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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当道对学堂学生中学程度的担忧相对,日本人所办报纸却在尽情嘲笑中国士子对西学的无知。科举立停的当年,各地岁科考试皆以策论取士,考生难以抄袭模仿,故而笑话百出。如某书院月课,以亚力山大传命题,有考生误释为“亚力如山大之传记者”,文云:日本为亚洲一多山岛国,战争之力不亚于西欧,如海上神山般屹立。[21]另一篇报道显示考生对近代西方历史的陌生:某处岁考,题为“拿破仑足迹遍欧亚两洲论”,有答卷曰:欧洲、亚洲幅员辽阔,“非惟人之足迹不能遍,即车之轮、马之蹄亦不能遍也”。但天不绝人,有一种生物神,“非金非木,有色有声,即所谓拿破仑者是也。破仑之为物甚小,有柄焉可以拿,人苟拿之,则日行百里者,可则五百里……外国练兵之法,阵势既熟之后,则练习拿破仑。既拿破仑之后,则欧洲之大,亚洲之广,足迹均可遍也”。在这样完全不着边际的臆想之余,还要进而建议,应节俭财力,“派员赴欧亚各国购买拿破仑若干具,使军士人人拿之,更何惧彼奇门遁法为哉”。[22]学堂学生与科考士子的两极表现,似乎表明中西学贯通如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顾此则失彼,这成为困扰制约学堂教育发展的一大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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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培才的层面,学堂教育能否中西学并重,一些趋新人士有着自己的判断。1898年7月,吴汝纶议及京师大学堂设总教习一事,表明看法:“以中学为主,主中学,势必不能更深入西学;若深入西学,亦决不能再精中学,既不能兼长,何能立之分教习之上,而美其名为总教习哉!”[23]总教习尚且不能中西学兼长,何况青年学生?因此,在桐城派大家吴汝纶看来,中西学并存之道,不能仅由学堂教育来实现。1902年,吴汝纶考察日本教育后,致函贺松坡,再次谈及中学与西学的关系,对学堂教育的实况前景忧心忡忡:“新旧二学,恐难两存”,“若西学毕课再授吾学,则学徒脑力势不能胜。此鄙议所谓不能两存者也。此邦有识者或劝暂依西人公学,数年之后再复古学;或谓若废本国之学,必至国种两绝;或谓宜以渐改,不可骤革,急则必败。此数说者,下走竟不能折衷一是,思之至困!执事乃欲兼存古昔至深极奥之文学,则尤非学堂程课之浅书可比,则尤无术以并营之,又众口之所交攻者也。西学未兴,吾学先亡,奈之何哉!”[24]在日本深入考察西方学制的吴汝纶已清醒地意识到,中学与西学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系统,姑且不论两者是否有融通的可能,仅就学生精力而言,试图两学兼顾的设计本身,就是一厢情愿的妄想。而朝野不断鼓噪迅速推广新式教育以救危亡,其实恰是以牺牲几千年延绵不绝的中学为昂贵代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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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已预测并感伤于中学将亡,吴汝纶仍然竭力反对在学堂实施中西学并重的计划,担心学制因此无限延长,人才培养缓不济急:“今约计西学程度,非十五六年不能卒业,吾国文学又非十五年不能卒业,合此二学,需用卅余年之日力。今各国教育家皆以为学年限过久为患,群议缩短学期。今我又增年限一倍,此乃教育之大忌。然则欲教育之得实效,非大减功课不可。”至于如何增减,吴汝纶的具体建议是:“西学则宜以博物、理化、算术为要,而外国语文从缓。中学则国朝史为要,古文次之,经又次之……其效约在十余年之后,非救急之用。”[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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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学堂教育的中西学地位,关系到新式学堂的生存发展,官方极为敏感,取道中庸似乎较为稳妥。刘坤一、张之洞的《江楚会奏》第一折,作为教育改革的宗旨趋向,正式提出中学与西学并途、中才与西才同造的方针。[26]张之洞认为,学堂学生若“皆以中国为体,西学为用,既免迂陋无用之讥,亦杜离经叛道之弊”,故“总期体用兼备,令守道之儒兼为识时之俊,庶可有裨时艰”。[27]这一方针始终影响着清廷科举改革的思路,而实际运作中却遭遇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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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中西并途的教育方针持不同意见者认为,就教学实践而言,两者殊途难以同归。由于中西学均极博大,学堂教育很难实现兼通,莫如顺势应时,另辟蹊径。1901年10月28日,原河南巡抚于荫霖在回銮途中晋见,与慈禧谈及变法,直言不讳地对刘坤一与张之洞的主张表示怀疑:“国家造士全为中材,如刘坤一、张之洞所议普通学合,今日臣工士子恐无一能交卷者。