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迨二月初五日,何氏读到了《原富》戊部,他说:“读《原富》部戊上篇,其论幼民学校之费,扬榷教科,备极精当。”初六日,在舟抵上海之前,他读完了严译《原富》。[40]在此前后,他还读过日本桑原骘藏的《东洋史要》(樊炳清译),市村瓒次郎的《支那史要》(陈毅译),加藤弘之的《讲演集》,《翻译世界》第一、二期中哲学、社会、宗教、政治学史、政治泛论、法律泛论、最新经济学等内容。到开封后,他重读了岸本能武泰的《社会学》(樊炳清译),又从亲戚处借得《万国政艺全书》、《直省舆图》、《万国舆图》,购入一部上海新出的石印《读史方舆纪要、郡国利病书详节》。初七日,即入场前一日,何氏“检理入场书籍、器物”后,又“取《湘报文编》读之”,作为考前的最后准备。[41]何寿章后来果然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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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士子马太元不像何寿章那么涉猎广泛,抵达开封安顿妥善后,才于二十五日出街购《史论观海》、《治平十议》、《四书精义》、《御批纲鉴》各一部。上述几种书,均为头场、三场预备。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临时抱佛脚,翻看《史论》、《治平》、《通鉴》各书数篇。至于二场考试用书,直到三月初五日,即入场前三天,才购入《西国新政辑览》一部。[42]马太元最终名落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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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林注意到1897年点石斋石印本《时务通考》,认为除了警察一题,“《时务通考》大致能涵盖两科会试第二场十道政治艺学策题的考察范围”。[43]所言大体不差。不过,点石斋主人后来又请人编辑续集,于1901年冬出版。[44]所以用该书正续集比照两科会试策题,当更为有效。此外,马太元所购的《西国新政辑览》,何寿章所借的《万国政治艺学全书》,亦是当时考场利器,与《时务通考》正续集一起,常年在《申报》登广告兜售。[45]而在《汴梁卖书记》作者王维泰看来,能购览《万国政治艺学全书》等,已是“渐有新旧过渡思想,临文时能解调查者”。不过,士子“最多之数必问《通鉴辑览》、《经世文编》,甚或问《子史精华》”等。尽管趋新的王维泰说这些士子“皆未脱八股词章窠臼”,为“最下乘”,[46]但《通鉴辑览》、《经世文编》等却是应对首场史论题的重要参考书,士子最乐寻购也是人情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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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寿章、马太元、许同莘等士子自带和购买的书籍,大都是要带入场中备查的,这早已是晚清科场常态。李林看到几条辛丑科举改制后士子场内翻书的材料,就想当然地说,明清科场搜检极严,此时“乃准士子带书翻阅,应是考虑科制甫经从形式到内容的改革,难度骤增,故以此权宜之计方便考生”,进而论道“厘清这一事实,对评估考试答卷及其学识水平至关重要”。[47]其实,嘉、道以后,搜检已渐从宽,“同、光间则虽仍派搜检官,不过循行故事,由吏役高呼一声搜过……后则此声亦寂无闻”,任士子随意挟书。[48]1894年商衍鎏参加广东乡试,书籍就一概听其带入。[49]许同莘于1899年参加院试,江苏学政瞿鸿禨“概不搜检”。[50]迨1902年参加江南乡试,起初还因“书籍繁重,颇以携带不便为虑”,岂料“入场可令仆人挑入号内,出场亦有亲兵层递背出”,[51]备极优待,遑论搜检。癸卯年三月初八日会试入场,马太元的“书籍以轮自拖”,[52]昂然入闱。所以,考生带书入场早是惯例,绝非科举改制初特为此权宜之计方便士子。只不过科举改制后,士子携带书籍的部头更大、种类更杂、数量更多。明乎此,则士子答卷中出现与严译《原富》字句完全一致的现象,就不值得大惊小怪,而对比分析同一道题尽可能多的答卷,才是了解士子如何应对科举改制的有效途径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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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取中的答卷来看,同一道题题眼固然一定,作答却须新警而有别于人,不偏不倚、四平八稳之卷未必能受到青睐。癸卯科头场五论最重要,首题“管子内政寄军令论”尤要,也存留下更多的闱墨。士子们的答卷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这一情况。此题贯穿着变法与治兵的主题,也是现实的反映。所以士子须紧扣变法和治兵立论,至于切入的角度、论述的侧重、得出的结论,则可各自不同。故从兵农分合、古今异同、政军文武、王道霸道等方面立言均可,甚至直言当下,只要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皆有可能入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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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1 1903年光绪癸卯补行辛丑壬寅恩正并科会试会元周蕴良首题闱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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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元周蕴良认为,管子此举不背《周礼》兵民合一之旨,但后世兵民分离,“民之为农为工为商者,皆以兵为贱事,于是召募有兵而常备无兵,行伍有兵而田野无兵,兵自兵,民自民”。最后暗讽时下:“当事者犹矜言治兵,吾恐对于大国将忌我而先发以相乘,对于小国将疑我而协力以自保。”