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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两个情况又不一样，陈忠是家庭条件比较好，他自己挺能干的，相对来说，他压力没景钢那么大。景钢呢，不但没有儿子很要他的命，他自己能力也不行啊。比如说去打工吧，他没有什么技术，同样是到工地上，跟他差不多年纪的人干一天能赚到120块，他呢，不管怎么干也就赚个五六十块吧，这一比较他就更有压力了啊。他就会想，要儿子没儿子，自己呢要能力又没能力，总觉得活着不得劲儿啊。他没喝药死之前就总把喝药挂在嘴边上，老说活着没意义，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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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看来，景钢的死其实来自两个方面的压力：其一，没有儿子这一巨大的价值性压力；其二，生活比较困难这一巨大的物质性压力。这两者在分裂型社会中，都是可以通过与同龄人的比较强烈感受得到的。这种压力本身足以使一个人自杀，至于具体的个人是否会选择自杀当然具有偶然性，但其背后较为稳定的结构性因素是显而易见的。被访谈者看我在记录没再问，他自己又主动补充了一段十分重要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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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死啊，我看都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发生的，别说人嘛，就是只虫子，你踩一脚它都要挣扎着活命。人活着就是精神压力太大，没有儿子就能压垮，加上这个问题，那个问题，这个要出钱，那个要出钱，就不如早点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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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这个被访谈者既不是自杀者本人，也不是自杀者的亲属，但是，作为生活在同样结构空间中的个体，他对自杀的体验是可以作为我们理解自杀者自杀的理由的。舒茨（1991）在他的现象学社会学巨著《社会世界的现象学》中就谈到如何通过同时代人相似的生活经验来理解别人的社会行动的意义，他所指出的是主体间性的办法。也就是说，被访谈者与我们要了解的相关者是在共享一套手头库存知识的基础上基于主体间性的互动达至理解的，我们可以通过在一段较长的时间内掌握与被访谈者同样的手头库存知识，并在访谈的过程中同样基于主体间性的沟通，来达到对被访谈者的理解。从当地重视“儿子”就可以看出，这里共享的手头库存知识里最起码的就有围绕“儿子”而形成的一整套地方文化体系或我们所说的规则维控体系。基于这种判断，我们确实可以逐步地接近自杀者自杀的真正意图，这即是我们可以理解的办法。可以判断的是，没有儿子肯定会对景钢形成巨大的精神压力，很大程度上这种压力导致了他的自杀。但同时，我们通过将景钢与陈忠的家庭状况进行比较可以进一步看出，物质生活上的压力同样十分重要。精神与物质一起构成了景钢这类中年人自杀的两个基本因素。随着我们后文进一步地就中年人的自杀原因展开讨论，我们会更加清晰地了解其中的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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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每个自杀者自杀之前均有直接的事件或原因引发，景钢的自杀也同样如此。很多访谈者都提到他是因为自己的母亲与丈母娘过生日时在家务安排上发生冲突后自杀的。有一位与他关系比较好的邻居讲述了比较详细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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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五那天，他妈生日，满56岁，刚好呢他丈妈（即丈母娘）也是满56岁的生日，他就要他媳妇帮他自己的妈烧火（即做饭），他媳妇不同意，说要去娘家帮他丈妈烧火。他拧不过她，两人吵了一架。他就觉得活着没啥意思了，然后就喝农药死了。他这个事呢，是这样子的，按我们这边的规矩，你媳妇嫁到婆家来了，就是婆家重要些，你娘家不还有人嘛，你不去烧火你娘家那边很多人可以烧火啊。这个景钢两兄弟，他那弟媳妇与他妈关系很不好，他自己又是个孝子，他媳妇不帮着烧火的话，他妈那生日过得就冷冷清清的了，他心里难受。可他丈妈那边呢，闺女三个，儿子一个，另外俩闺女和俩姑爷那天也去了，那边就不缺人手。然后呢，这个景钢条件差，他那俩连襟（即两姨妹子的丈夫）也去了，他们条件很好，我们这有句俗话叫“穷在街头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他这一比较心里更觉得不得劲儿，要不这样的话，他也就不会犟着要他媳妇一定要给他自己的妈烧火。可是犟归犟，这媳妇还是回娘家烧火去了，你说，一大老爷们，还活个啥劲啊？是吧？本来没儿子心里就很难受了，家里又穷就更难受了。本来按规矩媳妇要给自己妈烧火可她要去她妈家烧火，咋的咋的都不顺，咋的咋的都难受，死了反而拉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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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些补充的叙述来看，直接原因其实并不是十分重要的。当没有儿子的价值性压力以及家庭条件差的物质性压力两者长期无法解决时，任何一个偶然的事件都可以引起景钢的自杀。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经常将想死与喝药自杀这类话挂在嘴边，这表明他在面对这些结构性力量的笼罩而又觉得这一辈子都可能无法抗拒的情况下，实际上已经筹划好了自杀计划。他自己母亲与他岳母的生日在同一天，真正引起他内心挣扎的显然还在于另外两个连襟的条件以及岳母家的条件都比他好，这对他来说同样是一种巨大的压力。在这种处境中，他其实是需要妻子站在他这一边给予他强大的精神支持的。然而事实上并未能这样，才会出现他必然的突然自杀。这种自杀的产生，从根本性的原因来说，我认为可以将之归为价值性绝望型自杀，从较浅层次的情形来看，亦可以将之看作是逃避价值性压力与物质性压力的产物。