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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总说是万圣选错了地方,怎么开得这样隐蔽?据说,它在西边的一个高档小区里,也开了一家分店,听说也死了(后来才知道,其实它至今还活着,只是交给了小区自己经营,万圣书园帮忙供货),我们当时还叹息说它怎么又选错了地方。万圣试图扩大它的影响力,在那两年非常明显。我们都不知道它是为了更好地活下去,还是临死之前的放手一搏。那时,到处都在说实体书店已经没有出路。我们看着第三极书店高调开张,然后昏天黑地地打价格战,最后悄无声息地倒掉。整个北京,除了光合作用还在不停地发酵开新店,其他的小书店似乎也都情况不妙。听说华贸中心的读易洞因为租金太高而关闭,世贸天阶的时尚廊书店靠时尚集团的补助才能撑下去,单向街书店一直都没有收回过成本,到今年,光合作用也几乎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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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总是这样,每次踏进一家书店,都会自问一句,它还能活多久?担心万圣书园的人似乎更多。有次在饭桌上,一个学者说,为了摒弃这种担忧,他会定期到万圣去采购一批书籍,仿佛如此就安心了。他说,如果万圣也没了,倒不是说没地方买书,而是生活就像被挖去了一个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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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来,我在万圣买过的书,屈指可数,仅能占据书架的一层。其中一本是1998年在北大小东门的万圣老店所买。我在店门口的显耀位置发现了标价2.4元的《亚洲腹地旅行记》,卖价居然也是2.4元。这本书如果在北大校内的旧书市场,书价至少会翻好几倍。那家万圣老店49平方米,也是隐藏在一条胡同里。门口一个高台,长年累月有人站那高台上闲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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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街在2001年拆掉后,很多人怀念它的旧日时光。他们在万圣买书闲聊的日子,在各个小咖啡馆高谈天下,那些景象仿佛构成了20世纪末北京一个独特的角落,来自全国各地的人都在这里得到了点儿什么——具体是什么,除了知识、思想,还有其他一些似乎无法道明的意义,也许多年后才会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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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不是这群人中的一个。但每次去中关村,总要顺道去蓝旗营看看。从北大东门沿着成府路往东走,直到过了一个路口,看见“万圣书园”几个蓝色大字还在墙上,心里就“哦”的一声,它还在。自从万圣2001年搬到这个更醒目的位置后,店面扩大了十几倍,看起来繁荣昌盛的样子。它依然在北大和清华之间,店内弥漫着一股严肃的书香味——我甚至不敢在那些书面前发出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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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圣的营业员也是很少笑的。他们大多静悄悄地游走在狭窄的书架之间,整理归类,爱理不理,仿佛对他们问个问题都是一种不礼貌。有次我问了一句“阿城的书还有么?”“跟我来。”一个穿蓝色T恤的营业员冷冰冰地带我走到文学区,对着书架上的某个位置遥空指了一下。万圣的态度就是这样,但它却有一种古怪的魔力吸引着一群人。我常看见有人在书店里推着一辆超市推车,从书架上往里扔书。还听说有更多的外地人,到北京一下飞机就往这里赶。如果你在万圣的醒客咖啡待一下午,你能见到各种各样的人在那里谈论天下——只需上一趟厕所,一路走回来就已家国命运裹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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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现在的中国,也许再也找不到像万圣这样的书店,它是出了名的“知识分子气味”。仿佛一个普通人只需告诉别人他常去万圣,就是走在文化和学术的道路上了。在万圣创办后的前十年,几乎整个20世纪90年代,它是有理由成为读书人的圣地的。中国的知识分子经历了一次短暂的挫折后,正在观察时局,尝试寻找另一条道路。他们发现,躲在北大外巷子里的这家小书店,不仅是个天然的自由的图书馆,还可以在那里碰到志同道合之士。而其关键微妙之处,还在于万圣的老板刘苏里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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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早在北大听说刘苏里时,大家喜欢说他是个学者型商人。他毕业于北大国政系和中国政法大学研究生院,后来还曾在中国政法大学留校任教。刘苏里自己也是个知识分子、自由主义者,但他还有一种结交知识分子的活动家天赋。万圣开业第三年,刘苏里动了点念头想去美国。消息很快传开,有个读者走进店里,非常愤怒。“你以为这个书店是你一个人的吗?”他对刘苏里说,“你想开就开,想关就关?”这句话似乎隐含了万圣的另一层意义,仿佛它自此就有了使命感。到第四年,刘苏里甚至打算出一本书,书名叫《此生只做一件事》。书最终没有成形,他说那时太得瑟了,但也许还有另一种解释。在我认识刘苏里之后,我认为他心里就算真的决定此生只做一件事,也不会只是开个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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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夏天,就是芳草地分店消失的那年,我碰巧在万圣的醒客咖啡见到刘苏里。与我们想象的一样,他的确是个严肃的人(就像他卖的书一样)。他身材高大,戴个眼镜,一脸络腮胡好像总是只刮到一半,声音洪亮有力。虽然说着严肃的事情,却总带着笑意,让你感觉他仿佛从未有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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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谈话的许多内容我已记不清,但我们聊到了书店的存亡,还有网络书店带来的各种威胁。我还记得他对当当网的愤怒,他说在刚刚结束的中关村图书价格战中,最后胜利的可能是李国庆。我问他万圣怎么办?他并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但看起来很有信心。那时许多媒体都非常关注万圣的未来,刘苏里的回答坦然却又模糊。“击垮一家书店容易,但击垮一个体系很难。”他说,“万圣就是个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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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碰面后,我很少有机会仔细问他这个问题。像大多数人一样,我通过道听途说和媒体采访,偶尔知道一些万圣和刘苏里的消息:他在媒体上列的推荐书单,他发表在《SOHO小报》上的和其他知识分子之间的访谈,他撰写的那些直言无讳的书评——他说万圣一定要是个言论市场,可以容纳各种学术流派的书在这里售卖,但他本人会在书评中,对不喜欢的书给予批评,从不吝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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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印象最深的一次采访是,刘苏里谈到他对台湾诚品书店的看法,他说“诚品书店不仅是在做书店,也是在玩房地产”。