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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392 1892年,27岁的王锡彤在家授徒,远道来投之学生,“每年脩金外,出麦米三石,由师供食”。“是时余为教读师,余妻为灶下妇。贫儒岁月,夫妇共同之担负如此”。因当时人工贱,家中学生多,请一老仆帮忙做饭,“每月铜钱三百枚而已”。1896年,年已31岁的王锡彤在学政院试时获取拔贡。[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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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394 乡村士子赶考所需的盘缠,多为亲朋好友的馈赠或借贷。尽管河南距京师较近,举人会试亦需银五十两,至于拔贡赴京所需之费用,包括礼部投文、报到、买卷、团拜等,更在百两开外。王锡彤拔贡赴京朝考,“知府曾与九先生为张罗五十两,友人崔凤梧独送五十两,盐商共送四十两,本处亲友约计钱百千”。[17]在一些地方,置有乡村公产资助科举赴考者的专项经费——宾兴,1903年6月初,朱峙三参加府试,“领得小宾兴钱二串文”。[18]所以设立这样的资助,主要是科举功名可为族人及乡里争光,增加其乡与族在当地的权势,形成共同利益场。有功名者可以成为乡村争讼的仲裁者、童生应试的担保人以及官府与乡村事务的重要中介,士子与乡村社会,借此种种联系纽带而牢固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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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396 乡村教读,虽然前途未必光明,倒有不少实惠。两相比较,舍虚名以就实利者不乏其人。江苏宿迁的叶道源1870年乡试中举,其父之友为云贵总督,“承诺荐举他出任一个重要的官职”,他不愿出仕,因其教馆所入“足给吾衣食所需,间有余者,以赡亲族”。[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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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398 由此可见,作为四民之首的士,在其步入科场前后,可通过做幕友、塾师等方式维持生计,而教读身份并不妨碍其同时在书院课读,获取膏火,赡养老幼。各方面的收入叠加,或许无法与经商行医相比,较之务农、帮工、学徒,则有过之无不及(如王锡彤自述的收入,较帮忙煮饭的老仆多十数倍),起码可以维持一般生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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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400 乡村士子的举业生涯多以舌耕为主要方式,他们怀抱“一举成名天下知”的梦想,与传统社会普遍存在的升官发财梦大同小异,而且通过持续不懈的努力,可以获得受人尊重的身份地位。即使是在不断接近目标的努力过程中,锲而不舍的精神也能够赢得亲朋邻里和乡间社会的敬重,并且借由种种方式与途径得到收入,以维持生计、赡养家口,实际上成为一种艰苦辛劳却较为固定体面的职业,形成士子与乡村社会稳定结合的可靠保障。后来向往反清革命的朱峙三反省自己在废科举过程中“尚甘心应科举者,则是谋生、求出路、显亲三项累之”。[20]以举业为生,确为乡村士子们的一般生活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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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402 三 科考弊端及异途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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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404 在相当长的时期里,科举考试是乡村士子努力改善生存条件和身份地位的重要途径。不过,科举考试虽然为乡村士子提供了一条相对公平的出路,却并非坦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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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406 一是科场困顿,早已为失意士人深恶痛绝,《儒林外史》便是生动的写照。其中描写的种种情形,到清季更甚。在迫不得已皓首穷经的苦读中,乡村士子切身体验了科举考试的种种弊端,无论高中抑或落第者,都不同程度地表示了抱怨甚至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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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408 科举的独木桥狭窄难行。