[53]张鹏翔在梳理府兵、募兵之争的史事后,为当下支着,认为“匪惟当合兵民之势,抑且当通上下之交”,因为他觉得兵民合一与泰西常备、预备之制有暗合之处。[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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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对于兵民分合问题,陈曾寿即有不同看法。他说:“后世兵事日繁,战具日精,寓兵于农,以农为兵,势必至于兵不知兵,农不知农,兵农之一分而不可复合,亦必然之势也。”陈氏进而就文武关系阐发高论:“至其兵与农工商分而独不与士分者,盖古者庠序之称曰士,卒伍之称亦曰士,兵农可分而文武必不可分也。”若文武不分,即无周蕴良所谓的“以兵为贱”之事。王震昌也认为古今时势不同,管子之法“概欲施之后世则未也”。不过他也觉得应该提高兵的地位:“除其力役,蠲其租赋,就内政所载而变通之,务使民乐为兵,不以兵为贱而鄙之,不以兵为苦而避之。”[55]张家骏则强调三代以上之官制文武不分,故将皆儒臣,不同于武夫之骄悍,而管子正是才兼将相的代表。[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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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杨兆麟的判断却有差异。他从比较管子与孙子切入,认为二人一相一将,故管子议兵制,而孙子言兵法。至于当下欲图自强,必须师管子之意,先强其民,储可用之兵而不轻用,同时培养将才如孙武者,以备非常之用。徐谦鼓吹民兵,不惧兵祸:“今处开通之世,相竞为国,使其民犹昧夫大义,而惧兵祸,而书生之论必以穷兵黩武为戒,其如强邻之环伺何?”[57]朱寿朋则批评晚近士夫以外交为最急务的看法,指出军政更为重要:“外人向背恒视主国之强弱以为衡,国势强弱恒视军政之兴废以为断。军政不修与无兵同,无兵之国与无国同。”[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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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管子此举通权达变的改制内涵正与清末新政的现实契合,所以这一思路也常常体现在答卷中。不过,即使思路类似,观点则未必苟同,而讲法更须各有亮点。褚焕祖强调管子不泥古而知通。[59]田毓璠鼓吹豪杰变法:“天下皆相随于势之中,而圣贤则准时以立法,豪杰则乘势以变法。”金兆丰突出权变以致富强:虽然管子此举“未尽合先王之遗制”,但是“法简一,令整严,寓权变于舒畅洞达之中,洵乎富强之嚆矢”。单镇的讲法则更为婉转曲折:“兵制无百年不敝者也,夷吾之制取效一时不再传,而齐霸遽衰。……岂真立法之不善,有治人无治法,亦古今之通例耳。”进而说:“以兵农合一规复古制”者意非不美,但英才如管子,“去古未远……尚不能泥成法以取胜,而必谆谆然思变计焉,而况下此者乎”,从而导出不泥成法但须变计的主张。[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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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启瑞虽亦赞赏管仲准古酌今,通经致用,但在末尾却来了一段春秋责备贤者之义,于是境界顿时不同:“可惜管仲一世奇才,急于表见于天下,未能深求政令之大本,又不能收贤才以自辅,以永其传而恢其业。此则尚论之余,不能不为贤者责备之也。”袁祖光指出,管子的确善于变法,但“偶变为救时之策,不变为治国之经。不然专尚变更,事不师古,直商君、荆公耳。焉往而不病国哉”。陈畬则几乎是反对慕富强以变法:“能修政则自能行令,能行令则自可用法,安见古法之必不富强哉。必有管子而后能变法,既有管子,亦何待变法。……后有慕富强而好言变法者,其自顾诚能如管子否乎?”[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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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道、霸道之辨是中国政治思想中的一大主题。以此立意的答卷亦复不少。史宝安赞赏管子善于治兵的同时,指出其“失在于少仁义,设能广大其德,则不止于霸”。[62]王大钧则有不同看法,他说当时列国皆治兵,管子“明乎强兵之转得弭兵也”,故“犹是王制”。[63]王寿彭称:“周礼一书法良意美,王莽伪托,安石误会,惟管子变通用之,故能相齐以大得志于诸侯。虽然,孔子议去兵,孟子言得道多助,苟以民心为兵,则井田虽不可复,而敌王所忾,固觉无民非兵也。”故认为“管子之法其犹未免于霸欤”。[64]彭世襄持论诡怪:“管仲重内政,特以桓公急于图强,不得已托辞寄军令,以应付桓公,而自己内治政策适以从容布置”。后人谓管子一匡九合之烈,由于阴谋诡计,是厚诬管子。强调《管子》一书精义在于注重礼义廉耻以修内政。[65]黄兆枚则以王道、霸道切入,最后归结于世变日亟,不可忘武备。[66]与王道、霸道有关系的是兵家制胜之道。邵章认为管子将军令寄于内政,“有征伐而邻国不知,则千古兵家胜算,为强国弱敌者所当取法”。[67]郝继贞则持论完全相反:“世论仅以寄之为义,取于邻国不知,为兵家秘密之计,偶一试其谲谋,必不可以常得志,固治兵者所不取也。”[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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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郭则沄的答卷长于史学掌故,对府兵、募兵的历史沿革着墨甚多。钱振锽则考论管子相齐称霸的时间和史事,指出“以管子之才,齐国之富强,桓公之信任,必十八年而军政始成”。这与其他人隔空发论,颂扬管子变法成效立竿见影的观点大为不同。