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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季的科举改革,渐停定议仅一年多,便迅速跳跃到立停,并非全国学务发展成效彰显,与科举的比较已经取得压倒性优势,水到渠成的结果,而是以兴学为急务的部分督抚与朝臣上下联络沟通,为扫除学务阻力障碍采取的非常措施。以当时形势而论,一方面,尽管兴学堂、崇实学已是既定国策,但士子犹豫观望的情形还相当普遍;另一方面,各地学务急速推行的弊端逐渐显现,新式学堂教育的适应性及其成效越来越受到批评质疑。京师贡院倘若修复,十年三科减额渐停的成议能否继续实行,确实变数甚多。尤其是1904年上谕批准十年三科渐停之议时,对于科举制的寿命最终是否以十年为限,已经留有余地:“俟各省学堂一律办齐,确著成效,再将科举学额分别停止。”[209]则科举终结的进程与结局,还要视学务发展的状况及成效而定。前引潘庆澜所上请罢斥张之洞的奏折便特意祭出圣旨:“恭读十一月二十六日上谕,所称递减科举一节,著自丙午科为始,俟各省学堂一律办齐,确著成效,再将科举学额分别停止,届时候旨遵行……大哉王言,似学堂之流弊,科举之不可议停,早在圣明洞鉴,钦佩莫名。”[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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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以妨碍学务为名立停科举,则学堂成效是否优于科举即须向世人验证,以正视听。尽管主张者竭力回避这一问题,反对者还是不断提出质疑。在立停科举的诏令颁布之后,陕西道御史王步瀛专折具奏:“八股可废,科举万不可停。即由学堂出身卒业时,亦宜分场考试”。只是无可奈何花落去,清廷决心已定,该折奉旨留中。[211]如果不是清廷接受六督抚联衔入奏的主张,以乾纲独断排除阻力,则科举制度退出历史舞台的终极趋势固然不会改变,至于能否以立停方式为最终归宿,以及是否在丙午年即告结束,的确难以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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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科举减额之议定谳不久,内阁吏科掌印给事中熙麟曾具折陈说利害:“今中国书院既已悉改学堂,学堂科举本可相辅而行,两不相悖,而必废此举彼,专重学堂,斥绝科举,是自仇其士,自斗其人也,使激而变,或生于此,祸尤甚于民教,此亦不可不思患预防者也”,希望当政为避祸考虑而收回成命。[212]几天后,浙江道监察御史瑞璐亦奏劝清廷:“学堂今始创行,人才尚未一见。设九年后科举全废,而人才未得,士心已失……可否请旨饬下大学士、六部、九卿、翰林、科道会议具奏,抑或出自乾断,明降谕旨,一俟学堂果有人才杰出,实能为国家裕国安民,折冲御侮,著有实效,再行逐渐停止科举。”[213]两折均强调学堂成效未显,骤废科举不利于国家稳定。尽管这些意见未能改变清廷关于科举减额缓停的决定,但却无法消弭对学堂成效与前景的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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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情况表明,在1904年科举减额渐停至1905年的骤然立停之间,科举改革的走向、方式及进程,尚存在诸多变数,前景并不明朗。正是由于修复京师贡院的讨论,传达了来自各部院主修者为数众多的信息,使得主停科举的一方意识到危机重重,事态严重,为了避免科举改革出现大的逆转,在学堂教育成效未彰的情况下,决心采取断然措施,不仅大张旗鼓地宣传新学成效,制造舆论,促成军机与政务处的人事变动,造成有利于改革的议政环境,更通过面圣的机会多方说服两宫,得到默许后,以阵容强大的督抚联衔入奏方式震慑朝野,最终以非常规的决策程序绕过部院讨论,直接催生了立停科举的诏令。因此,科举制的终结,并非事物发展瓜熟蒂落的自然进程,而是反对维系科举的官员在危机意识主导下,运用权谋趋利避害,人为策划推动的产物,就此而言,可谓清末新政改革阵痛的“早产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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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科举存废,系于自身抡才和学堂培才机制的优劣高下,结局也许是双方各自胜任,各得其所,或一方无力承担,便遭淘汰。然而,由于两者比较竞争的时间很短,在外力的冲击压迫下,尤其是日俄战争中俄国惨败于亚洲新强日本,令国人普遍感到时不我待,这种强烈的忧患意识,以及科举与学堂并存期间,学堂学生较多参加科举考试的现象,使人们大多认同科举有碍于学堂,并据此为废科举的理由。这在事实上已悄然改变了科举与学堂竞争的规则,即在学堂育人成效尚未得到验证之时,预先认定学堂优于科举。[214]既然科举影响士子学生的趋向,为了学堂发展,只能迅速废止科举。至于学堂在此期间是否已经消除自身弊病,[215]显示出培才的成效,以及科举与学堂能否在抡才与培才方面各自完善,互相配合,似乎均不予考虑。在危机四伏的局面下,清朝君臣感到时不我待,而学堂与科举并行,士子钟情科考,敷衍学务,依违两可,亦系实情。立停科举的奏章上谕,旨在排除干扰,加速学堂发展和新式人才培养,以免缓不济急,符合趋新舆论的期待,也是力图振作的表现。只是立停科举既然并非水到渠成,而是简化程序,强制终结,就难免留下后患,产生翻案纠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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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言之,在科举与学堂竞争的最后阶段,即科举与学堂并存的两难抉择中,尚未显示出自我调整效应的科举已经被遗弃,被迫让位给同样还未能充分证明自身价值作用的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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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将科举与近代西式教育制度简单对应,而对科举的其他主要功能及其制度关联不加考虑,确为当局者迷。科举与学堂,一为抡才大典,一为培才机制,各司其职,并行不悖。尽管鸦片战后长达60多年未能将西学与实学纳入科目,但减额渐停期间,一方面科举可以继续深入改革,并等待世人验证成效;另一方面划出西学专才名额,可促进学堂积极改善,培养合格人才,两者相辅相成,优劣互补。而骤停科举,表面上将科举与学堂熔于一炉,实则由于癸卯学制颁定后,中学已在课程安排中由昔日的主导而变成分科,经学失去了既往的垄断地位,不仅不能维系中体,连中学也支离破碎。所授名为新学,实则当时西学教育的学生程度既很不中国,又不能西洋,两处茫茫皆不见:“今之所谓通人者,其病大率有二:一知今而不知古,一知外而不知中。去岁友人自东方来,述日本五尺之童,类能读中国王高邮、戴东原之书,而中国学生有休宁人者,告以东原而不知也。若是者谓之不知古,不知古则顽。语必柏林、言称彼得,而问以十八省之风俗民情,不能举其一、二者比比也。若是者谓之不知中,不知中则固。顽固者,彼之所挟为诋人之新名词者也。”[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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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黻宸在科举停罢当年给学部尚书荣庆的信中指出:“夫科举之弊,非科举之弊,奉行科举者之弊也”。“而以昔之办科举者办今之学堂可乎?昔之办科举而犹不能胜任者,今使之办学堂可乎?办学堂之功十倍科举,办学堂之未易胜任实百倍于科举,科举得一良主司足矣,学堂自督办以至听差等辈,无一不在学堂规则之中,自学科以及饮食、起居诸事,无一不为学堂精神所系”。“然观于今之学堂,大率崇虚文而略实行,其弊究与科举等。夫因科举之弊,而天下有望于学堂。至学堂兴矣,而其弊如故,天下更将何望,此大可为寒心者也。”[217]对学堂的精神与规制均不熟悉掌握,能办好学堂岂非咄咄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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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为重要的是,西学的分科教育,着重培养专才(本来未必如此,而清季国人大都如此认识),与科举选才的标准用途相去甚远,单靠学堂考试,一味强调专业知识与办事能力,不可能选拔出适合做官的人才。