癸卯府试未中,朱峙三便有了宿命的感叹:“至各亲友处略坐谈,均说科名迟早有定数。噫!科举取士,寒士可以出头,然老死其间未能得青一衿者,盖十分之九也”。[21]与之同场考试的洪子卿,年已59岁,尚为童生。另一位准备到省应考的“程师”,做过朱峙三的塾师,还创办民立小学堂,担任堂长,已经年逾花甲,十四届应考不中,仍然锲而不舍,孜孜以求,决心第十五次赴考。[22]对于多数乡村士子,科举考试与其说是成名捷径,毋宁说是谋生之道,有时甚至异变成对抗命运的惯性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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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410 相比于朱峙三的怨而无奈,刘大鹏对于科举可谓情有独钟,视其为人间正道,但私下也不得不承认,所谓科举的公平也是相对而言,学问好不一定就可以高中杏榜:“京都凡取士,总以字为先,以诗赋为次,文艺又次之。故用功之士,写字为要务,一日之中写字功夫居其半,甚且有终日写字者。京师之人相见问曰:近日用功否?即问写字也,并不问所读何书。”[23]这样的情况在明确指“科举为误人之政策”的朱峙三看来,更是通病。因为府试落第,他翻检上年直省闱墨,认为本省解元聪明但无实学,亚元则抄袭陈文子书太多,倒是第三名文字老练近古,可以学习。据说“江浙人取科名者,熟读陈文腔调,即得科举之诀也”。进一步阅读,还是觉得“均不足取也。蕲水三陈及汤化龙之文,均非佳作。江西闱墨解元龙元勋所作十三篇全刻,不但不成文,且不成话,似初明白之童生。如‘孝弟力田论’首云木有本而枝叶茂,人有本而风俗敦,孝弟者立生之本,力田者治生之本也。简直如小儿口气矣。浙江解元刘焜、福建解元林传甲乃称能手,予一一读之,以练笔调”。[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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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412 另一湖北士人张知本,12岁时中秀才,17岁以湖北优贡第一名(1897年)入京朝考,因“试桌高不及一尺,又无坐椅,众皆匍匐于地,监考者戴红蓝顶,眈眈逼视”,虽取为二等以知县用,却并未赴任,且“深感科举之无意义”。[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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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414 晚清科考改革虽加试策论,年轻的乡村士子一面摘抄背诵经史时策闱墨以备应考,一面还是对改革后的科考能否拔取真才抱有怀疑,因为考官也由八股出身,对时务的了解未必比应试者更多:“科举本无真本领,亦从前习八股者多读程墨,致阅卷者只能阅其抑扬词藻”。[26]科举改章只是改革考试内容而不改考官与阅卷,不过是换汤不换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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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416 晚清以降,科举入仕日趋艰难。清中叶前科举考试一旦通过万众争先的隘路,就可以平步青云,因此在贫寒子弟眼中,简直就是登天的云梯。然而,晚清社会丕变之下,杂途人数激增,导致正途的旁支化日益加剧,对士子的心理乃至生计选择产生消极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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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418 清代选官首重正途出身,咸同以降,捐纳、保举冗滥,吏治腐败日甚一日,造成仕途壅阻不堪。曾任吏部官员的何刚德描述:“光绪以来,其拥挤更不可问,即如进士分发知县,名曰即用,亦非一二十年,不能补缺。故时人有以即用改为积用之谑。因县缺只有一千九百,而历科所积之人才什倍于此,其势固不能不穷也。”[27]原为取士选官正途的科举,虽然仍照常运作,但获得功名而能入仕的比率明显减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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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420 王先明曾统计,太平天国以前捐官的总人数为3.5万人,而19世纪最后30年中,捐官人数达到53.4万人。1860年以后,捐纳而来的四至七品官员多于科举正途得官的人数。有职衔者中,捐纳比例竟然高达66%。以咸丰元年(1851)为例,中举后授予实官和取得候补资格者共计25.3%,“尚有74.4%仍处于‘社会沉淀’状态”。对刘大鹏所在的山西太谷、安泽、虞乡等三县科举所做的统计也表明,在咸丰十年至光绪三十一年间(1860—1905),“通过科举制完成社会垂直流动的绅士仅占3%—4%左右”。