正是因为后一个原因在景钢的身上只是起到加剧的作用而非根本性的作用，我们还是将之划入价值性绝望型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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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景钢所不同的是，我接触的另一位自杀死亡的中年男性却有3个儿子，他是在一次很偶然地与其母亲的争吵中喝农药自杀的，见案例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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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例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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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年，男，1997年夏天自杀死亡，时年37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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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冀村的人谈到包年的死时，均认为他“该要那样死”，不然，“那么大年纪了，与他娘吵两句为什么会想不开呢？可能是农药鬼缠了他哦”，这是不少村民对他自杀死亡的认知。我后来访谈到一位与包年关系比较要好的中年男子，他介绍了包年自杀的比较真实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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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我也认为他是该要那样死，不然的话应该是不会喝农药啊。当时跟他娘吵架又不是个多大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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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事？很小的事啦，当时他娘在给梨树打药，他在地里帮着打药，但是呢，他自己还有个啥事要办，而且也挺急的，打了一会儿药他就说要去先把自己的那个事情办了再回来帮他娘打，他娘就不同意，说你打完了再去不是一样。他就说他的事更重要，一家人都指望着他一个人挣钱，有时候觉得太累都想死。他娘就说，再累日子也要过，两个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吵起来了。吵了一会儿后他就说反正也不想活了，早就想死，说你这药也不用打梨树了，还不如干脆他给喝了省事儿。他娘也很气愤就说你要喝赶紧的，喝死了拉××倒。没想到他就真跑过去把一瓶还没打完的农药拿起来全喝了，他娘急了，又拖不动他，他也不走，等他娘回来喊人抬他去医院抢救时，他已经在梨树地里断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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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你要说这个事儿全是命嘛，我也不觉得。他没死之前就跟我说起过想死这事儿。有一次我和他一起打牌，唠到孩子将来结婚、盖房子这些事儿的时候，他就说他三个娃，都要盖房子、娶媳妇，负担太重了，他媳妇呢身体也不太好，他自己也有病，挣不来钱，压力太大了，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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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家条件很差，房子比较破旧，他自己就靠在家拾掇些梨树、苹果还有些栗子，再就种了些玉米，平时还出去打些零工，远点的时候就到北京一带，近点的时候主要就在唐山一带，也挣不来几个钱。孩子三个，两个初中，一个小学，马上也要升初中，那个时候负担是挺重的。他喝药死其实估计主要与这些有关，不然也不会他娘说他几句就喝药，一个大老爷们这点气量还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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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要那样死”只是人们事后对自杀行动的一种解释方式，既然村民都将这一点作为一种重要的解释，表明它在这一社会中是有部分合理性的。这种自杀行为模式一定程度上甚至影响了这一类型的社会的自杀形态。团结型社会中，很多自杀都被视为“被逼死”的，换句话说，团结型社会主要倾向于将之认定为一种他杀，由于他杀的性质与自杀不一样，因此，在那种类型的社会中会引起“打人命”的后续行动，这在很大程度上会促使自杀的产生。但在分裂型社会中，当人们普遍将之视为“该要那样死”的时候，这种自杀的性质就更多的是真正的自杀，当人们这样定性的时候，其实是将责任主要建构在自杀者个体身上，与之关联的人是不需要负太多责任的。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才发现，在分裂型社会中无论是青年、中年还是我们接下来要讨论的老年人的自杀，他们采取报复型自杀行动的可能性是比较小的。对于中年人而言，我们可以看出，除要生一个儿子这种价值性压力外，过好日子的物质性压力也很大。这种压力过大时，就潜在地引起人们可能以自杀来逃避应对，尽管每个个体的情况千差万别，但整个结构性的笼罩力量仍然存在的时候，任何一个偶然的个体遭遇较大的压力困境时都会如此选择。包年的这种逃避性利己型自杀一定程度上就是这种压力机制的产物。与景钢不一样的是，他的自杀不是来自价值性压力，而主要是来自物质性的压力。我们再看案例3-7中李队妻的自杀就能更进一步地明白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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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例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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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村李队妻（我给自杀者取的一个化名，意为李队长的妻子）1982年农历七月份喝农药自杀死亡，死时45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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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自杀的直接起因是为大儿子结婚的事，因家里房子空间很小，大媳妇来的第一个晚上李队长的妻子便喝农药自杀死亡。