上万件古玉,多数是在乾隆时期由各直省督抚一级的官员进贡的。他的御制诗文显示出,他经常一个人蹲在玉库里摆弄玉玩,挑出一些古玉,命人刮垢清理后,亲自评出甲乙丙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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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乾隆皇帝的诸多历史第一中,还可以加上一条——中国历史上最大的收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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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时期,乾隆物质生活的品位之高、排场之大、要求之细致全面,均远过于有清前代帝王。不过此时他进取心尚炽,对物欲仍有节制,所以他的日常享受可称讲究,尚不能说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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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晚年,优点往往前进一步,突破分寸,转化成缺点。乾隆的缺点则往往变本加厉,从抑制收敛状态变成肆无忌惮。步入晚年之后,皇帝无心进取,讲究和奢侈之间的界限被迅速突破。历代进贡在资格和时间上都有严格的规定。清代成例,仅督抚们有进贡之权,进贡的时间也只限于三节:冬至、中秋,还有皇帝生日。而到了乾隆晚年,这些规矩都被打破了。地方上的布政使、按察使直至京中的内廷翰林也开始进贡。为了收罗民间珍藏,一些民人也可以将家中珍藏通过大臣转贡给皇帝。“进贡”遂成了皇帝搜刮民间珍宝的最主要途径。为了配合皇帝的胃口,一年三节的时间限制也被打破了。除了三大节,端午节、上元节、重阳节,大臣们也都可以踊跃进贡。除此之外,大臣们开动脑筋,集中智慧,创造出了无数进贡的新名目:皇帝出巡,经过地方,大臣迎驾进贡,称“迎銮贡”;皇帝每年去热河避暑,大臣们进贡,称“木兰贡”;大臣们进京觐见皇帝,所献贡品称“陛见贡”;皇帝提拔加恩,所献贡品,称“谢恩贡”……有时,皇帝想要某种东西,又实在没有借口,就干脆称“传办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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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这次东巡所收贡品,应该归为迎銮贡。不过,即使是迎銮贡,也应该仅限于所经过地方的官员。而这一次,远在湖广、四川、广东的巡抚官员们也都放下工作,不辞辛苦,千里迢迢来进献大批财物,从体制上讲,可以说并无先例,也毫无道理。这一事件唯一可以说明的,就是皇帝对贡品的需索已经达到了失态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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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老皇帝越来越放纵,越来越多的封疆大吏把其他政务推到一边,集中精力为皇帝购买、制造奢侈品。越到后期,官员们进贡的次数越多、物品越丰。档案记载,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这一年,长芦盐政徵瑞进贡15次,闽浙总督伍拉纳进贡11次,福建巡抚浦霖进贡9次。其中伍拉纳11次进贡的日期分别是:三月初八日、三月十一日、三月二十四日、四月十九日、六月七日、七月十九日、八月十一日、十二月七日、十二月二十一日、十二月二十四日、十二月二十九日,几乎无月不贡,成为中国进贡史上的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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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到了皇帝的生日,进贡浪潮更是席卷全国。每到此时,整个帝国变成了大小官员们比赛贡品的“万国博览会”。据朝鲜使臣记载,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皇帝七十大寿时,他在中国一路所见的进贡景象实在令人咋舌:北京附近,各地进贡的大车据不完全统计多达三万辆。除大车外,那些珍贵怕碎的贡品以人担、驼负、轿驾,更是多不胜数。“其杠而担者,物之尤精软云。每车引马骡六七头,轿或联杠驾四骡,上插小黄旗,皆书‘进贡’字。”[5]为了抢运贡品,车辆互相争道,“篝灯相照,铃铎动地,鞭声震野”[6],好不气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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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都说,进贡之风的兴起,是打开乾隆朝政治腐败大门的钥匙。此语不为无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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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过度收受贡品,本身就是一种严重腐败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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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场上,送点小礼物,是人之常情。如果礼品价值过限,就是腐败。同样,按定制收受贡品,自是帝王维持正常生活的必需;但像晚年乾隆这样毫无节制地收受礼物,当然就会带来恶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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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理论是,送给皇帝的礼物是由官员们“自行制办”,也就是自掏腰包,目的是“联上下之情”。