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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蕉窗诗话》曰:“以贤刺史如杜牧之携茶游洞,问酒花村,自是千秋佳话,但《清明》一绝第三句借问酒家,盖从路上行人言也,四句一气。如李白诗‘横江馆前津吏迎,向予东指海云生。郎今欲渡缘何事?如此风波不可行。’皆一气转。执此以谓刺史自问则泥矣。[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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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横江词》描述了李白与津吏的对答,诗中的“郎今欲渡缘何事?如此风波不可行”是津吏的自问自答。《蕉窗诗话》正是因为先入为主地认为《清明》诗中借问酒家是“路上行人言”,并认定该诗“四句一气”,才会否定李白《横江词》提供的诗作模式与《清明》的共同性(即上引文中的“泥”)。实际上,《清明》中的“借问酒家”理应是作者发问,牧童作答。一问一答的寻酒场景,区别于此前细雨纷飞中的行人祭祀场景,这里存在着语境的转化(所谓“气转”)。假设迁就“四句一气”的看法,认为借问酒家是路上行人所为,岂不使得行人的心境显示出悲喜两重天的突兀。上引文力图否认《清明》诗中语境的转化,却无意中昭显出早已有人认可“刺史自问”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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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能梳理出《清明》诗中的人物关系,就容易导致对该诗的误读。有研究者正是因为将打听酒家者(作者)等同于路上行人,才会导致将“欲断魂”曲解为“想要喝酒”,误将全诗的意思理解为“行人遇上春雨,感觉到了初春的寒意,因而酒兴油然而生,顺着牧童的指向,遥望那杏花深处村落中高悬的酒帘。”[16]这种理解的错误之处还在于:有道是“杏外招帘何必问,青钱三百合开觞”[17],倘若有高悬的酒帘,何必再去询问酒家何处,难道是此人视力不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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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常理,打听道路最好询问成年人,路上的行人中自然不乏合适的询问对象,但为何作者偏偏去找牧童呢?这或许应考虑到当时人物的心理状态。诗中的行人是“欲断魂”,情绪低落。作者与之萍水相逢,既没有必要前去慰藉,也不便趁他人黯然神伤之际去打听道路。而牧童天真无邪,涉世不深,不解生死离别之悲怆。因此,作者自然可以毫无顾忌地去打听酒家所在。这应该是一个比较合理的推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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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何事?——祭祀·游乐·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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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反映了现实社会生活的一个断面,在这一断面里的社会生活也是多方面的。民俗学界将清明节视为综合性的岁时节日,就其性质而言,可视为农事节日、祭祀性节日或游乐性节日[18]。清明节在历史上同样是容纳祭祖、扫墓、踏青等众多民俗内容的节日。而道路上的各色行人也是三教九流、男女老幼。在这样的时空背景下,自然会容纳众多社会生活场景。可以说,《清明》一诗既容纳了清明节的两大主题——祭祀与游乐,又体现出农事活动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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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祀,是生者对逝者亡魂的哀思,是清明节(寒食节)[19]的核心主题之一。祭祀、禁火、冷食本来是寒食节的节日主题,在唐代“寒食节。前后一日,都三日暇。家家拜墓。”[20]清明节取代寒食节之后,祭祀等随之成为清明节的内容。肝肠寸断的路上行人所进行的就是祭祀这一节日主题。游乐,是生者自身的身心愉悦,这种愉悦包括郊游踏青、折花插柳、文人雅集、开怀畅饮等内容。宋人董嗣杲《寒食日偶出》载:“漪岚堂下野芳晴,杨柳枝头歇雨声。笑逐游人城外去,沙洲沽酒做清明。”[21]由此可见,在清明节与寒食节合二为一的宋代,游人可出城欣赏春景,饮酒作乐,笑逐颜开,毫无悲苦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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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节的两大主题,一喜一悲,看似矛盾,实则是一组对立统一的关系。亲人在逝者墓前的悲怆,阻挡不住陌生人踏青的脚步。有观点认为:“试想诗人既然意图给人以清新优美的艺术感受,何必又以‘快要断魂而尚未断魂’的‘哀伤’、‘愁苦’笔墨让读者去体会呢!这岂不是太没来由了吗?”[22]殊不知这正是清明节的独特之处,“这个节日中既有祭扫新坟生别死离的悲酸泪,又有踏青游玩的欢笑声,是一个十分富有特色的节日。”