合三年而论,秀才数万,举人将数千,使之尽通乌乎能?势必如圣谕所云,抄写洋报而已。莫若使之为专门之学,除四书五经外,无论中学、外学,各通一艺,不必强兼。专则有功,简则易能,譬如能算学,则为算学人才;能制造,则为制造人才;能通本朝掌故,则为掌故人才。能如此,便真有人才可用。”[28]于荫霖明确反对不切实际的中西兼容之说,主张中西分造,人才规格各异,以各有所长为国家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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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中西学不易兼得的两难和急需用人的现实,于荫霖以专才代通才的主张不无道理,张之洞本人也曾于两宫召见时承认自己不懂声光电化诸学。[29]纵览海内外,即使在一定领域能够学贯中西者亦属凤毛麟角,对于一般学子,更是过于理想的要求。故放弃通才标准,在以中学为根底的前提下,使其专精一门,可能较为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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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后来的情况看,由于清廷对中西学并途打造经世致用全才充满热切期待,于荫霖更改选材标准的建议,并未得到足够的重视。1902年12月1日发布的上谕,明确表示选材必须中西学兼顾,即使已获三甲的新进士,乃至早已入仕为官者都不能例外。[30]其用意显然是希望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三甲进士,在京师大学堂兼学一门西学,成为国家栋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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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学堂的抡才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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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晚清科举改革初期,以至停罢科举之后,如何贯通抡才与培才,坚持中学西学并重,促使新学与旧学衔接,一直困扰着主导改革者的倡行与决策,但前后侧重有所分别。议改科举阶段,重点在如何使科举接纳新学,科举停罢后,则是怎样才能使科举抡才的形式与精神在学堂教育中延续。奖励学堂出身,考试留学毕业学生,拟定及不断修改学堂考试章程,就是重要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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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奖励学堂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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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政初期,张謇在《变法平议》中提出,为了使新式学堂得以发展和推广,应当以奖励出身为措施,鼓励进学:“使其家人父子,咸愿其家有一人焉,入学堂以发名成业,其必自明定学生登进之路始。凡历小学校至府州县寻常中学校毕业者,宜给凭证,作为生员。其中学校之师范高等分数多者,作为贡生。由是而文者历专门学校文法理工农医科毕业者,宜给凭证,作为举人。又历大学院文法理农工医科毕业者,宜给凭证,作为进士。”对于军官学校的学生也应给予相应的武职出身。他还认为:“士之希生员、举人、进士也,为其荣于邦,而他日足以赡其家。”就读学堂的学费虽不是一个小数目,但与旧学相比,应试之人“得者仅数千百之一,而不得者屡丧其资斧”,机会成本更大。两相比较,旧学并不优于新学。因此,若明定奖励出身,对于士子很有吸引力,可以导致新学繁荣及风气转移。[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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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謇的这一设想,符合趋新督抚们合并科举于学堂的基本思路,通过奖励出身的方式衔接新学与旧学,不仅具有简单易行的优势,还能大大地减弱士子对于新学的抵触。1904年1月颁行的癸卯学制,通过《奏定各学堂奖励章程》,明确将各种学堂的类别、学习年限、学生学习程度,直接与出身和实官用途分别对应,并作出详细规定。如自小学堂起,至通儒院毕业,约需25年,其毕业“予以翰林升阶”。大学堂分科大学毕业,考列最优等者,作为进士出身,用为翰林院编修、检讨升入翰林;考列中等者,则作为举人出身,以各部主事分部尽先补用。