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誊录即糊名易书,自北宋以来,行之数百年,实为科场防弊妙法。殿试、朝考因为不用誊录,读卷大臣直接评阅考生原卷,以致通关节、重楷法,久为时人诟病。而乡、会试因有誊录,“应试者字体之工拙,无关得失”,故相对公平。[50]因此,废誊录的结果颇具讽刺意味:张之洞一方面奏请改科举,讲实学,不较楷法之高下,但另一方面正因为废誊录,却导致本不凭楷法取中的乡、会试,也开始看重楷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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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戊戌改科举时,废誊录既非康梁派的主张,也非张之洞、陈宝箴科举新章的内容。相反,康有为、梁启超及宋伯鲁还准备奏请在殿试、朝考中采用誊录,以纠正偏重楷法之弊。[51]迨至辛丑年,尽管刘坤一、张之洞的《江楚会奏变法三折》第一折就包含酌改文科的条目,但亦未及废誊录。然而,张之洞在随后的电奏中却加入了这一主张,且因政务处的策略性妥协,废誊录竟成了现实,使得最后两科乡、会试皆无誊录,颇为特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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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废誊录的消息一出,即遭到朝野上下的反对。张之洞的下属,刚刚调任武昌府知府的余肇康便是一个激烈的反对者。辛丑年十二月,他在致其亲家、军机大臣、政务处大臣瞿鸿禨的私信中抱怨道:“糊名易书,唐宋以来行之已久。今日情面之天下,非此更将百弊丛生。闻近议拟裁誊录。窃谓必不可行。且此事实无害于求才,而有益于防弊,亦何必毅然去之耶?”[52]显然,余氏觉得废誊录简直莫名其妙。刑部司官吉同钧随后在日记中也严厉批评废誊录的做法:“至易书糊名,实防弊要法。今日殿试考课,尽绚(徇?)人情。惟乡、会二试,较为公道。寒士真才尚可出头者,惟赖此易书糊名之一法。然以此严防,尚有关节、暗号等弊,若并此而亦废之,从此更无公道矣。”[53]余肇康、吉同钧均从誊录制度作为长期行之有效的防弊妙法的角度着眼,谓其虽亦有弊,但非此则人情、关节、暗号等弊更将防不胜防,势将严重影响到考试公平。吉同钧并强调乡、会试之所以比殿试公道,正因为有誊录之制。此外,江西巡抚李兴锐也致电政务处,称“乡场试卷例应糊名易书,今誊录朱卷既裁,以墨卷校阅,士子履历开列卷首,虽经弥封,究有未便”,建议采取编号、盖戳等防弊办法。[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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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名士孙宝瑄则估计到,在初改八股为策论,而策论程度尚浅,难免剿袭雷同的背景下,必然导致凭楷法取中的恶果。他说:“今日改科举法,以策论取人,于是头、二场考生皆抄胥。其所对之本国政治、外国史事,千手雷同,于是不能不以书法之工拙,定甲乙去取,势使然也。是故八比废而乡、会试考字矣。”[55]孙宝瑄虽然没有直接点出废誊录,但他立论的前提之一正是乡、会试废除誊录制度。盖若誊录未裁,乡、会试是不可能“比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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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经过壬寅年秋无誊录的乡试后,批评之声再起。不仅是人情、关节问题,更严重的是,此前乡试因有誊录,故不重楷法,而今裁去誊录,考官直接校阅士子墨卷,以致凭楷法以定去取的倾向大肆蔓延,与科举改章的本意南辕北辙。壬寅顺天乡试举人冯汝琪因为字写得好,同考官在荐卷簿中特别指出。冯氏因而特意提醒乃弟冯汝玖留心楷法:“房师以字肖莲棠宗长,特于荐簿记之。可见字亦要紧也。”[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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壬寅年十二月十七日,山西乡试副考官、御史杨士燮返京后上折,除了批评场次、题量外,认为“不用誊录,裁割卷面,尤滋弊窦”,因请“规复旧制,仍用誊录”。[57]次日,给事中熙麟也奏请乡、会试仍用誊录。[58]十九日,署礼部侍郎、政务处提调郭曾炘亦上奏论会试事宜,认为“试卷不用誊录,闱中阅卷但取适观”,日久相沿,恐重蹈殿试以楷法定高低的覆辙。但郭氏显然更了解废誊录的内幕及政务处、礼部的“处境”,故不仅措辞和缓,而且颇有为政务处、礼部复奏张本的意味:“应否规复旧制?或俟一两科后察酌办理,此时尚可不必纷更也。”[59]杨士燮、熙麟、郭曾炘的奏折,先后交政务处会同礼部一并议奏。据说,礼部“各堂意见相同,皆以为从杜弊起见,莫善于糊名易书”,大约当允所请。[60]《新民丛报》的消息也说:“壬寅举行庚子乡试,试卷不易书,于是考官辨认字迹取中,又有专重小楷者,礼部议复用誊录,以杜弊端。闻已定议。”