[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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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四道题存留的答卷较少,但取中各卷也大体呈现持论须新警、亮点要突出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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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场各国政治艺学策题,被视为“新学新知”引入科举考试的体现。由于题目的预设和导引倾向较浓,[70]而士子“新学”尚浅,故答卷不甚可观。第一道游学如何有益无损策,暗含的意旨是游学之举不可因噎废食。《会试闱墨》和《朱卷集成》中存留的答卷几乎都切中此旨,只不过如何“固其质性、限以年例”则尚有同异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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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蕴良认为“深通经训,志趣正大,年在二十以外三十以内者,方为合格”。祝廷华说:“归国年限,则宜以三年学有成效为限,俾不至淹久异地,习种种恶俗,生种种妄想。复由出使大臣刊订条规,申明例禁,使无参差紊乱先后迟速之弊。”[71]郭则沄建议:“二十以上、三十以下始准游学,远者限以五年,近者限以三年,俾于政治技艺各专门之学殚心考求,著为日记,年满归国,以日记之优劣为赏罚。”[72]以二十至三十岁划线本就不无可议,以三年学有成效为限、以日记之优劣为赏罚,均属空谈难行,显示诸人对游学和西学的理解还甚隔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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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兆丰主张“随其天资学力,优者期以三年,稍钝者或期以五年,回国考其文凭,量才器使”。高廷梅亦建议“以三年以外得有卒业文凭者为合格”。上海人朱寿朋所言较他人详尽:以重中学、定出身以固其质性,“至于年例,其就出游时言之欤,则当在中学普通以后,必不可在髫龄也。其就留学时言之欤,则学术繁简不同,学年迟速亦异,宜令出使大臣按学中年例先后咨回,既无中途辍业之忧,亦无靡费久淹之虑”。班吉本担忧“他人积数世之传授而成一法,积数十年之心力而精一艺,而学之者必欲毕业于数年间。堂且未升,安问入室”。因此他建议:“选朴实之童,求聪颖之子,纳之书院之中,训之以廉耻,教之以忠义,使之幼而习焉,长而安焉。不见物而思迁焉,然后送之邻邦,躬亲其事,习见其器。远者二十年,近亦十数年。出使之才,翻译之才,制造之才,法律之才,武备之才,舍游学其焉储之。”[73]眼光长远,循序渐进,不慕速成,意非不美,不过实行起来亦甚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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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杨兆麟建议学堂中设理学科,资遣游学前,必习理学以晓然于纲常大义,而年例限制方面则“幼童不如通人,未仕不如已仕,庶僚不如亲贵”。[74]王鸿翔亦拾《劝学篇》“游学之益,幼童不如通人,庶僚不如亲贵”之唾余,主张遴选“通人之有守及亲贵之颖异者就近派往日本,由使署延东西名宿督课,听其自占一科,第当责其学程,不复拘以年限。有事给假,仍往卒业。优其廪膳,核其功过,学成回华,量才录用”。[75]不入学校,而由使署聘师督课,有事给假回国,何能推广收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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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景葵的对策有所不同:“其往也,必使受汉文之教育,选志行敦笃、趋向远大之士,宽其年限,优其经费,尽其保护,密其考察。其归也,验其文凭之高下,而试之以事,授之以官。使游学者乐致用之可期,不至虚耗岁月,误入迷途。”不过,他认为“此犹治标之言”,盖“一国之教育,必先就本有之宗教社会风俗政治确定宗旨,而后精神立、国体尊。其于学也,千条万派以赴之,而不离其宗,故学于他国也可,学于己国也亦可”。[76]立论稍异时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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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令没有出洋游学经历的士子为游学防弊建言献策,其结果可想而知。所以,与其指责士子策题答卷空疏雷同,不如反思科举改制中各国政治艺学策的命题问题。当然,首场中国政治史事论题是取中与否的最关键因素,故就考试结果来说,二场策题的影响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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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甲辰恩科,二场策题仍改观不大。第一道策题问学堂教育宗旨有三:陶铸国民、培养人才、振兴实业,何者为急。合观会试闱墨和朱卷集成及第六房、第十三房同门墨卷中所存答卷,除王季烈称政体已善之国(意谓立宪国)以陶铸国民为急,政体有待改良之国以培养人才为急,[77]段国垣以人才为急外,[78]其他答卷虽然内容不无差别,但结论几乎均以陶铸国民为急,真有千手雷同之感。虽亦不乏张茂炯其人,可以扼要述论19世纪欧洲战争及和约的历史,对日本雇用客卿的史事亦能侃侃而论,[79]然能如此者实不多见。况且此亦仅限于东西洋近代史而已。当然,考卷是一回事,能否考中,则要看考官如何校阅去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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