[28]这种状况势必导致士子对科举向心力的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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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422 对正途功名极为看重的刘大鹏在日记中不无悲哀地写道:“当此之时,名器甚滥,所到之处,有顶戴者甚多。或金顶,或砗磲石顶,或水晶顶。究其顶戴之来历,彼亦不知其所以然也。吁!名器如斯,宜乎读书者之少也。”[29]由于仕途人满为患,作为科举考试和选官重要补充的举人大挑,在一些省份甚至被迫暂停。1898年1月,刘大鹏到县城,“闻礼房书判言:前数月自京来文,来年挑选暂行停止,下一科再挑。盖因仕途壅塞,凡候补人员不得补缺故也。然未闻停止捐纳一途耳”。[30]正杂二途乾坤颠倒,让十年寒窗的读书人如陷冰窖。《清史稿》记:光绪“七年,御史叶荫昉复言:‘近年大八成各项银捐班次,无论选、补,得缺最易,统压正途、劳绩各班。今捐例已停,请改订章程,银捐人员,只列捐班之前’。疏下部议。然积重难返,进士即用知县,非加捐花样,则补缺綦难,他无论已”。[31]贵为进士,全国平均每届仅有230—240人,此时却须用钱才能疏通仕途,可悲可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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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424 张仲礼的研究表明,19世纪中叶以后,各省获得绅士身份的新进者比例高达40%—56%,“他们大多是通过捐纳而进入绅士行列的”。“‘异途’出身者的比例越来越大,许多捐纳者能获实授,而许多由‘正途’而得宦阶者欲获实授却不得不候补很长一段时间。由于自捐纳制度中涌出的官吏人数日增,传统的由考试竞争的机会均等原则更不复存在”。[32]通过捐纳、保举而涌入官吏队伍人数的激增,给各省带来巨大压力。自光绪十七年至二十八年,山东、安徽、湖北、河南、浙江、江苏、甘肃、云南、江西等省先后以本省“候补各官异常拥挤,恳恩暂停分发,以冀疏通”上奏朝廷,分别要求以一年或两年为期,停止捐纳保举和劳绩的分发。[33]这些情况表明,清初以来选官多重正途的传统,逐渐为捐纳滥行的社会现状所改变,严重者竟然本末倒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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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426 与之相应,过去将捐纳视为异途,不屑一顾的情况有所改变。刘大鹏以否定的眼光记录了人情冷暖的变化:“顷闻太谷大富王姓者年二十余,先捐一道员,改捐某部郎中,于本月初八日赴京供职,饯行者络绎不绝,路旁之人莫不歆然倾慕。”[34]这种状况不仅使以科举为中心的旧学备受冲击,方兴未艾的新学也受到威胁。直至停罢科举后,传媒对于这种反常状况仍然忧心忡忡。[35]正途入仕本来就僧多粥少,需按班次等候轮转,加上清中叶后异途的膨胀,周期势必大为延长,某种意义上甚至造成了正途的旁支化,科举考试对于士子的吸引力自然大为减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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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428 四 弃举业就他途者渐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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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430 随着晚清社会风气的变化和科场实态的压力日增,士子们的观念不断改变,读书不再仅仅追求“学而优则仕”,多样化的取向开始向乡村社会渗透。山西商业发达,票号垄断全国半壁江山。长期以来,虽然晋商子弟仍以读书求功名为正道,却不以商为末业。乡村士子亦早已将参与经商视为退路。既然异途入仕较易,何须困顿科场?异途冲击成为停废科举不可忽略的要因。面对仕途艰难的现实情况,不少士子纷纷改弦易辙,有的干脆放弃科考。戊戌前,山西“凡有子弟者,不令读书,往往俾学商贾,谓读书而多困穷,不若商贾之能致富也。是以应考之童不敷额数之县,晋省居多”。[36]晋省经商之风行之久远,但清季商人与士子地位的此升彼降也是不争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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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432 湖北的乡村士子虽无经商的便利,但读书的目标也首在救贫而非求官。朱峙三曾经表示:“予正少年,脑力能记,以冀早青一衿,庶几寒士家有出路而已。”所以后来他说:“科举在清代为寒士求出路第一门径,以故无恒产者舍此不能救贫,至于作官则在第二步。”[37]科举竟可救贫,寒门子弟借此养身养家,满足自己最现实的生存需求。诚然,科举功名还是地方精英权力资源的要项,因而只要科举考试继续举行,成功与否仍然是乡村社会广泛关注的大事。