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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自开国以来其人民所缴纳之租本应为粟，今忽改而为布，乃国家财政制度上之一大变革，此中外史家所共知者也。尝就阅读所及，凡论此改革之文虽颇不少，似尚未有深探此变制之所从来者，不揣鄙陋，试略证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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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以为此制乃南朝旧制，南朝虽并于北朝，此纳布代租之制仍遗存于江南诸州，殆为地方一隅之惯例，至武则天时此制乃渐推广施行，至玄宗开元二十五年中央政府以之编入令典，遂成为一代之制度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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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Sir M. A. Stein著Innermost Asia，Vol.Ⅲ，Plates CXXVII载其在Astana Cemetery所发见之布二端，其一端之文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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婺州信安县显德乡梅山里祝伯亮租布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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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宅元年十一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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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恪案：此乃代租之布，故谓之租布，考婺州在唐代为江南道辖地，此即开元二十五年新令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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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江南诸州租并回造纳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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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明证。不过其事已于武后时即有之矣。武则天世东北边疆屡有战事，《颜鲁公文集》附载殷亮所撰行状（参《全唐文》五一四）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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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清河郡寄客李华（寅恪案：《通鉴考异》依《旧传》作“萼”）为郡人来乞师于公曰：“国公旧制江淮郡租布贮于清河，以备北军，为日久矣。相传〔谓〕之天下北库，今所贮者有江东布三百余万匹，河北租调绢七十余万，当郡彩绫十余万，累年税钱三十余万，仓粮三十万，讨默啜甲仗藏于库内，五十余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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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恪案：李萼所谓国家旧制为日已久，未能确定其时代，然其言江淮租布与讨默啜甲仗联文，疑即武后时事。盖中央亚细亚发见之光宅元年婺州租布，其地域时代俱与萼言符合，故此祝伯亮之租布即当日江东租布遗传于今日者耳。又租布成一名词，乃代租之布之义，观于祝伯亮之租布及殷亮所述之言，俱可证知，而《通鉴》二一七《唐纪》三三“至德元载三月”条司马君实纪此事，其述李萼之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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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平日聚江淮河南钱帛于彼，以赡北军，谓之天下北库，今有布三百余万匹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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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为含混，失其本意，转不如极喜更易旧文之宋子京，其于《新唐书》一五三《颜真卿传》仍依殷亮原文作“江淮租布”，为得其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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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问：今日租布实物之发现即“回造纳布”之制已行于武则天时江南诸州之明证，是固然矣，然何以知其为南朝之遗制耶？应之曰：南朝财政制度史籍所载虽甚简略，不易详考，但亦有可推知者，如《南齐书》三《武帝纪》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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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明四年五月癸巳诏扬、南徐二州今年户租三分二取见布，一分取钱，来岁以后远近诸州输钱处并减布直，匹准四百，依旧折半，以为永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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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书四〇《竟陵王子良传》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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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折租布二分取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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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二卷所纪同是事，绝无可疑。而其所言钱布之比例似有矛盾，又纳钱一事亦别成问题，本章皆不欲解释，以免枝蔓。但《武帝纪》明言户租，《萧子良传》则谓之折租布，由此推断，租可折纳钱，亦可折纳布。租若折纳布，即是租布，亦即回造纳布，此所谓唐代制度之江南地方化，易言之，即南朝化者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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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记：此章作于一九四〇年春季，其年夏季付商务印书馆印刷，久未出版，至一九四三年春季著者始于桂林广西大学图书馆得见一九四〇年出版之《东方学报》第一一卷第一册仁井田升氏《吐鲁番发见之唐代庸调布及租布》一文，与此章所论略同。特附记岁月先后于此，以免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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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 唐代政治史述论稿 八 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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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所论，极为简略，仅稍举例，以阐说隋唐二代制度之全体因革要点与局部发展历程而已。总而言之，二代之制度因时间与地域参错综合之关系，遂得演进，臻于美备，征诸史籍，其迹象明显，多可推寻，绝非偶然或突然所致者也。寅恪自惟学识本至浅陋，年来复遭际艰危，仓皇转徙，往日读史笔记及鸠集之资料等悉已散失，然今以随顺世缘故，不能不有所撰述，乃勉强于忧患疾病之中，姑就一时理解记忆之所及，草率写成此书。命之曰稿者，所以见不敢视为定本及不得已而著书之意云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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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〇年四月陈寅恪书于昆明青园学舍，时大病初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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