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3159745 室内服务场所如酒吧、卡拉OK、夜总会、桑拿按摩馆、休闲馆等是在研究中最常去的地方。但这样一类地方在研究之初让我感到无比陌生和不适应。在日常生活中我基本不去夜店，因此对其环境和习惯不甚熟悉。即便平时偶尔去酒吧，也与“情色”无关。我在深圳的第一次夜店之旅是和深圳报社的朋友一起去的，虽然无甚“惊险”，却让我对此有了初次体验。那是罗湖区的一家夜总会，价格大概属于大众水平。走进大门，楼梯旋转而上，铺着红色花地毯，墙上挂着巨大的美人画像，灯光昏暗，有一排穿着吊带长裙的姑娘站在楼梯上迎客。楼梯上一个穿着条纹上衣和橙色裤子的男人在打电话，一切都示意着我进入了“声色娱乐”场所。进了二楼大厅，我看见一个男人坐在沙发上，一个女人把她的头倚在男人的胸口；大厅另一侧，有七八个女孩子穿着色调统一的红色或粉色吊带衫和短裙坐在那里聊天，我们进去的时候她们回过头来瞥了一眼。大厅中央是一个舞池，整个场所充斥着高音、笑声和烟雾，人很多，大部分都是男性。舞池中央一个中年男人搂着一个穿着白色吊带裙的女人跳舞，他的手紧紧抓住女人的臀部。从一个包间半掩的门里我看见小姐和男客人搂抱在一起，他们的手在彼此身上摸索。过了一会儿进门时看见的那七八个女孩就散开了，有些跟随着客人进了包间。我们在大厅里找了个位置坐下来，朋友让部长“叫几个小姐过来聊聊”，就这样我认识了莹莹。我们点了一打啤酒和一个果盘，在莹莹的欢声笑语中我们消费着这里的暧昧气氛。第二天，我又去了位于福田区的一家夜总会，和昨天的不同，在那里我被一种“无我”的状态和感受强烈包围着——音乐是震耳欲聋的，我根本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音；灯光无时不在闪耀着，白色强光和黑色间隙交织着，中间还掺杂着绿色的激光线条；烟雾弥漫，所有人都在摇晃着身体。我的身体似乎在这一切中凝结了，感受不到时间的存在，以至于当我认为我肯定已经在那里泡了一个通宵的时候，时间才过去四个小时。那种飘荡在半空的“无我”感、奇怪的虚无感，以及似乎不属于那个空间的外来者感受令我觉得自己远离了平日的世界。在去夜总会的头几天里，对于时间和空间的正常感受似乎都暂停了，意识到这点后，我开始留意性产业中的从业人员是否曾经有同样的感受，他们又是如何处理和适应的。过了最初的几次，我也逐渐适应了夜总会的环境。我从自己的经历里也体会到了从业人员尤其是小姐对环境的调适过程：如何使自己成为那个空间的一部分，同时又保持一定的独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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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59747 在夜总会和某些休闲馆等室内娱乐场所中，作为研究者，我曾面临一些两难情况：无论那里的人是否把我当自己人，他们都可能期望我参与他们的一些活动，比如跳舞、抽烟、喝酒、打牌、说笑调情，甚至吸食毒品。如果他们还没把我当自己人，那么这有可能是一次“诚意测试”或“考验”，处理不好会伤关系，影响进一步的研究；如果他们已经把我认作其中一分子，那么对于他们来说这就只是一种日常行为而已，不值得大惊小怪。有一次在深圳的一个夜总会里，包厢内的“朋友”劝我尝试一下桌上的药物：“你要真是研究社会的，没有社会经验怎么行？”更多的时候，药物是被混放到啤酒饮料里的，而桌上的酒杯乱七八糟，根本无法分清哪个酒杯是谁的。我很清楚，毒品绝对是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触碰的。这个时候主要联系人的重要作用就显示出来了。他们会跟那些人打好招呼，告诉他们我是谁、去那里干什么、什么要帮我、什么不能麻烦我之类的，都交代清楚。一次在深圳福田的一个夜总会里，小霞就利用自己的威信维护了我的安全：当夜场里的人非得要我试毒品的时候，她站出来说“她是我的人，你们不能动她”。由于她“大姐大”的稳固地位，其他人从此便不敢对我做出格的事情。有时候他们喝高了，又嗑了药，药物的效用一发挥，他们就喜欢把音乐放到最大音量不停跳舞，汗如雨下，站立不稳。这种情况下搂搂抱抱是很经常的事，甚至会有不自觉的亲吻和抚摸。小姐们还会对我的衣着打扮“评头论足”，有一次她们还叫我扮小姐和她们一起混到夜总会里去“玩玩”。对于这些情况和要求，我都必须小心处理，因为我的言行可能会影响我和她们的关系。我既不能为了维持关系盲目跟从，也不能因为生硬拒绝伤了关系，而且还要考虑到研究道德问题，因此需要从各方面权衡处理。