[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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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会试将恢复誊录的消息一经传开,即对士子的应考产生影响。翰林出身的四川道员冯金鉴立即在家信中为其子冯汝琪支着:“果用誊录,字不必求好,专力于作,较为省力。”[62]可见,乡、会试一旦用誊录,则士子自不专意于字,而必用力于文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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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议准乡、会试废誊录,在很大程度上是政务处否决刘坤一、张之洞分场去取主张的“补偿”。因此,若恢复誊录,既使刘(新逝)、张下不了台,更使自身难免朝令夕改之诮。故政务处复奏一则谓,上年之所以同意试办废誊录,是因为刘坤一、张之洞电称“誊录积弊,亟宜删除”,而今杨士燮、熙麟等“或称辨认字迹,偏重楷法,或称熟识字迹,转以避嫌屏弃各节,其弊亦不能不防”;再则自相矛盾地说,“惟本年各省乡试尚无此弊,明年会试拟请暂行照办”,嗣后由礼部斟酌情形,奏请应否仍用誊录。[63]如此便采用了郭曾炘的说法,同时委婉地否决了杨士燮、熙麟恢复誊录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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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批评废誊录,连带反思朝廷改科举举措乖张的声音却没有停歇。《鹭江报》的议论最为痛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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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从前之尚楷法,止于殿廷考试而已。此外乡、会两试概用弥封,主司只以衡文为事。今誊录既废,为主司者自知才学浅薄,不足以较妍媸、别优劣,但取其小楷工者,列之中额。其间有耆儒宿学,读书诹古,具有本原,反不获与少年子弟争一日之长,其有以援据篇籍,典瞻渊懿者,主司一望茫然,目呆口噤,悉屏之孙山之外。此风一倡,而父兄之教,子弟之率,悉从事于其易为者,终日摹拟,以求速售。夫以楷法求人,而复责有根柢之学,是南辕而之燕赵,北辙而之吴越,此必不可得之数也。圣天子在上侧席求贤,如恐不及,而诸臣泄泄,不能奉宣德意,至于如此,岂非大可痛恨太息者乎?吾有感于近日取士之法,而不能默然已也。[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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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主司“但取小楷工者,列之中额”,未免过火,但其着重批评的取士之法的矛盾性,无疑是制度设计者无法自解的,亦即一方面求实学,拒楷法,另一方面却因废誊录而导致更偏重楷法的恶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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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为吊诡的是,废誊录的流弊反而成为趋新者倡废科举的理据。主废科举的夏曾佑就说,废八股后衡文无上下可守之标准,“誊录既废,楷法已占天然之胜势,若再以忌讳太多,文章竟无优劣,则一切弃取必纯以楷法决之,是乡试、会试均以朝考、殿试之法行之耳,是并求其如当初之乡、会试而不得也。呜呼!此岂议废八股时所能见及哉?”意谓废八股、废誊录后的科举,反不及先前之科举,因此更应废去。[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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迨至民国,癸卯科进士、对历代社会制度风俗研究颇深的著名学者尚秉和,依然认为废誊录是科举改制的大败笔。他说:“自糊名誊录之法兴,于是主试虽门生故吏,无能为力。……自此以后,凡平民进取者,只致力于文学,不患不达。故历元明清,行之千年而不改。及清末春、秋两闱,竟废誊录而不用,不知此为防弊之唯一良法。幸科举废耳,设沿袭至今,其弊不可胜言矣。”[66]意谓废誊录的科举,其弊将不可胜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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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坤一、张之洞以誊录有弊,欲废去防弊的制度而依靠人的道德品格以防弊,不知情面天下,非制度更将百弊丛生。