既不会增加百姓负担,又沟通了君臣间的私人感情,何乐而不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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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并不用太多的精明,就可以判断出“自行制办”之不可能。送给皇帝的“土特产”,几乎件件超出官员们的承受能力。皇帝喜欢那种镶珍珠的玉如意,臣下纷纷进献。当时一柄不嵌珠的玉如意值银四千两。而当时广东珍珠价格,重四分的珠子约值银四五千两,重五分的则需六七千两,如像龙眼果那样重三钱的大珠竟值两万两银。一柄如意的价值如此,其他礼物可想而知。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些精美绝伦的礼品,每一件都是民众的膏血凝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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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进贡之风的盛行,乾隆年间的官场上出现了“帮贡”一词,即有权进贡之大臣令下属帮助其“购买物件”,以“孝敬皇上”。这一新词光明正大,而且十分光荣,颇有凝聚全体官员对皇帝的无比热爱之意,实际上却成了贪污腐败的新方式。因为送给皇帝的礼物,从采购置办到送进大内,往往过程不公开,账目不清楚,云雾重重,机关多多。事实上,送到皇帝手里的一万两,可能意味着督抚们从州县官员那里剥削了十万两,而州县们则完全有可能从民间剥削了百万两。一张巨大的非法汲取之网就这样以“进贡”为由头编织而成,皇帝在贪婪欣喜之余却浑然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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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乾隆晚年的数起贪腐大案,都牵出过背后的进贡问题。那些进贡最多、最好、最得皇帝赏识的大臣,后来多数都成了贪污犯。比如那个一年进贡十多次的闽浙总督伍拉纳,勾结串通属下官员,贪污库存银达八万五千余两进行私分。案发后,朝廷抄了伍拉纳的家,抄出白银四十多万两。被抓之后,伍拉纳自供其巨额财产中就有一部分是来自勒令下属帮贡所得,“并不自出己资买办物件,乃婪索多银自肥囊橐”[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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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的宠臣李侍尧是当时“优于办贡”的代表之一。时人认为他是乾隆朝进贡之风兴起的带头人,“(李侍尧)善纳贡献,物皆精巧,是以天下封疆大吏,从风而靡”[8]。这并非虚言,现存史料中有一张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十一月初八日,时任两广总督的李侍尧所进贡物品的名单,我们可以从中窥得李氏进贡手笔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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镶洋表金如意一柄、金无量寿佛一尊、珊瑚朝珠一盘、蜜蜡朝珠一盘、脂玉万年有庆一件、白玉福禄寿三星一件、白玉长春壶一件、白玉蟠桃九熟一件、白玉保合太和一件、白玉长春花洗一件、白玉寿星一件、白玉如意仙一件、白玉香盘一件、汉玉佛手一件、汉玉花囊一件、汉玉拱璧一件、白玉云纹铎一件、白玉元洗一件、汉玉炉瓶一事一分、汉玉飞熊叶瑞一件、白玉印池一件、宋磁霁红花囊一件、定窑洗一件、嘉窑一统尊一件、成窑五彩瓶一件、定窑福禄尊一件、宣窑梅瓶一件、宋磁霁红瓶一件、定窑宝月瓶一件、哥窑笔洗一件、青绿三代尊一件、青绿提梁卤一件、青绿凫尊一件、明黄刻丝万福万寿龙袍一件、天青刻丝八团立水龙褂一件、明黄缎绣万福万寿龙袍一件、天青缎绣八团立水龙褂一件、真紫缎绣三色金诸仙祝寿龙袍一件、天青缎绣三色金八团立水龙褂一件、绿缎绣万寿长春龙袍一件、香色宁绸绣六合同春龙袍一件、天青宁绸绣八团立水龙褂一件、酱色宁绸绣江山万代龙袍一件、绿实地纱绣四季呈祥龙袍一件、天青实地纱绣八团立水龙褂一件、香色实地纱绣八仙庆寿龙袍一件、酱色实地纱绣吉祥九如龙袍一件、洋锦缎二十匹、洋花绒二十匹、大红鸳鸯绒十版、大红羽缎十版、洋绣帕一百方、洋绣小帕一百方、紫檀雕花宝座一尊、紫檀雕花御案一张、紫檀镶玻璃三屏风一座、紫檀雕花天香几一对、紫檀雕花炕几一对、紫檀镶玻璃衣镜一对、紫檀雕花书隔一对、紫檀雕花方凳八张、紫檀镶面玻璃横披一对、珐琅镶玻璃五屏凤妆镜九座、珐琅镶玻璃手镜九对、紫檀镶玻璃福禄式小挂镜九对、东洋漆炕桌一对、东洋漆香盒五件、鸾翎宫扇一对、孔雀宫扇一对、洋镶钻石自行人物风琴乐钟一对、红玛瑙钻石珠花瓶式乐钟一对、洋镶钻石蟠桃推钟一对、洋镶钻石蟠桃表一对、洋玻璃金鱼缸一对、仿景泰珐琅瓶一对、珐琅福禄瓶一对、镶玻璃小佩镜二十七面、蜜蜡鼻烟壶二匣、洋金银线二百支、珐琅手盆九对、珐琅唾盂九对、翠顶花三十匣、翠花五十匣、天然沉香瓶一件、洋油画小挂屏一对……[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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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侍尧之所以如此热衷办贡,讨皇帝喜欢固然是一个原因,而另一半的原因是进贡过程中,自己可以大肆向下属摊派。而且进贡后退回的宝物,他居然也纳入自己的私囊。当时来中国的朝鲜使节风闻,“大抵侍尧贪赃中,五之三入于进贡”[10]。原来,为了表示风度,臣下所进贡品,皇帝一般不会全收,只能择收部分,其他要退回。这张贡单中,皇帝所收的只有十来样,其他玉器、宋元古瓷、龙袍、紫檀宝座、珐琅等74项数百件都归李氏所有。乾隆四十五年李侍尧缘事治罪籍家,结果抄出黄金佛三座、真珠葡萄一架、四尺的珊瑚树三株,都是李侍尧私藏的进贡后被还回的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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