我从自己的田野经验中总结了以下三个处理两难情况的方法或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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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59749 第一，任何时候都要搞好与主要联系人，也就是“守门人”的关系。通常情况下他们事先都会与内部人士打好招呼，商量好甚至是用“大佬”或“头”的身份“命令”他们不要对我太随便，不要给我惹麻烦，在必要的时候也要保护我的安全，避免对我的伤害。比如跟小霞混得比较熟了之后，她会主动留意我的近况，告诉我“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她）”，“在香港就打（她）香港的手机，什么时候都收得到”。只要我打电话给她，就算不能第一时间接听，也一定会回复，有时候还问我“是不是哪个不长眼的惹到你了”，就是担心“（我）老实，人家会惹到（我），如果在香港出事，（她）就要去香港，人在那里，人家肯定会给（她）面子”。第二，尽量让尽可能多的有关人员知道我是谁，我在做什么，避免由于不知情带来的尴尬或误会。比如对夜总会同一个包厢里的人，不管认不认识，也不管他们是不是我的访谈对象，我都会在聊天的时候让他们知道我的情况，我其实并不是他们团队中的一员，我有自己明确的目的和任务，所以诸如陪酒、嗑药、赌博、提供性服务等我是不会参与的。客观上来讲，我的学生模样和气质也帮了我不少，他们通常较容易记得住我是一个研究者，因此一般情况下他们都会比较尊重我，愿意让我保持一定的独立性。第三，在参与他们活动的同时心里要时刻权衡自己是否有足够的能力对可能发生的情况有掌控性。适当参与他们的活动对于研究大有裨益，让我能从内部视角观察他们的行为，了解他们的想法，理解他们在一定的环境下作出的选择，同时也显示自己的诚意和兴趣。但是参与的度究竟该如何把握，确实是有难度的。我觉得这要“从心”出发：一是听凭自己的感觉，二是在较短的时间内考虑好可能的后果和解决的办法。如果自己心里觉得不安定或不自在，而又不能考虑好第二点，那么就不要勉强自己参与。反之，若自己情绪上和心理上做好了准备，对要做的事情也有一定的把握，比如跳跳舞、喝点酒或随他们到某些地方去看看，就可以多利用这些机会了解他们内部的文化，不宜轻易拒绝。有了“守门人”的保护和小姐们的理解，我基本没有遇到太大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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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59751 总结来说，在这类型的场所中应以运用参与式观察方式为主，也可做无结构访谈或以闲聊的方式建立关系、了解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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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59753 ◆街头或室外工作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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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59755 在室外场所（如夜晚的街上）进行观察的时候又会遇到另外的一些挑战。首先的一个难题就是如何获得小姐的接纳。进入一个有既定“边界”的地盘容易引起原有成员的怀疑，进而演变成对研究者的质疑、排斥和欺负；而反过来这种进入又可能会造成对原有成员的打扰，令他们觉得自己被窥探和影响。他们可能流露出一种不耐烦的情绪，尤其是在研究者刚出现的头几次。在夜晚外出之前我都有心理准备，想象过可能的情形，比如遭到质疑、语言上的挑战甚至是驱赶。这些想象也确实得到了应验：小姐们对我的出现感到不安，有时当我介绍了自己之后她们依然对我产生了质疑，比如，“你做什么研究”，“为什么要研究我们”，“你在那里会干什么”，“你问这么多干什么”等等。我的方法是尽量详细告知我的目的和用意，特别是自己对她们并没有恶意。在外出之前我以换位思考的方式整理了她们可能最担忧的问题，并倾听自己提供的“解答”，看那是否能打消她们的疑虑。其中包括是否会危及她们的人身安全，是否会引起第三方，如警察、记者的注意，是否会因为我的“在场”而引致生意的不便等。我会着重针对这些疑虑进行介绍。当然要消除怀疑和顾虑是需要时间和耐性的，也需要一些交往的技巧。我把出现的情况当作经验的积累，每次回去都仔细回想整个过程和她们提出的问题，以便下一次“查漏补缺”，同时我也从她们的想法和担忧中了解了她们对“站街”生活的感受。