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3129363
从上面的分析,我们也许可以得出以下结论:把戊戌选试看作元代历史上最早的开科取士,只在很有限的意义上才是正确的。因为丁酉诏令中若干带有恢复科举制度的初步因素的条文,后来都落空了。不仅如此,戊戌选试从形式上转变成为选汰三教的一部分。然而它毕竟与后来那种单纯为了籍定豁免差发的儒户而举行的考试存在着明显的差别。可以认为,它是元代最早一次恢复科举制度的流产的尝试。
1703129364
1703129365
对儒户豁免差发的优遇,以后虽然时有干扰,但毕竟成为一种制度,终元之世而无改[15]。可是,耶律楚材企图把戊戌选试作为科举取士制度的起点,从而改革大蒙古国的官僚构成和吏治,却无可讳言地失败了。这两个方面,都可以从当时的社会背景中找到深刻的根源。
1703129366
1703129367
成吉思汗曾宣布札撒说:“每一个纯正公平、博学智睿的人,都应受到尊崇”[16]。以蒙古人当日的文化水准去衡量,形形色色知天命、通鬼神的宗教士当然都是最使他们敬畏的博学公正之士。最早在蒙古人中间流行的原始宗教不足以排斥远比它精致发达的伊斯兰教、佛教、聂斯脱里教、道教等;对于它们之间不断为争宠而发生的互相斗争,蒙古人也不主张过分地偏护任何一方。他们对各种宗教采取宽容政策,只要求它们为自己告天祝寿、求长生天的福荫。根据14至15世纪的玛姆鲁克史家玛克利兹的记载,成吉思汗在札撒中明确规定:“一切宗教都应受到尊重,不能厚此薄彼”。“对阿里别和阿布塔莱孛的后裔,无例外地免征赋税,对托钵僧、可兰经诵读者、司法律者、医生、学者、献身于祈祷和修行的人们以及为死者洁净身躯的人们,亦同样如此”[17]。对中原僧道给予豁免差发的优惠,也是从成吉思汗时代开始的[18]。
1703129368
1703129369
随着蒙古势力日益深入中原,他们与儒学的接触亦逐渐增加。有两方面的因素,使他们很容易将儒学作为一门宗教来认识。
1703129370
1703129371
首先,儒学从本质上来说虽然没有偶像的崇拜,但它祭天地、祖宗,祀孔子、先圣,其释奠礼仪以及部分儒生所擅长的卜筮星历之术,都带有神秘的宗教色彩。
1703129372
1703129373
其次,魏晋以往,儒学在自身的发展过程中不断受佛教和道教哲学的影响。宋金时代,一些儒学派别(如蜀学)甚至公开亮出了“会通三教”的旗帜。融会三教的思潮在金末北方社会中尤其流行。耶律楚材就一再宣称:“三圣元来共一庵”[19],“三教根源本自同”[20];因此,“用我则行宣尼之常道,舍我则乐释氏之真如”[21]。在他看来,“以吾夫子之道治天下,以吾佛之教治一心,天下之能事毕矣”[22]。蒙古人正是通过耶律楚材等人为代表的北方士人阶层认识儒学的。从他们自身对宗教的感性经验出发,自然特别容易接受“三教”的观念。既然如此,儒士为什么不能像僧道一样地享受豁免差发的优遇呢?
1703129374
1703129375
可是,如果要以戊戌选试为起点推行科举制度,那就超出了蒙古统治者所愿意采取的基本立场。耶律楚材在成吉思汗时虽以“蓍龟之任”受到尊崇,但在政治上并不得意[23]。蒙古入主中原以后,他最早主持中原课税,岁得银五十万两、帛八万匹、粟四十余万石,因此受到窝阔台的信用。在此前后,他利用政治上的有利地位提出了包括戊戌选试在内的一系列改革措施。但是,如果认为窝阔台也理解了这些改革,如果认为窝阔台对耶律楚材的信用包含了比依靠他来征取汉地财富更多的意义,那就恐怕脱离事实了。窝阔台后期,耶律楚材实际上已被调离主持中原税赋的职务。他屡次反对扑买课税,更引起当局的不满。当涉猎发丁、奥都剌合蛮等人获准以岁额激增的白银扑买一国课税时,耶律楚材终于失去了蒙古人的欢心。随着他的失势,一部分改革无疾而终。萌芽于戊戌选试的科举取士制度所遭遇的,正是这样的命运。
1703129376
1703129377
如果从更加广阔的历史背景去观察问题,我们发现,戊戌选试作为元代科举制的最初尝试而遭致失败,还有更加深刻的原因。这就是因为它在大蒙古国的统治结构中找不到自己赖以存在的客观必要性。
1703129378
1703129379
窝阔台时期,大蒙古国在华北、西域广大的定居农耕区域基本完成军事占领,开始在那里确定自己的统治体系。在这个过程中形成的大部分出于当地的统治阶层——华北的大小世侯、中亚的各城邦贵族——仍被保留下来,以纳贡、纳质、领军从征为条件,在蒙古统治者派遣的达鲁花赤监临下,继续行使对其领地的统治。以漠北草原为中心的大蒙古国对汉文化地区以及伊斯兰文化地区的统治,并没有变成这些社会内部的有机构成部分,而只是“从外面”施临于其上的军事统治。对大汗直接负责的各地达鲁花赤与其监临下的世侯、城邦贵族们,则起了某种“绞链”的作用,把大蒙古国实体的两个层次——征服者的草原社会与被征服者的定居社会衔接在一起。保障这两个层次的衔接不致脱散的主要因素有两点。一是征服者强大的军事威慑;二是被征服地区的存在对于蒙古统治者的经济意义——这如果不是唯一的,至少也是最重要的意义,即从那里源源不断地摄取财富和劳动人手[24]。为此目的,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除军事机构以外,定居区内直属于大汗或诸王的唯一比较完善的机构就是财赋征收机构。