即使二次均考列下等者,仍可以知县分省补用。其他各种专门学堂或高等小学堂,均以举、贡、优、拔作为奖励,并对应各种官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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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该奖励章程的规定,形式上学堂学生不必通过科举的程序,而实际上却继承了科举以考试为入仕进阶的传统。与科举考试的显著区别,一是学堂考试虽与奖励出身并授予官职相结合,但皆以分数定等,均不限名额;二是各省公设、私设学堂,只要曾经呈报本省学务处、咨明学务大臣立案,“其教育悉遵用官学堂课目规则办理者,毕业后,得一体申送考入官设之升级学堂。应得奖励,与官学堂学生无异”。[32]毋庸讳言,任何政令与制度的实施贯彻均有时效性,在新学萌芽与发展初期,由于科举考试的惯性作用,奖励章程在一定程度上起到扶持新学的作用。而在科举停废之后,继续实行奖励出身办法,却产生了越来越多的负面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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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科举考试“明经、进士及第之后,只是取得了做官的资格,还不能直接入仕做官,必须再经过吏部考试,及格后才能分配官职,脱去粗麻布衣服,换上官服,即所谓‘释褐’”。[33]清代科举在殿试获进士出身后,仅一甲三名直接授翰林院修撰与编修,二、三甲进士还须参加吏部主持的朝考,除庶吉士入翰林院学习外,其余授予官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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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奖励学堂出身与停止朝考两项,实际上不仅将科举与学堂合二为一,且彻底改变了唐以后实行近千年的取士与举官分离的办法,再度将二者合为一体。由于学生人数众多,照此办法,必然造成毕业即授官者比比皆是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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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于这一重大变化可能对吏治与育才造成恶果,有识者已疾呼政府纠偏。1905年9月,清廷刚刚颁布停废科举的上谕,御史陈增佑即上《奏请变通学堂毕业奖励出身事宜折》,其基本主张为:科举既然已经废除,“则士子出身,尽归学堂一途”,而《奏定学堂章程》内,所列奖励出身各条,与各国取士之法“绝不相合”,[34]必须尽快予以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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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出,奖励学堂出身,造成“学堂与仕进混合之弊”,其结果仍是所学非所用。他举证大学堂分科及实科毕业奖励授予各种相应官职者,其职位与事务,与所学内容风马牛不相及,以致“滞碍难行之处极多”。[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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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停废后,学堂普及已无阻碍,各省所有中学小学毕业生以数千人计,全部作为拔贡、优贡、秀才,“名器太滥,不足以劝”。奖励出身所造成的学堂与仕进相混同的弊端,若“行之十年,进士举人塞满天下,而人亦不复为贵,殊非政体”。东西各国学堂学生毕业仅获文凭,官员选拔,仍需通过专门考试,而应试者,皆为取得学堂毕业文凭的学生,所考职位,多与所学内容对应,笔试和口试结合。有鉴于此,他主张各专门学堂毕业生根据自己所学专业选择职业,“学农者为农师,学工者为匠师,学商者入银行,学医者入医院,盖各有当办之务,而不必皆为官也”。建议清廷考虑将“学堂与出身,截然分为两途”,[36]仿照西方各国向毕业学生颁发文凭,学校只应负责培才,而非将抡才与培才混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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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对清廷对废除奖励出身可能影响兴学的顾虑,他强调:“科举既废,则出身只有学堂一途,自不能舍此他适。学堂虽非作官之地,而为官则必须已学之人,亦不忧其不踊跃从事矣”。当初以奖励出身鼓励士子们报考新式学堂,皆因科举与学堂并存,既然已立停科举,撤除兴学障碍,便无须顾忌因取消奖励出身而影响兴学大计。他还指出:“国家最利之事,在人人皆知求学,国家最不利之事,在人人皆思作官。