做好准备，用平常心对待质疑和拒绝，给了我继续下去的动力。我明白只有放下面子、多给时间、细心耐心，才可能做到“混个脸熟”，只有混了脸熟才可能赢得信任。因此，尤其需要在进入之初多花时间与耐心考察、熟悉周遭的环境和人员，做好踩点和准备的工作，而不祈求一开始便有什么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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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59757 小姐们要做生意，往往比较担心我的出现会给她们造成不便，所以在这种场所中应注意尽可能以观察为主、闲聊为辅，不适宜做访谈。她们在等客的时候也会聊聊天，同时需要留意过往的路人是否为潜在顾客，还需注意周围的情况，比如是否会有醉酒的人滋扰，或来往的警察和巡逻车。作为一个“外来”者和“入侵”者，我知道自己的存在无论如何都会给她们带来一定的干扰——陌生人的凝视、研究者的姿态、我和她们的组合对路人的影响和反过来这种情况下路人对我们的影响、我的出现对潜在客人和交易的影响等。我能做的是尽可能地降低这些影响，退到一个有一定距离的地方，比如一旁的小店，我只是在那里看，不会影响她们的生意。过了几次并与她们有了一定接触之后，我与她们的聊天和说话才逐渐增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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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59759 从另一个角度说，在街头、室外这些场所我们的接触比较随意，交流也会较为轻松。在日常的闲聊中，关于“工作”、“玩”、“生意”、“无聊”、“赚钱”等话题也自然而然地浮现，于是我在一个“完整”和自然的环境中看到了小姐日常工作生活的细节，包括她们识别客人、讨价还价、与人互动的场景，获取了很多第一手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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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59761 ◆住所等私人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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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59763 进入这类研究场所通常有两种情况：一是跟小姐混得比较熟了之后她们请我到家里去，二是家就是她们的“工作”场所。家相对于其他的场所比较容易令人放松和放下防备，对于已经结识了一段时间的小姐，如果她们邀请我到家里去，那就说明我们的关系又向前迈进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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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59765 居家环境是自然而令人放松的，在家里大家做的是最日常的吃喝拉撒之事，在聊天、看电视、煮饭、打扫、休息、打扮、打牌之时可以看到她们最自然的状态。与工作场所的观察和聊天焦点不同，居家环境往往能使某些话题的深入变得容易起来，本研究中很多较为“抽象”的话题，比如“青春饭”、年轻、家庭、婚姻、爱和感情、未来等，都是在住所这样的私人居家环境中进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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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59767 在我的田野经历中，较为难忘的是和深圳的小霞和广州的阿娟共同居住的日子，前后断断续续加起来大约有半年的时间。小霞的家在深圳的一个工厂附近，是宿舍式的小套间，长长的走廊上一家挨着一家。她已经买下这套房子作为和香港老公的固定居所，两室一厅不到30平方米，除了她自己的房间还有一个空余的小客房，我在那里住了3个月左右。那些日子里我常和她一起在她家附近的区域闲逛，晚上就到她熟悉的夜总会，或是去大排档吃饭、见朋友、喝酒聊天。