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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时候我们之间的互动和交流无形中成了这些妇女解开心结的时机,她们会忽然发出“哎呀,就是,以前我怎么就没这么想过”或是“讲出来就好了”的感慨,因此聊天是一个抒发和整理思绪的过程。一方面,小姐们期待我能理解她们所想、所需,那么她们就愿意对我袒露更多;另一方面,我也从她们身上学习到那些我不曾或很少经历的生活经验,开拓了自己的心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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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研究者,我在他们生活中的出现究竟会给他们带来什么?他们为什么要接受我的这种“介入”?这对他们来说有什么好处,或至少如何做到没有害处?我在他们日常生活中的不断出现意味着他们要不断接收和处理我不断呈现的情绪和感受,我的年龄、性别、个人经历、个性、价值观念、经验和由此形成的“阶层”差异都影响着这个过程,而这又是不可避免的。我相信,提高研究对象的参与性是一种可行的趋利去害的做法,使研究过程更系统、透明,这样也可以减少研究偏误。每次访谈我听了一段时间后都会整理一下小姐们的观点,在多次访谈的案例中,我在第二、三次见面的时候都会把之前的访谈总结一下,告诉她们我的想法,而她们也会告诉我她们的意见。在访谈中,当我综述一个问题的时候,她们也随时会告诉我有没有正确反映她们的想法。这个过程也是我获得信任和同意的过程。实际上她们对我的解读也很感兴趣,想知道我这样的一个人会提出什么样的问题,比如我对农村生活的一知半解会让我较为关注她们过往经历的细节,每当我提问她们都会详细地再解释给我听,帮我理清思路。她们中的一些人会用比较直接的方式对我进行反馈,比如阿娟就曾在生孩子的问题上直接跟我说:“你这样说不对,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去理解这件事呢?”田野工作从头到尾我都试图把小姐们更多地纳入研究过程中来,也就是说,让她们的意见或想法更多地体现在下一步的进程中。这毕竟是关于她们生活的一项研究,她们应是主角和主体,所以对自己的经验——比如提问的时候该问些什么更为合适,哪些话题是重要的,生活中哪些情感更需要关注——更有发言权。比起理论上的阐述,她们说的要更生活化、更细致,却也更模糊和无法解释,但生活就是如此,很多东西难以讲清,很多情感难以释怀,很多事情难以摆平。而我要关注的恰恰就是这些模棱两可的东西,这是大多数女人生活里最重要的部分,却被理论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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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中的自我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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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很多朋友感兴趣的一个问题,也是我在整个研究和写作过程中不断思考的,就是我自己的身份给这个研究带来了怎样的影响。大家都觉得,我是一个在“蜜糖罐子里长大”的女生,住在大城市里,家境优良,成长在大学校园的环境中,受教育条件良好,还能出国留学,一直读到博士,长期以来个人的发展和成长都非常顺利,没遇过什么大风大浪,家庭和个人的人际交往圈子也都很“纯良”,这么看来,跟我的研究对象们差距不可谓不巨大。我以前在英国的博士导师有一次跟香港的导师在一个场合相见时还说过我“本来没有必要做这样一个研究”的。其实这也是我研究之初感到害怕和不安的原因:对未知领域、对一个极度不熟悉人群的遥远与陌生感。我和她们太不同了。如果是这样,我怎么能理解她们跟我说的那些事情和情境?该如何处理我们之间的差异?事实上,一进入田野我就感到了,有时我们之间的共同点多于差异,我跟她们并没有那么不同。如果我摆正自己的位置,把自己单纯当作一个女孩/女人而非处于权力天平另一端的研究者,这种他者的感觉和差异就会减小很多。所以我时时提醒自己,不要以研究者自居,我在她们的领域里是无知的,就跟很多人认为的她们的无知一样,我什么也不懂,有很多问题需要了解和请教,我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年轻姑娘,像朋友对我的描述一样,虽然谈过几场恋爱,但都逃不了校园恋情的套路,在男女关系、婚姻、性、情感处理、人际关系方面都有很多故事值得我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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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这也是一个自我开发和发现的历程。我觉得自己的心胸日益开阔,不再那么容易一惊一乍。当我容纳了越来越多的故事,听到了越来越多的情感披露后,我觉得自己变得圆融和宽容起来。