人人皆知求学,则各谋其本业,而天下以安;人人皆思作官,则各忘本分,而侥幸奔竞之风作矣”。[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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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份奏章看,陈增佑似乎深悉近代教育的本质,知道学堂课程是根据中等资质的人而设置,通过课程考试,一般中材可成,但若要“能悟新理,创新法者,皆由深造自得而成”。近代学堂教育的宗旨是教成人格,教成国民,寓国富民强、通国皆兵之意,使受教育者多才艺,“而谋生之途较广”。“故以学堂为专造人才而设,实昧于兴学之本旨也”。[38]这一分析揭示了新旧学的本质区别,也说明抡才与培才相统一的理想设计,有违取材与选官分途的普遍规则,会助长学生读书做官的愿望,造成人才积压与仕途拥挤,妨碍新式人才学以致用。只是专才不仅是为了谋生,人才也不仅限于做官,这样的道理,陈增佑还不能透彻认识。奖励出身和实官,就是单独以做官的标准衡量人才,忽略社会职业同样也有规格不同的人才需求,只不过标准有别而已。令人遗憾的是,清廷顾忌影响科举善后,并未采纳其合理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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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宣统三年七月,《学部会奏酌拟停止各学堂实官奖励并定毕业名称折》才正式将停止奖励实官问题提上议事日程。学部反省将求学与得官相混淆的弊端危害:“窃维东西各国学堂毕业与入官考试无不判为二事。中国兴学之初,科举未停,任官之制未备,自不得不沿用科举办法,学堂毕业者即予实官,以广登进而资任使。惟比年以来,毕业人数逐渐增加,而官缺之增设有限,学生得官以后仍复置之闲散,且《文官考试任用章程》应于本年颁布施行,而实官奖励一节,按之将来新章,不免有所牴牾。”学堂毕业给予实官奖励的规定,至此基本完成了后科举时代过渡衔接的使命,为了避免不同规定之间实施的冲突,“拟自《文官考试任用章程》施行之日起,无论何项学堂考试毕业者,概不给奖实官。其游学毕业生之廷试,明年亦拟不复举行,另由内阁会同各部规定文官考试资格及技术官、教育官须用专门毕业人才之办法,以昭核实而励贤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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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部同时说明,关于学堂学生的毕业名称,有两种方案:一是仿照日本,改用察博士、学士、得业士(高等及专门学堂毕业者);另一种是沿用旧学的进士、举人、贡生、生员等名目。学部认为,日本做法的最大缺陷,是没有中学堂以下毕业者的名称,不利于教育的推广,尤其对于偏远地区来说,旧学功名仍是兴学的重要动力。并引用甘肃提学使的奏报,当地给予过毕业奖励的学堂,续招新生尤其踊跃,而未有奖励的学堂,则学生数量极少。“若将毕业名称靳而不与,不特未设学堂之处无增加之望,恐已设之学堂亦有解散之虞。是废止进士、举、贡等名称别定学位,虽属正当办法,而按之现在情形,则尚未能骤行”。学部最终采取折中办法,决定《文官考试任用章程》实行后,各学堂毕业名称,大学毕业者仍为进士,高等学堂仍为举人,中学及相同程度之学堂毕业统称贡生,高等小学及初等实业学堂毕业者统称生员。高等专门学堂毕业者,均加上某科进士或举人字样,以示与普通教育毕业者之区别。凡获得上述名称者均以毕业考试成绩列中等以上为限。与此同时,宣布自《文官考试任用章程》施行之日起,其已经获得学堂奖励各种功名者,“不准截取就职”,仍需要按新章规定重新参加文官任用考试。宣统三年七月十七日,该章程获得朝廷批准颁布,学部为此专文通行各省督抚,要求“凡学生毕业在接奉官报以后者,均应遵照新章拟奖”。[39]但此时武昌起义的爆发,已相距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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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学堂考试章程的出台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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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张立停科举的督抚奏章中所涉科举与学堂合二为一的内容,也许仅仅是为了减少兴学阻碍的托词,不过,科举考试的形式甚至某些内容,的确在后科举时代的学堂教育里得到延续。[40]更重要的是,1905年立停科举后,新式学堂不仅沿袭了科举取士的固有功能,而且承担了因铨选未及应变所新增的新学人才选官机制。因此,相关考试不但没有随着立停科举而中止,反而由于既有格局的改变及新旧并轨衔接的双重压力,数量不断增多,种类日益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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