[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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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还是二十四节气之一,“绝大部分节气是为农业耕作而设,是对千百年来气象、物候的总结,并由此对农事活动提供指导。”[24]清明同样与农业生产密切关联。清明节的独特之处在于它既是节气,又是节日。“节气虽然并不等于‘节日’,但节气使一批‘常日’被特别地突出出来,为节日的产生准备了条件。特别是‘清明’,后来从节气演变为很重要的传统节日‘清明节’。”[25]可见,清明节与农业生产有着内在的必然联系。清明节昭示着农事活动的日渐繁兴,对于农夫而言,即便是过节也不能误了春耕生产,所以才会有“清明酒熟老人醉,拜扫归来壮士耕”[26]的诗句。史籍中关于清明的记载时常与春耕等农事活动联系起来。当然,农事活动是日常性的,不足以构成清明节特有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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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诗中出场的三组人物,正好对应上述主题。路上行人对应祭祀主题,作者对应逍遥主题,而牧童的出现则是农事活动的注脚。牧童不是农业生产的主劳力,但从事放牧这种辅助性劳动还是可以的。正因为清明是昭示春耕等农业生产的节气,故在清明(寒食)有关的诗词中出现牧童就显得非常自然。它如唐人王建《寒食行》所述“牧羊(一作童)驱牛下冢头,畏有家人来洒扫”[27],同样将清明节中的祭祀和放牧结合起来,也是格调清新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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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用精简的笔墨勾勒出清明节的诸主题。纵然作者出游踏青寻酒是主线,但也不能抹煞清明节的祭祀主题,否则就会把行人的“断魂”误解成陶醉于清明细雨美景的“快活”。其实,作者对清明的景色并无过多描绘,除了纷纷细雨,并未涉及桃红柳绿之类,显然美景并非全诗用心之处。如果仅仅看到纷纷细雨就陶醉了,那此人的审美水准未免太低。“断魂”又被误解成是作者想喝名为“断魂”的美酒。路上南来北往的各色行人都一门心思想喝著名品牌“断魂”美酒,这也有悖常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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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上所述,《清明》所反映的社会生活场景就是:作者在细雨霏霏的清明节出游踏青寻酒,途中既遇见悲伤的祭祀者,又碰到出牧的童子,于是向后者打听酒家的去处,牧童顺手指向远处的杏花村。清人所称“小杜寻春载酒时,清明细雨杏花枝”[28]不失为一个相对简练的概括。当然,寻春者到底是不是“小杜”则另当别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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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论:从主题看《清明》的作者及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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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至今在民间仍广为流传,尤其是在清明时节,各类媒体的引用率颇高。但《清明》是假托唐人杜牧之名的伪作,这似乎成为学界共识。罗继祖认为“这首诗读来流利和谐又通俗易解,似乎有点像出于‘老妪都解’的作家白乐天手笔,绝不像杜牧之。”[29]另有研究者也认为《清明》“虽琅琅上口,自然流畅,但基本格调却显得平直,用字也比较寻常,缺少回味,不像是杜牧的作品。”[30]笔者虽然赞同上述观点,但认为上述通过文风异同来断定作者真伪的手法似乎有些“玄虚”,缺少强有力的史料依据和严密的逻辑推理。其实,通过复原《清明》诗中描述的社会生活场景,探讨其中的逻辑关系,不难发现它不可能是唐代的诗作,自然更不会是杜牧所为,也不会是白居易的手笔。具体理由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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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唐代的清明节虽然也有扫墓行为,但扫墓主要发生在寒食节。有研究者注意到“唐代清明节不见扫墓习俗,它和宋朝清明节日‘凡新坟皆用此日拜扫’者颇不相同(《东京梦华录》卷7)。”[31]也有研究者指出唐代的寒食节、清明节“是两个不同内容的节日,决不可混为一谈。扫墓习俗唯独见于寒食节,而不见于清明节”[32]。与上述两者观点相反,有研究者认为“在唐代,人们对清明与寒食两节往往不作严格的区分,且扫墓不只限于寒食日,清明亦可为之。”[33]上述观点均有失偏颇。实际上,唐代的清明与寒食两节虽然均有上坟洒扫活动,但性质却不一样。宋人《东京梦华录》记载了当时的清明节与寒食节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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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节,寻常京师以冬至后一百五日为大寒食,前一日谓之炊熟。……寒食第三节,即清明日矣,凡新坟皆用此日拜扫。都城人出郊,禁中前半月发宫人车马朝陵,宗室南班近亲,亦分遣诣诸陵坟享祀……自此三日,皆出城上坟,但一百五日最盛。