我认识到,世界上有很多跟我不同的人,虽然我不一定能接受他们的生活方式,但至少在我了解他们之前不会太轻易地产生厌恶的情绪,也不会一下子把那扇门关闭起来,不允许自己有接触的机会。这也为我拓宽了研究之路。我不逃避自己的偏好与带有一定感情色彩的理解,因为这是不可避免的,而且我随时准备接受他人的质疑与批评,这些意见不一定和自己一样,但他们能成为一面镜子,基于他们自己的成长背景和价值观念折射出一定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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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作为一个境外学生的身份,虽能在某种程度上减少她们的猜疑和防范,但也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我对某些事情的理解。在她们眼中我就是一个精英,一个“好女孩”,在面对我的时候她们可能会产生一些不安。而我对一些事情缺乏了解(比如农村生活、贫困和由此引起的剥夺感)也会让我们之间的距离感拉大。在这种情况下其中一个可能的反应就是,她们会隐瞒一些事情,不想跟我讲太多,或在我面前刻意塑造某种形象,以迎合或避免我的偏见。读者在本书中看到的可能更多的是一种“玫瑰色”图景:小姐们很多都能自立自强,在狭缝中努力寻找生存的方式。一方面,这就是我的研究重点,在众多的灰色或黑色描述中寻求这个人群生活的主体性和能动性;而另一方面,这确实也可能是难以避免的因我的角色定位而引起的研究局限性。作为同龄人,她们可能想要在我面前避免弱者的形象,尤其是我各方面的条件都要更优,她们更会想要呈现较强的姿态,至少证明自己不是那么“悲惨”或“坎坷”,或证明自己在娱乐行业里也能较为自在和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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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上认为,访谈应是中立的,研究者应保持学术研究的立场,避免卷入其中,减少自己的回应,但我就是研究对象中的一员,我自己身为研究者的同时,也是被研究者;既是旁观者,又是当局者;我虽是学者,也是学习者,不断地从被访者身上学习到关于工作、生活的诸多经验,访谈他人的同时我也在思考我自己的经历,回顾我的故事。这在性别化的访谈中尤为常见。如何才能分享意义,建立同理心,是我们要面对的问题。对于我来说,这项研究的另一个(也许是比较私人的)目的,便是通过研究他人来研究自己,从他人的故事中厘清自己生命发展的脉络与线索。我的这些身份特征,同时也影响着被访的小姐的回应:她们知道我是处于这个年龄阶段、拥有相对简单的情感经历、与她们处在不同的成长环境中的一个研究者,会选择以一种什么形象和姿态来回应我呢?在她们的理解中,这样的研究应得出什么结论?那么她们所说的是否反映她们的内心,抑或只是为了迎合她们想象中的研究而给予的表演?这也是上文提到过的一个问题。无可避免,这些互动正时时刻刻、有意无意地对整个研究过程产生影响,她们是自己故事的建构者,而我作为一个参与者和听众,却也在时刻建构着她们的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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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反性就是这样一种“自我批判式的充满感情的回顾和自觉的分析式思考”(England,1994:82)。研究者所处的位置和个人经历会直接影响到田野工作和解读,而后者又反过来影响研究者的经验,因此这是双向的、互相建构的过程。事实上,自我反思自田野开始就一直持续到现在。虽然田野工作已经结束了好几年,但其中的一些问题我一直在想,当然,有些一直都没有最好的答案,只是随着经验的积累不断有新的体会。能这样看到这群女性的生活是我为之骄傲的一个经历,我觉得自己面对着一群常被歪曲误解和妖魔化的女人,我看到的是一些不同的生活选择和道路,目睹了一些为争取更大的生存空间而作的挣扎和努力。我在讲述一些被忽略的故事,把它们放到台面上讨论,希望有更多人能看到或听到。我十分希望这部书可以成为一块砸向平静水面的小石子——如果它能激起圈圈涟漪,引起一些关注和讨论,无论读者持有什么样的观点,也算是一种自我赋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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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最初我的研究方向是性工作合法性问题,所以考虑走司法和公安这条线,在后面的研究中我不断修改研究方向,最终将议题定位在小姐的日常生活经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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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之欲:珠三角流动人口社群特殊职业研究 第四章 婚姻与亲密关系:小姐的情欲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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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他,今晚大概又要睡不着了。