废掉科举的现成机制,复杂的文官考试制度又迟迟不能建立推广,仕途变得毫无规则,吏治官声更加败坏,政治退步。据说张之洞后来对于立停科举的莽撞颇有悔意,[218]清人笔记所传递的某些信息,似可与张本人奏章中的寓意相互印证:“近日学堂怪风恶俗,不忍睹见闻。为国家计,则必有乱臣贼子之祸;为世道计,尤不胜洪水猛兽之忧。谨于湖北省城设立存古学堂,以经史词章博览四门为主,而以普通科学辅之,庶经训不坠,以保国粹而息乱源。”[219]其所维护者,乃中体不坠、中学不辍,及为学、选官均需重人品。张之洞以“学堂风气嚣张、不守礼法”,要求学部“制定冠服程序,以遏乱萌”,[220]却难以遏止士风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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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伦理社会的中国,对于为官者至少要求其为道德楷模,而中学能否为体,于此至关重要。况且,猝然更改十年渐停成议,立停科举虽有善后安排,却难以全面兼顾,使得众多士子,尤其是年龄在40岁以上以举业为生计者,仓皇之间难以改弦易辙,又没有预留足够的心理适应期,新式学堂教育则是费钱而不能赚钱,读书与生计相脱离,产生种种难以消除的制度性隐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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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例如《东方杂志》《万国公报》《政艺通报》《选报》《时报》《大公报》《申报》《警钟日报》《岭东日报》等的相关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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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李鸿章:《复皖幕陈》,《李鸿章全集》第36册,第1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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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唐才常:《时文流毒中国论》,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编《唐才常集》,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6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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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梁启超书牍(六)》,《戊戌变法》第2册,第546、54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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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汤志钧编《康有为政论集》上册,第264、285、296页。但具折上奏者是否因贿买而有此举,除前述梁启超的信外,尚未有直接证据,只能存疑,有待新资料的发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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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朱寿朋编《光绪朝东华录》第4册,第469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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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一,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8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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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璩鑫圭、童富勇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教育思想》,上海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0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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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苑书义等主编《张之洞全集》第2册,第1304—130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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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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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袁抚台来电并致刘制台、盛大臣》,光绪二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三日(1901年1月13日),苑书义等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0册,第8490—849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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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致江宁刘制台、济南袁抚台、上海盛大臣》,光绪二十六年十一月二十四日(1901年1月14日),苑书义等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0册,第849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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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致西安鹿尚书》,光绪二十七年二月初五日(1901年3月24日),苑书义等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0册,第85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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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陶模到达广州的时间是1901年2月7日,见其《到粤任事日期折》,《陶勤肃公奏议遗稿》卷11,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初编第45辑之441,台北文海出版社1970年版,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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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陶勤肃公奏议遗稿》卷9,第22—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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