[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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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情况下冬至后105天是寒食节,清明节长期被包括在寒食节之内,南宋陈元靓《岁时广记》援引“吕原明《岁时杂记》曰:‘清明节在寒食第三日,故节物乐事皆为寒食所包。’”[35]故此,《东京梦华录》中称“清明日”为“寒食第三节”,而清明日的独特之处在于“凡新坟皆用此日拜扫”,新坟自然是针对旧坟而言。言外之意,旧坟自寒食节开始即可祭扫。《东京梦华录》称“自此三日,皆出城上坟,但一百五日最盛”,这也就说明寒食节(即“冬至后一百五日”)才是上坟祭扫的高峰期。新坟自然是新近死亡者的坟茔,而旧坟则是日积月累而来,旧坟的数量自然比新坟多,故寒食节的上坟祭扫活动应该比清明日在总体数量上有优势。但清明日的新坟祭扫活动,个体新坟的祭祀规格和场面肯定要超过个体旧坟,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也正因为祭祀新坟的规模庞大,才会吸引游人观瞻。“唐《辇下岁时记》:‘清明,都人并在延兴门看人出城洒扫,车马喧阗’”[36],实际上应反映了都人出城观看祭扫新坟的情形。唐人白居易《清明日,登老君阁望洛城,赠韩道士》载“风光烟火清明日,歌哭悲欢城市间。何事不随东洛水,谁家又葬北邙山?中桥车马长无已,下渡舟航亦不闲。塚墓累累人扰扰,辽东怅望鹤飞还。”[37]既然是“又葬”,必定是“新葬”。有研究者认为该诗描写的此次清明送葬之事是巧合[38],殊不知即便是唐代理应也有清明日祭扫新坟的习俗。退一步讲,即便唐代有个别人不严格区分清明与寒食两节,在清明节祭扫旧坟也只是特殊现象,不足以更改唐人于寒食节祭扫旧墓、清明节祭扫新坟的一般规律。如果唐人果真将清明、寒食混为一谈,唐高宗、玄宗关于规范寒食上墓的诏书岂不成了无的放矢的一纸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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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文献中的寒食节、清明节虽然时常并称,但寒食节的地位更为重要,且二者之间的节日内容互有区别。到了宋代,清明节“兼并”了寒食节,本来属于寒食节的祭扫活动也归并为清明节的节日活动。不过,通过《东京梦华录》的记载还可以看到清明与寒食的区别依稀存在。《清明》径言行人的祭扫活动是在清明节,并未说明祭扫的是新坟还是旧坟。如果没有专指是清明节祭扫新坟,我们自然有理由相信《清明》是宋人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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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唐代明确规定寒食祭扫之后“不得作乐”。唐高宗龙朔二年(662年)三月颁布《不许临丧嫁娶及上墓欢乐诏》,规定:“寒食上墓,复为欢乐,坐对松檟,曾无戚容。既玷风猷,并宜禁断。仍令州县捉搦,勿使更然。”[39]唐玄宗开元二十年(732年)四月,又规定“寒食上墓,礼经无文,近代相传,浸以成俗,士庶有不合庙享,何以用展孝思?宜许上墓同拜扫。礼于茔南门外,奠祭馔讫,泣辞。食余馔任于他处。不得作乐。仍编入五礼,永为恒式。”[40]可见,唐代上坟祭祖的日子被规定为寒食节,在这一天不能任意寻欢作乐。且寒食节要禁火、冷食,只能“食余馔”或其他节前准备好的熟食,不可能再去酒家寻酒觅食。杜牧是进士,官居刺史等职,对于上述规定焉能不知。故此,《清明》中对清明祭祀、踏青寻酒的描述不可能出自杜牧手笔。前引《蕉窗诗话》认为《清明》诗中借问酒家是“路上行人言”,言外之意,路上行人祭祀完毕,悲痛之余,又去寻酒作乐,这种认识也与唐代礼制不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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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言之,《清明》一诗描述了诗人清明节在路上的所见所闻,以凝练的笔触描述了宋代不同人群从事的祭祀、游乐等节日主题活动及农事活动。从该诗的主题看,理应不是唐人杜牧所为。当然,本文只是为合理解读《清明》提供了一种进入历史场景探寻事物内在逻辑的尝试,恰当与否,尚希方家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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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缪钺:《关于杜牧〈清明〉诗的两个问题》,《文史知识》1983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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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陈寅恪:《桃花源记旁证》,《陈寅恪史学论文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第2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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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宗白华:《意境》,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第15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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