一个记者问他万圣的生存之道,他首先反驳了一种流行的看法:外界认为万圣还能活下来,是因为地理位置太好,处于北京的学术中心。然后他列举了几个数字:“万圣的销售业绩中,北京占三分之一,北京以外的国内三分之一,境外三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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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到这番话的几个月后,今年元旦前的一个晚上,我终于正儿八经地和刘苏里坐下来讨论万圣。我提到万圣的读者群,是否都是像人们所说的知识分子?他笑了笑,“这都是外界的误解。”他说:“知识分子没那么多钱。或者,他们的家里早就放不下书了。”停了一会儿,他接着说:“我们很大一块销售额实际上来自于商人,所以我很清楚这个国家的哪些商人私下是看书的。还有那些演艺界的人、电视主持人,就是那些你们平时都觉得根本不看书的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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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种程度上,万圣读者群的变化,应该是我们意料中的事。知识分子虽然仍是万圣的常客,但对于一个将近1000平方米的书店,仅靠他们来养活不太现实。而现在的年轻人几乎已很少光临实体书店。但是,当年那批受万圣影响的年轻大学生,如今已遍布中国的各个领域。无论是惯常意义上的中产阶级,或者新兴的企业家,他们也许从未像今天这样如此密集地思考中国的未来。他们可能根本不在乎书价的高低,但选择看什么书,却是至关重要的。还有谁比刘苏里和万圣更适合这个“筛选”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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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苏里似乎有一种别人无法企及的书籍鉴别力。他一年之内会速览数千本,他知道哪些书是重要的,哪些书是浪费时间。而有些书,即便作者是他的朋友,他也不愿意摆在万圣。据说有一位作者送书给刘苏里,他看完后,退了回去,那个人气得当面摔书离去。他和出版社之间的关系,也比一般的书店老板更为紧密。常有出版社的电话打来,问他某本书是否可以出版?印多少册合适?甚至常有作者咨询,问他某本书写多少字比较合适?他对我说:“你想象不到万圣的影响力可以达到这种程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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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他万圣到底是个什么体系?他说首先你得把书店当做一门生意。他向我透露了一些书店生意上的诀窍。比如后台管理人员一定要比前台多,财务和信息管理是最重要的部门,不要找出版社要更多的折扣,对方或许会给予最优惠的账期;要及时跟出版社结清款项,否则你留在账户上的钱也可能是定时炸弹。然后他突然停下来,笑道:“我不能说了,这是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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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有一些秘密几乎是公开的。如果你常去万圣,绝不会忽略这里一些看起来有点古怪的痕迹,它们都带着刘苏里独特的气质。他最痛恨员工朝读者微笑,那是讨好,“坚决不能把读者看作上帝,一定要从脑子里摒除这个观念”。如果看见有年轻人在书店抄写书名,或者拍照,那就随他们去。不要做任何导购,或者那些自鸣得意的事,“我们的读者绝不高于我们开店的人”。他也从不主动在醒客咖啡搞任何讲座或者新书发布会。他说:“那些讲座主要是针对读者,而万圣的读者绝大多数已是可以做讲座的人。你怎么去做?”他甚至还会主动赶跑那些能带来收入的顾客,比如在咖啡馆打牌的、喝酒的。这里不接待生日活动、毕业纪念,他甚至奉劝那些谈恋爱的情侣,请不要过分。到最后,经过重重筛选后能坐在这里的人,除了谈国家大事还能谈什么?早些年,醒客咖啡和万圣书园里的读者重合率只有30%左右,但现在已经达到了80%左右。和我们想象的不同,咖啡馆几乎是不盈利的,而收益主要来自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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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来说,每次推开万圣的大门走进去,经过一楼的打折区,就像步入另一个世界。那些直入天花板的书架,摞得厚厚的晦涩的书,咖啡馆那些破旧不堪的桌椅,想必它们最后都成了严肃的物体。刘苏里在这里打造的一切,甚至空气,都有他鲜明的记号。每次在万圣闲逛,我都有一种紧张的迫切感。唯一让人感到放松的,是芳草地那家分店,但它的死亡仿佛在发出笑声,令我不安,同时生出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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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区的内心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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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小区强,哪个社区没有读书人?哪个读书人不愿与人分享?问题是,得有一个空间,得有为这个空间张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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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早(中国社科院研究员,主编《话题》系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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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易洞是在乡离乡的富顺人内心的一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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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读易洞,1993年版《富顺县志》第569页是这样说的:“在县城西湖南端,建于北宋天禧年间,由木楼及山洞组成,洞高160厘米,宽97厘米,顶部呈弧形。清代于此建立西湖书院,后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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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这些的富顺人其实很少,但“读易洞”这三个字自小便耳熟能详,因为那地方现在是一个菜市场。四乡的农民挑菜进城,都在读易洞会齐售卖。2010年末我去海口开会,在出租车上瞥见街边一家饭店,名字赫然是“富顺独一栋豆花饭店”。无疑,老板是一个到菜市场不抬头的孩子。跟邱小石一样,他想用在乡时最熟悉的地方为自己的小店命名,只不过他不像开书店的,知道这三个字是某种文脉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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