不出去的时候我们就待在屋里看电视、聊天。因为工作关系她的老公不是经常在家，所以我们有较多的时间单独相处，而她的另一个男朋友有时候也会过去住，于是我便有机会目睹很多他们之间相处所发生的事情，包括口角、肢体冲突、和好、冷战、互相取悦等。有一次小霞与这个男友因讨论该如何对待父母观点不同而争吵，她的男友以相当粗鲁的态度对待她，还动了手。但他不承认自己打了她。小霞异常愤怒，还了手。让我非常吃惊的是，她居然跑到厨房拿起菜刀挥舞着吓唬他。大半夜的我都害怕真会出什么事。过了一会儿小霞又搬来朋友兼手下小杨当评理者和救星。小杨来到想要摆平，于是两边安抚和讨好，但小霞认为小杨不够相信自己，不能站在她这边，不够仗义。经过一晚的扰攘，情况得以平息。事后小霞跟我说，很多男人都很暴力，身为女人有时候不能就这么保持弱者的姿态。她还告诉我小杨和他女友之间既有爱又暴力的纠结故事，说女人不能总是受害的那一方，不能总是暴力的接受者。小霞用这样一种紧张的方式展现了她“拳头加菜刀”的另类女权主义想法。经过这一次，我对她关于爱情、关系、婚姻的想法和做法有了更清楚的了解。广州的阿娟则与姐妹们一起在工作的夜总会附近租了个三室一厅的房子，我和她熟稔之后到那里住了几个月。因为是夏天，我搬了简单的枕头和毛巾被在她房间的一角铺了一张折叠床，就这样分享了姐妹“共铺盖”的情谊。同住让我有机会从另一个侧面了解了她们如何在自己的居住空间内创造自主性和权力。这对于我来说真是“额外”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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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59769 在这样密集的接触中我们的关系发生了变化，不再是简单的研究者与被研究者，而更多地成为可以深入交谈的姐妹和伙伴。同吃同住，分享化妆品，分享衣服，八卦明星侃社会，聊朋友、聊感情，都是女孩子们爱做的事情。这样的互动能让我从各个侧面了解她们的性格、生活方式和想法，达致在别的场合较难达到的深度。我的感受是，在住所这样的私人空间里非常适合做正式的访谈，能深入家庭日常生活，观察私人生活习惯，了解她们的过往经历、对某些事情或概念的个人看法，分享经验感受，得到其他情况下难得的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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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59771 ◆市场、公园、餐厅等公共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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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59773 和这些姑娘们混熟之后我常跟她们一起吃饭、购物、逛街，有时也会跟她们一起出去办一些日常事务。姑娘们平时大多数时候自己做饭，下午5点多就会出去买菜。那些住在市中心公寓里的小姐，大多数时候会选择到寓所附近的超市，既干净又方便；而住在城乡结合部或城中村的小姐，则大多数时候去市场或街边的菜摊，便宜又快捷。如果不自己做饭，通常就会到附近的小吃店吃简餐，或到粥粉面店、麻辣烫摊，到了晚上买个麦当劳或肯德基的快餐当宵夜，或者到街边士多店喝点啤酒、吃点花生。有空的时候她们会办一些家事，比如汇钱回家，到邮局寄包裹，交水费、电费、住所管理费等，有些时候住在市区的姑娘们还会去健身、游泳，有机会的话我都会和她们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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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59775 在这些时候，我的任务就以观察、闲聊和参与为主，留意她们是如何和周围的人打交道的；会去什么样的市场或超市；买东西的时候怎么考虑和选择，比如是注重价钱、注重品牌还是凭一时兴趣；如何谈论住的小区或环境；如何和小摊贩讲价；等等。这些日常的、微小的行为有时候能激起新的关注点。比如有一次，我在晚饭时间去她们租住的地方找她们，还在附近超市买了一盒家庭装的冰激凌，想着吃完饭可以一起当甜品吃。她们居住的那个小区在广州市一个繁华的CBD附近，是较为高档的封闭式管理的住宅，都是30楼以上的高层建筑，下面是绿化很好的花园。