政务处之所以勉强议准废誊录,很大程度上因其否决了刘、张的分场去取主张,故以此“补偿”刘、张。行之数百年的誊录制度竟成了权谋妥协的牺牲品。此举不仅造成严重恶果,而竟难以迅速扭转。可以说,废誊录无疑是科举改制中“始谋不臧”的显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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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改制与最后的进士 三 戊戌以来科举改章思路检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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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表明,辛丑奏定新章既是张之洞、陈宝箴戊戌方案的延续,也有重要损益。不过,从戊戌到辛丑,改科举的具体方案实有好几种,甚至已经颁行。既往研究多关注于经济特科、康梁派、张之洞与陈宝箴的改科举方案,其实,礼部拟定的几种科举详细章程,亦值得合而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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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戌变法时几种科举改章方案检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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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丁酉年(1897)十一月二十三日,贵州学政严修请开经济科的奏折递达御前,光绪帝当即谕令总理衙门会同礼部妥议具奏。戊戌年正月初六日,总署与礼部复奏拟分特科、常科。其常科以算学、艺学各书院、学堂的“高等生监”为对象,以策问试之,初场专门题、次场时务题、“三场仍试四书文”,与乡、会试平行,中式者称经济科举人、贡士,与文闱举人、贡士一体复试、殿试、朝考,惟另编字号,“不责以楷书、不苛其讹脱,一以学问为高下”。[67]该复奏折由总理衙门大臣张荫桓负责,系汪大燮、沈曾植起草,并经总理衙门大臣、礼部尚书许应骙修改。[68]如此则经济常科重专门、时务,但八股文(四书文)仍予保留,只不过已置于最不重要的第三场。当日奉旨允行,惟其详细章程仍责成总署与礼部会同议奏。上谕还不忘勉励各生监:“当思经济一科与制艺取士并重,争自濯磨,力图上进”。[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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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特科、常科的详细章程尚未奏上,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已在京“精心运动”,接连发动“废八股攻势”,终于促成清廷于五月初五日做出废八股、改策论的重大政治决策。[70]不过,明发上谕只立原则,“其如何分场命题考试一切详细章程”,仍需礼部妥议具奏。仅仅七日之后,御史宋伯鲁又奏请将经济岁举(常科)归并乡、会试正科,奉旨“乡、会试既改试策论,经济岁举亦不外此,自应并为一科考试”。[71]此时当局甚重策论,结果四个月前甫定的经济常科就此湮灭,各算学、艺学书院、学堂的生监与乡、会试平行考试的新途突然关闭。礼部遂于当日片咨总理衙门:经济常科章程应归入礼部议复乡、会试改试策论折内,一并议奏。故总署随后仅议复经济特科详细章程六条。[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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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部奉命议复科场详细章程,无疑备受关注。康有为、徐致靖等人尤其在意,并随时准备施加影响。五月十八日,在探知礼部“草定章程,有两场之议”后,徐致靖奏上康有为代拟的折子,据此前经济常科办法而损益之,对各项考试策论文体提出方策:(1)专门未通,而时务应晓,其中内政外交最要,故改二场时务策为首场;(2)经济常科“二场有时务策而无史学策,三场有四书文而无五经文”,均为缺憾,故请二场考试经论、史论。此事重大异常,光绪帝不便自作主张,遂将折“暂存”,并呈慈禧太后阅览。在此情况下,光绪帝愈加期待礼部复奏,故当日催令礼部于五日内将科举考试详细章程迅速具奏。[73]礼部岂敢怠慢,于二十二日奏呈详细章程十条,并请示五言八韵诗是否保留。当日奉旨:“嗣后一切考试,均着毋庸用五言八韵诗,余依议”。[74]鉴于徐致靖(康梁派)和礼部几乎同时推出的两份方案,均是在经济常科归并乡、会试正科的背景下提出的,将三者做一对比,或许饶有趣味(见表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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