1703129380
1703129381
很明显,在这样一种“从外面”进行统治的结构模式中,蒙古大汗既不需要强制性统一的意识形态,也不需要在行政、司法、监察等各个方面组织层次繁复的垂直系统,以便对全国进行集权统治。汉式传统的、中央集权的专制君主官僚制之所以产生科举制度的那些需要,对大蒙古国的结构体系来说全然不存在,蒙古统治者对这样的需要几乎毫无理解,是十分自然的。
1703129382
1703129383
当然,如果华北地区是作为一个中央集权的有机单元,接受“从外面”施临的统治,那么,在这个地区内推行科举制度仍然会有其必要性和可能性。但当时,在战乱中形成的割据状况已维持了很久,世侯们各自以相对独立的社会单元归降蒙古,并且在大蒙古国整个结构模式的制约下,继续享有实际上的割据权益。所以即使在中央集权制曾有过根深蒂固的历史渊源的华北地区,在窝阔台时代,企图统一地考试取士、设官分职,仍极难实现。
1703129384
1703129385
至此,我们也许可以做结论说,科举制度对于大蒙古国的结构模式,完全是一种异己元素。因此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它的失败就是必然的了。
1703129386
1703129387
综上所述,戊戌选试作为一次失败的科举尝试,它的部分成果,只是在蒙古统治者的宗教宽容政策庇护之下,才得以保留。汉文化就在这样曲折的形式下逐渐扩展着它的影响。
1703129388
1703129389
1703129390
1703129391
1703129393
蒙元制度与政治文化 二 元代前期科举长期停废的原因
1703129394
1703129395
从耶律楚材恢复科举制度的最初尝试——戊戌选试,到元仁宗正式设科取士,其间相隔有七十多年。即使从忽必烈开国算起,到仁宗复科,仍有半世纪之久。在整个中国科举制度发展史上,这是最长一次停废期。
1703129396
1703129397
1260年,忽必烈在开平称汗。这是从大蒙古国演变为专制君主官僚制的元王朝的转捩点。终忽必烈一生,在他大刀阔斧地改革旧制、行用汉法的过程中,元廷曾围绕科举的行废问题开展过多次争议。
1703129398
1703129399
至元初,史天泽条具当行大事,尝及科举[25]。
1703129400
1703129401
至元四年(1267年)九月,王恽等请行科举法。诏令中书左三部与翰林学士议立程式。其程式如何,正史中没有记载,只说“因有司阻难而止”[26]。
1703129402
1703129403
至元七、八年间,礼部又拟定以经义、词赋两科取人[27];议案送达尚书省,省拟罢诗赋,止用经义、明经等科,举子须品官保举方许入试等规定[28]。可惜没有直接的材料提到这一议案的下落。我们所知道的,只是至元八年徒单公履曾奏请实行贡举。当时忽必烈召许衡、姚枢等廷辩。结果,徒单被董文忠斥为“俗儒守亡国余习”。事遂止[29]。不知道这场争论究竟发生在礼部和尚书省议定有关科举的上述原则规定之前,还是在它之后。
1703129404
1703129405
至元十年,诏议行科举。次年十一月,省臣将“翰林老臣等所拟程式”呈闻太子真金。真金允准设蒙古进士科及汉人进士科,令“参酌时宜,以立制度”[30]。参加集议的,有窦默、姚枢,以及刚刚奉召进京的杨恭懿。这次议定的格式,“条目之详,具载于策书”[31]。元志说世祖之朝,“事虽未及行,而选举之制已立”,恐怕就是指此而言。十二年,徒单公履大约以为新制已定,再次上奏,敦促元廷开取士之科。但忽必烈只是命儒臣“杂议”,结果仍不了了之[32]。
1703129406
1703129407
至元二十一年,和礼霍孙继阿合马死后当政的第三年,又一次建言设科,诏中书省议。但不久后他就被从中书省罢免,事复中止[33]。
1703129408
1703129409
尽管我们今天已经很难得悉每次廷议的细节,但从屡议不果的事实,仍可想见当时斗争之曲折。
1703129410
1703129411
有元一代重要的典章制度,几乎都在忽必烈时代立定规模。科举却成了十分醒目的例外:“计古今治道,良法美意,行之略遍。独此未及行耳”[34]。对这个问题,如果我们不满足于“未遑举行”[35]、“议者不一而罢”[36]之类的表面解释,那就必须从元初政治、经济状况的诸特点中去寻找它的原因。
1703129412
[
上一页 ]
[ :1.703129363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