走到门口我被保安拦住，让我出示身份证并做来访登记。我有点吃惊，没想到保安那么严，还需要身份证。由于没随身带证件，我解释了一下，还举起了手头的雪糕以证明我并非“坏人”，但保安不让我进。于是我只能跟她们通电话告知情况，让她们跟保安说一声，放我进去。听到她们在电话里哧哧的笑声，有一瞬间我感到一丝窘迫，产生了一个念头：原来“找小姐”也可以这么难。上楼之后她们笑着说：“这就是住高档小区的好处，我们也不是随随便便的嘛，看来交管理费还是有点用的！”这件研究过程中的小事引发了我的兴趣，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要交管理费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但她们的看法似乎有点不同。接触久了，慢慢发现她们有自己的一套消费观念，吃什么、用什么、怎么住，都似乎成为一种城市居住的符号。于是我开始从社区特点、生活环境、生活方式和消费模式等方面关注这些日常生活中的“符号”，中间透露出一些重要信息，比如小姐对城乡生活方式差异的理解，对消费的理解和行动，以及对城市生活的想象和调适等。日常生活场景下的考察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这些原本比较抽象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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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59777 不同的研究场所不仅意味着不同的方法，也意味着研究者与受访者之间的关系不断变化。当我进入夜总会、发廊、休闲中心等场所时，我使用的是参与式观察法，从某种程度上讲我就是“局内人”；在家里或其他公共场合进行较为正式和深入一点的访谈时，我感觉自己是站在一个稍“远”的距离进行观察与互动；而在她们住处和她们聊天同住的时候，我又觉得自己就是她们的姐妹，甚至会忘记自己在做研究，这样我看到的是关于他们生活的更为全面与广阔的图景。我们的互动相互构成、相互影响，虽然各自扮演着自己的特定角色，但是合在一起便构成了新的生活空间。在这个空间里，我体验着他们的生活，他们也逐渐习惯了我的存在，在自己熟悉的生活情境中作为主体呈现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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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59779 田野工作中的各种情绪与处理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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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59781 跟小姐们紧密接触和互动期间发生过各种小情况，也掺杂了丰富的情感和个人关系。有人可能认为这样带有感情色彩的研究不中立、不客观，甚至会使研究结果产生偏颇，但我认为这恰恰是质性研究的精彩之处——它不光资料丰富，且带有深厚的情感，这些情感来源于与研究对象的互动与呼应、研究对象之间的互动、研究对象与环境之间的互动、研究者与环境之间的互动，还有研究者与自己的互动。研究不是冷冰冰的数据收集与分析和永不可能达到的中立，而是以生命体会生命、以生命影响生命的过程。她们对自己的经历有着独到的感受和解读，在我理解的过程中看到的是这些女性在生活中显露出来的或激荡或平实或无奈或期盼或迷茫或五味杂陈的情绪，看到的是她们对生活的领悟和理解，建立在一场场的爱恋情伤和一次次的失望与坚强基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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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59783 怀疑和敌意是研究中最常见的一种情绪，尤其是在研究初期或每一次认识一个新的联系人之时。通常他们的“测试”方法之一就是问我很多问题，看我的回答是否“靠谱”再决定是否要跟我来往，有些干脆直接说没有时间不想接触，被拒绝是常事。换位来看，这是很正常的反应——由于职业的特殊性和隐秘性，谁也不希望因为一个陌生人的出现而给自己带来麻烦，或至少是不便。退一步来说，即便不是因为这样的“工作”，也实在没有必要为一个陌生人而花费自己的时间，打乱原来的生活。