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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皮卡开进了寺院,停下,一个人从车上下来,朝我们走来。他戴着一顶棒球帽,是阿华。大家都看得出来阿华喜欢海灵姐。阿华跟海灵姐同龄,是缅甸的傣族,不太会说汉语,沉默得近乎木讷,是另一家机构的司机。阿华年轻的时候很帅,白净、魁梧,心高气傲,人家给他介绍了多少姑娘,没一个让他动心,独身至今。他人前永远戴着一顶很酷的棒球帽,很不像一般的司机,直到有一次大家一起吃烧烤,太热了,他脱下帽子,整理头发,我才看到他严重脱发的前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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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灵姐低声说:“他怎么又来了?”拉着我要往草丛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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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俩……怎么不跟我们唱歌?”背后传来阿华无辜且无奈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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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座聚集了毒枭、赌徒、妓女、瘾君子、投机商、贩夫走卒和当地人最反感的“缅甸奸细”的小城,最高雅最奢华的娱乐就是到市中心一个中国商人开设的卡拉OK厅唱歌。今晚当地领导请各友好单位的工作人员到那里一起共度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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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要看月亮的呀!”我转身仰头,用手指向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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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颗脑袋都抬起来,月光洒在三张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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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华,你说,这月亮好看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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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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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灵姐,你觉不觉得这月亮配上这金塔,这里简直像童话里的伊斯坦布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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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灵姐姐没做声,头一动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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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耳?” 阿华瓮声瓮气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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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盯着阿华被帽檐阴影遮住眼睛的位置说:“管它呢!不过,阿华,告诉我,你喜欢海灵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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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你这丫头!瞎闹!”海灵姐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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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华有点回不过神来,伸出手来,把棒球帽檐拉得更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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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你,是、不、是、很、喜、欢、海灵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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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阿华怯懦得好像承认错误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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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喜欢海灵姐什么呢?”怕这个问题过于深奥,我补充:“你觉得她好吗?哪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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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问题,阿华似乎比较有信心回答了:“她很好啊!是个好人,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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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意地回头看看身后的海灵姐。海灵姐放开我的胳膊,欲笑还颦:“好端端地说这些!”然后迈开步子,继续绕塔。阿华条件反射一样跟了上去。我跟在他俩身后,隔着四五步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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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阿华喝了点酒,跟朋友们说,他愿意跟着海灵姐,中国也好,缅甸也好,甚至新加坡,照顾她一辈子。只要她乐意,他就亲自去找“司令”,对他说:从今以后,她由我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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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这话传到海灵姐耳朵里,她面色惨白,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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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华太天真了——即便海灵姐授权,司令也不可能跟他这样一个无名小卒谈判。何况如今,很少有人能见到司令——司令病了。因为酷爱生食猪肉,这个指挥着三万人武装部队的首脑,自己的大脑早被一种顽固的寄生虫攻陷,成了敌占区,遍访中、缅、泰的“神医”,也不能根治,发起病来,头痛欲裂,亲疏莫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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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这样一个人同眠共枕?不如浑身生疮死了!在一次聚会上,我曾经恐惧而厌恶地脱口而出——幸好海灵姐不在场。听众们会心地笑了,说:“你还没见过司令本人吧?他年轻时很会哄女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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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眼见传说中的毒枭是在他某个女儿的婚宴上。当地大小官员家的红白喜事早已成为政治经济事件,笑纳三教九流殷勤或者无奈奉上的红包,然后招待大家吃流水席。我到得有点儿晚了,吉时已过,第一拨客人已经吃完走了,第二拨客人刚刚落座。土布军装的佤族小兵和扎着辫子的佤族女娃们忙着撤菜上菜,男宾一根一根地抽着云南香烟,女宾嗑着瓜子评价酒席的水平,摆满几十张桌子的简陋餐厅,人声嘈杂,遍地都是丢弃的纸巾和果壳。我在来宾册上签了名,交了手里的红包,一个负责卫生工作的官员领着我,穿越弥漫着浓烈烟雾的大厅,小心避开撤换下来堆在地上的杯碗,来到最大的一张圆桌前,俯身对背对着我坐着的一个人耳语了几句。他站起来转过身,嘴里的饭菜还没有全咽下去——这是一张最普通的上了年纪的山里农民黝黑木讷的脸。他含含糊糊地点头,几乎没有表情,显然没有弄明白来人究竟是谁,不过作为主人必须例行表示感谢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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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赶紧伸出手去,满面堆笑地说:“终于见到司令本人了,我很荣幸。”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说的是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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