李队长介绍说，当时他家一共五间房子，两间大的，三间小的，其中，有两间小的只能作厨房用。两间大点的房子一间是堂屋，一间则用作卧房。李队长说，他一共有5个儿子，1个闺女，当时大儿子已经32岁了，也是第一个结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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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儿媳来的那天，吃完中饭后便留宿在家里，傍晚时，李队长妻子便为房子太小乃至无法安置而发愁，两人在商量的过程中就吵了起来。李队长妻子认为两间房子连扇门都没有，这么多人要安排睡觉无论怎么想办法都想不出来，因此就要李队长到哪里弄几块木板来做扇临时的门挡一下，不然，大家总感觉很尴尬。李队长则说没有时间，因为队里刚栽了些竹子，他怕有人偷需要去守一下。其妻子则认为家里都成这个样子了，他却只顾着公家的事。李队长自己心里其实也很焦躁，吵架的过程中就说自己不当家了，这个家就让他妻子来当算了，撂下这句话后自己便出去了。晚上回来时，他妻子已经让老二、老三到别的地方借宿去了，老四、老五和老六就跟着他们一起睡。睡之前，李队长也没发现什么异常状况，半夜时听到老四哭，他醒来正准备骂却闻到一股农药味，一看旁边没人就问老四他妈哪里去了，老四回答说在厨房喝了农药。他赶紧叫几个人来帮忙抬着送到县城去，但在路上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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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妻子死了后，其娘家没来多少人，她父母说了些“闲话”，大意就是他们的闺女是被李队长害死的，然后就哭着说他们的闺女死得苦、受了罪之类的话，但也没有大动干戈，事情后来就不了了之了。他们骂李队长的时候，李队长则认为不是自己的错，反而将之归结为是其娘家的错。其解释是，不管怎样，他妻子都不至于喝农药寻死，除非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遇到农药鬼了。他说这个农药鬼不是别人，就是其妻子的娘家弟媳妇或者就是她妹妹，这两个人在此前两年亦先后喝农药自杀死亡。其进一步论证说，因为他只是与妻子吵了几句，且也只是表明不当家了，因为压力太大，想“卸担子”，并没有打妻子，他说如果他动手了就有很大的责任了。因此，他认为，归根结底一句话，就是他妻子“该要这样死”，“这是命中注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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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队妻是我替自杀者取的一个化名，其意就是李队长的妻子。她的自杀从核心机制上来说与包年的死是一样的。包年还没有正式面对孩子结婚就在为之恐惧乃至逃避而选择自杀死亡，李队妻则是真正面对着儿子结婚的巨大压力。她所面对的困境是，5个儿子，1个女儿，他们自己夫妻俩，5间房（两间厨房，两间卧室，一间堂屋），原本一个家庭中只有一个成年女人即她自己时还比较容易解决问题，可现在的困境就在于多了一个即将进门的大儿媳妇，空间的狭小短期内显然是无法改变的，因此，看起来此前十分平静的她却在大媳妇进门的当晚就自杀死亡了。在定性上，我将之认定为逃避性利己型自杀，但也许是减负性利他型自杀，即通过这种自杀将自己消灭后，可以为新进来的女人腾出狭小空间里的空间。但是，通过她丈夫李队长的讲述来看，我认为其逃避性成分更多。因为其焦点除了现有的压力外，还有一个压力就是李队长若有其事地提出要让她来当家，“当家”在当时既然对于李队长来说都是一副巨大的“担子”因而想“卸”，那么对于李队妻来说何尝不是呢？因此，实质上两者都是一种逃避，李队长的逃避是“卸担子”，其妻子的逃避则是没有接过这个巨大的“担子”而是选择了自杀。然而，在现实生活中，也确实有少数因压力过大而采取利他型自杀行动的，案例3-8即是这种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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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例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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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村于胜的妻子2009年农历四月初喝农药自杀死亡，死时48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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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胜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其儿子在韩国务工，28岁仍未婚，其女儿早前在日本务工回国后嫁到县城。于胜的妻子喉咙不舒服，且已病多时，平常经常吃药、打针，一直未见好转。四月初时，于胜带她到县城医院去检查，检查完当天上午未能出结果，要等到下午才能拿到检查结果。于胜的女儿就要求父母在家吃完中饭然后拿到结果再回去。于胜妻子则怀疑自己可能得了食道癌，不敢看结果，就叮嘱于胜在女儿家吃完饭后拿到结果再回家，她自己则先回去了。临别时，她帮于胜整理了下衣角，很怜惜地说于胜穿少了，有点冷（于胜说，以前他妻子并没有如此亲昵过，他当时只是感到些许诧异但也没有过多地去想）。于胜下午按时到医院拿到结果并开了些药后赶回家，却找不到妻子。据邻居说，于妻中午回来后自己也没做饭，就在邻居家吃了个中饭，然后聊到五点多就出去了。于胜初时以为妻子可能到哪个亲戚家打牌去了，就骑着摩托车到处找，一圈找下来后并没有看到她。他折回来问邻居她们都聊了些什么时，邻居说就是聊她的病，她自己觉得可能得了食道癌，说是要花很多钱，这样的话就拖累她儿子了。邻居说她还安慰了她好一阵子，看她笑笑也没有什么异样。于胜一听就想到早上妻子帮他整理衣角时的异样，他感觉妻子可能出事了，于是就叫上几个邻居一起去找。天快要黑时，他们在后山的茶园里找到了于胜的妻子，人躺在茶树兜边上，旁边有一个农药瓶子，四周农药味很浓，于胜妻子此时已经断气了，于胜上前抱着妻子大哭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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