再者，他们的反应也是出于一种“划界限”的需要，这样的姿态表明了他们的位置和想法。除了详细地解释自己的目的、保证隐私、知情同意这些“常规”做法之外，我会给他们更多的时间来决定有没有兴趣认识我这样一个朋友。如果他们对我有一点兴趣，那么他们往往会向我提一些问题，关于研究、关于我自己、关于念书、关于留学生活等，我也会问他们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可以是任何他们好奇或想知道的事情。通过这样的“信息交换”，研究者与被研究者之间的地位会产生微妙的变化——被“设定”的发问与回答的角色被互调过来，他们便不再处于传统调查研究中的“被动”位置；而当他们按自己的思维习惯向我提问，知道了关于我的更多的“底细”，他们就会觉得较为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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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59785 在广州一个大型住宅屋村中访谈小何的时候我就有这样的经验。小何是上门服务的，我按名片上的号码打过去后，她很快就来了。我先感谢她愿意过来跟我聊天，但她面对这种“不甚熟悉”的场景一直有些紧张，也显示出一些自我防卫的情绪。比如，聊天的时候，她的回应总是只言片语，而且语义模糊，都是“还可以”、“不怎么会”、“有点”这样简单的评论。过了十来分钟，我感到气氛尴尬，这样的聊天显然也没什么意思，于是我决定改变一下策略。我拿出随身带的一小盒水果口味的软糖请她吃，然后开始聊平日里喜欢的零食。接着我们聊到了身处的那个屋村，她住在附近，比我对那片区域熟悉得多，于是她向我介绍了附近有什么好吃的，有什么公园和休息绿地，有什么配套设施。进而我们就谈到了家，谈到了小何的家乡广西和农村的生活。逐渐地，她放松下来，我就问她有没有关于我的问题想问。她指了指我手里折成半个巴掌大小的访谈提纲，很好奇那是什么，说“上面有好多问题”，问我能不能给她看看。我没想到她会对这感兴趣，便马上给了她。提纲里列了一些访谈的方向性问题，比如关于个人的基本信息、关于在城市生活的经验、关于情感等。她边看边说：“哦，原来就是要问这些啊。”原来她想象中觉得我会问很多较为敏感或“不客气的”问题，比如为什么要做这个、为什么不能做别的之类的，没有想到我会对个人的经验、情感等更感兴趣。在搞清楚这之后，小何显得轻松多了，话也多起来。本来访谈提纲出现在这样的聊天情景中是稍显生硬而奇怪的，但没有想到这一次因此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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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59787 在田野调查中，有时也能见到小姐之间的嫉妒和怀疑，尤其是在夜总会或发廊等姑娘们比较集中的工作场所。她们坐在那里等客人的时候便是这种情绪的“高发期”。一大群的年轻女孩子，正处在青春洋溢和叛逆的时期，妒忌、猜疑、羡慕、失望等各种情绪，伴随着伙伴情谊，弥漫在那些空间里。当我跟其中一些女孩混得比较熟的时候，我就开始接触到类似“不要和某某走得太近，她人很难处”，“平时那个谁谁挺小气的”，“某某前几天又去做眼睛了”这样的八卦或坏话。起初我觉得对于这些“互掐”的言语和信息要持能避则避的态度，以免影响自己的客观态度，给认识和理解带来困难。但慢慢地我发现这些八卦信息从一个侧面显示出她们的一些欲望和梦想，其实是帮助我了解女孩儿们的一个非常有趣的方式。比如，有一次在广州一个星级酒店夜总会的候客区，几十个女孩子坐着等候自己的妈咪“召唤”，她们一边吃着零食看着电视，一边看着进进出出的同伴们，往往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些评论来。她们会在某个女孩走过之后说，“她的头发今天这样弄好乱，太妖了”，“她的裙子不够飘逸”，“她这也能算模特？身材也不是很好啊”，对其发型、衣着、妆容、鞋子、身材、样貌、品位等评头论足一番，接下来便是七嘴八舌的讨论，说自己对某人打扮风格的喜恶，谈最新的时尚流行的是什么款式的衣服，到哪里做头发比较新潮，什么护肤品、化妆品最适合自己，怎么保持身材，如何显得有品位，怎样才能争得更多生意等。这实际反映了她们自己对于都市时尚和“品位”的理解和追求。另外一个八卦的中心议题则围绕着人的性格和人际关系。她们对某人交际中所使“手段”的“不屑”或对某人行事风格的轻视使我能更好地理解什么对于她们来说才是“得体”和“恰当”的，她们会如何面对一些复杂的人际关系和事件，以及她们自己的一些价值观和态度，同时这些评论也表明了她们的一些立场。