只不过既然求富的追求多于得官,也就变得与其他同样可以致富的途径难分轩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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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434 清代围绕科举考试展开的各类教读,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已经成为士子们的一份产业,许多寒士含辛茹苦入读儒学书院,求取功名和做官固然是其心仪的目标,更为现实的诱惑却是可以获得膏火银子,以便养家糊口。清中叶以后,迭经战乱,旧学系统遭受严重破坏,加上朝野上下逐渐提倡西学,多有减旧学膏火以增设新式学堂之意。山西自1896年“书院大减膏火以来,士子之心率多散涣”。省垣有晋阳、崇修、令德堂三所书院,而以前者最负盛名。“晋阳书院每当科年,七月月膏火以外,正奖并奖超等第一名,共得二十来金,其余十数金、七八金、五六金不等,极少三金。此次膏火极其肥润,故应课者千余人。”1896年,晋阳书院肄业诸生因巡抚欲将膏火一律减半而拒绝应课,引起风潮。1897年,当局又欲大减膏火,使得人心浮动。“书院肄业生皆言所得膏火无几,且未能得者甚多,盖由裁去膏火之故也。晋阳书院膏火原系一百二十分,去岁胡中丞裁去一半,只留六十分,崇修书院膏火原系七十五分,去岁裁去三十五分,只留四十分”。[38]科举若无法让寒士维持生计,则士子只能顾及眼下实际利益,忍痛舍弃长远目标,改换门庭。到1899年,晋阳、崇修两书院肄业诸生因膏火逐年大幅度递减,“所得膏火不能自给,皆引而归”。[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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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436 清廷的政策导向,对于乡村士子的行为取向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西学逐渐压倒中学的趋势,迫使科举考试在朝野的关注下不断变化,增加了一些与西学相关的科目或内容,而每一项改变,都会引起士风的震荡。后来清政府鼓励游学,兴办学堂,更加速了风气转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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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438 1901年1月29日,清廷宣布变法,刘大鹏在日记中不无悲哀地写道:“国家取士以通洋务、西学者为超特之科,而孔孟之学不闻郑重焉。凡有通洋务、晓西学之人,即破格擢用,天下之士莫不舍孔孟而向洋学,士风日下,伊于胡底耶?”[40]他的一位担任塾师的同年,因东主“欲令子弟学西法,嫌守旧学”,只好“力辞其馆就别业”。[41]到1903年,情况更加不利于守旧之人,“自国家变法以来,校士皆以策论考试,所最重者外洋之法,凡能外洋各国语言文字者,即命为学堂教习,束脩极厚,故当时人士俱舍孔孟之学而学西人之学,以求速效。间有讲求孔孟之道,谨守弗失不肯效俗趋时者,竟呼之为‘顽固党’,非但屏逐之,而且禁锢之”。[42]在日趋强劲的变法呼声中,科举变革乃至停废科举的传闻不绝于耳,随着相关信息的增多,不少士子逐渐意识到,科举考试乃至整个科举制度的退出历史舞台,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如果不能及早应变,必至束手无策,坐以待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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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81440 上述种种情形,使得科举制在清廷宣布停废前已成强弩之末,参加科举考试的人数在不少地方逐年递减。刘大鹏所在的山西乡村,光绪中叶后以科举博取功名的人已日渐减少,“吾乡僻处偏隅,士人甚少,即游庠序者,亦多不用功,非出门教书而塞责,即在家行医而苟安,不特读书求实用者未尝多观,即力攻时文以求科名者亦寥寥无几”。其时在太谷县应桐书院就读者“生有三十余人,童二十余人,尽心作文者不过数人而已。或直录成文窃取奖赏,或抄袭旧文幸得膏火”。[43]自1894年起,刘大鹏日记中屡有“太原府属应童生试者甚少”之类的记载,[44]新政实行之后,这种情况骤然加剧。壬寅科考,“吾邑于本月初四日开棚考试童生,应童生试者才二十三人,较前锐减太甚,去日考试完竣。余初应童试时尚百数十人(光绪三年),是岁晋大祲,光绪四年,余入泮,应童试者尚八十余人,自是而后,屡年递减,去岁犹垂四十人,今岁则减之太锐,学校衰微至是已极,良可浩叹”。[45]一年后,该县应考童生试者仅剩18人。[46]1904年春,朱峙三也记录了武昌县试应试人数减少的情况。[47]这一年《鹭江报》发表的社评提及:“各府州县每遇岁科两试,报名与考之人数与曩时作比例,仅存三分之一。”[48]说明此类现象并非个别偶然,应考人数锐减已成趋势。在越来越多的乡村士子心中,科举考试似乎成了食之无味、弃之不甘的鸡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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