每当有这些“八卦”出现，我就静静地听，看看她们各自的立场和评论是怎样的，一般不发表什么意见，但有些时候也需要小心处理，尤其是她们要求我表明态度的时候，我一般就以“我也不是很清楚”、“我跟他/她不是很熟”等说法来尽量避免产生什么争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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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59789 对于我来说，最难面对的是小姐们叙说被强奸、盗窃、欺凌、毒瘾复发等悲痛经历和绝望情绪的时候，而这总是和她们的日常生活如影随形。我的第一个访谈对象小红是个26岁的站街女，她皮肤黑黑的，按自己的话说，“长得不漂亮，身材又不好”，对自己似乎抱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态度，脸上的神情透出一股硬气，讲述自己故事的时候语气总是淡淡的。但就是这样淡淡的似乎无所谓的叙述，让我内心翻腾，就像打了很多个解不开的结一样。她在街头曾经遭遇过被骗、打劫，甚至有一次当她谈好价钱与一个男人到附近的宾馆后，却发现那男人带了其他两个朋友，在未经她同意的情况下强行与她发生了性关系，事后他们却不愿给钱。听到这样的事情我觉得非常不安与难受，这是明显的轮奸行为，但小红无力反抗。然而，她的叙述却是平平淡淡的，好像这不是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她总是说，“我一个小姐，我能怎样”，只有先尽量保证自己是安全的，其他都没有办法了。她后来结交的男友，没有正当职业，还吸毒，靠她赚钱养活。她爱他，却又不想为了他去站街，更恨他毒瘾不断，几进几出戒毒所，她也因此染上了毒瘾。孤独使她抓住了他、爱他，仿佛从此得到了依靠；“烂泥扶不上壁”的不争却使她更感无助，在无数孤单的夜里泪流满面。爱恨交织充满胸腔，无法抒发，只有一字一句记在日记里，到了我手中，看到的是满纸的辛酸、爱恨，失望与希望缠绵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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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59791 阿雅原本有个在外人看来颇幸福的家庭，有一个工作稳定的老公和一个儿子，她却毅然抛下这一切跑到深圳做起了小姐，和一个比自己年轻几乎20岁的男孩子谈起了恋爱。朋友都说他们天天卿卿我我，像是小情侣一样。然而甜蜜背后总有伤痛。男友吸毒，她也跟着“玩”上了瘾，一次次想戒却总也断不了，前后进了6次戒毒所，一次次的希望都被自己亲手断送。到底当初的决定是对是错？重回家庭还是坚持自由？自己自在生活的选择和对儿子的责任与爱意是一对矛盾，似乎非此即彼。是悔恨？是无奈？是该像现在这样痛并快乐着，还是该像以前一样烦闷却有完整的家庭？该何去何从？当她跟我叙述这一切的时候，她的手颤抖着，点了一支又一支的烟，绝望的情绪充斥着整个谈话。我无法用任何的语言表达我自己内心感受，也不知该安慰她，还是鼓励她，还是保持静默。在倾听的过程中巨大的绝望感不断地冲撞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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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59793 这就是接踵而来的另一个问题：故事的“精彩”之处在于它们的曲折反复以及其中包含的复杂情感。小姐们诉说的很多恋爱、婚姻和在这一行里摸爬滚打的经历于我来说是相当震撼的。尤其当暴力、婚外情、毒瘾等叙述出现的时候，不仅叙述者本人声泪俱下，情感波动，而且我这个倾听者也倍感无奈与感伤。生活中的痛苦、纠缠、无望被带入研究中，尤其令人感到无力。如何处理访谈中的情绪，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值得思考的一点。我没有这样的经验，也无法站在任何一个立场上进行“劝慰”或“开解”，因此大部分时候我只能保持静默，等待受访者自己调整心情之后再继续。假如她们觉得话题太伤神而不想继续，我们就转换话题谈别的。而且，不得不承认我有时会被叙述中的故事影响，凭单方面的印象对受访者产生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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