我又恨他!为什么他要带给我无尽的烦恼?为什么我要为他受这么多的苦?!我想忘记他,好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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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小红在男友被强制戒毒的时候写下的日记。在她的日记本里,通篇都是“爱”、“想念”、“恨”、“痛苦”这样的情感和字眼,包含着对男友的爱、恨铁不成钢的难过、对自己的痛惜、对家庭的愤恨、对不婚的决心、对爱的向往、对有个家的渴望、对朋友的失望,以及对生活艰难的感叹,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我们聊天的时候,她内心纠结的情感也表露无遗,她为他而活,因为他是她唯一的一个伴儿,但是她恨他,因为他没有动力,也没有能力,靠她而活。男友吸毒,小红认识他之后被“拖下了水”,每天的站街就变成了两个人食粮的必要来源,日常花销一切都要钱。如果她不上街,大家不是饿死就是忍受药瘾发作的痛苦,但是男人从不去找工作,每日浑浑噩噩、得过且过,只要她上街他就什么都不管。这样的男人怎么会是她的依靠?她想要的安全感、可依赖、稳定性在他身上都不可能得到,但她就是爱他,就像着魔一样离不开他。小红想要保持单身,这样就可以远离这种单方面经济依赖的亲密关系,远离纠结和烦恼,但她又极度渴望被爱,想要有一个稳定的家庭生活。对于自己正在做的,她不认为是一种工作,因为她赚钱“只是为一顿饭和一顿药”,“只要今天有钱够吃的就不出去了”。她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都和这个男人有关,包括她对工作的认知;她一方面不承认他是自己的男友,另一方面他却又是她爱着、恨着、情感上依附着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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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红的经历在我访谈过的小姐中绝不是孤例。感情、婚恋是小姐生活中非常重要的部分。平时我们无论是闲聊还是访谈,常常谈着谈着话题就转到男友、老公、家庭、婚姻上,无论有多少痛苦和不满,始终是内心的一个牵挂。我发现,她们总是有能力在亲密关系上作出一些决定,对于自己的选择也总能找到一些理由和说法。那么对于小姐来说,婚恋经历对她们的生活选择有什么影响?反过来,走进这一行对她们的婚恋经历又有什么影响呢?她们在亲密关系上有着怎样的期盼,经历过什么,对于以后又有什么打算?到底感情的事对于她们来说有多重要?她们又是如何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顺从或者抵抗现有的婚姻制度的呢?这就是本章的核心内容,一是城乡迁移、娱乐行业从业经历与亲密关系之间的相互影响与关系,二是小姐的婚恋经历与经验,三是她们为争取更多的自主和自我安全感所做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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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之欲:珠三角流动人口社群特殊职业研究 第二春:已婚小姐的情与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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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23位受访者当中,有6位在到城市里做小姐前就结了婚,这6位里,阿雅和小霞来自湖南的小县城,拥有城镇户口,其他的4位(王文、王娜、珍姐和Bobo)都是农村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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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费式男女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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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姐41岁,是所有被访者中年纪最大的,老家在湖南。她入行已经超过15年,主要在广州周边,比如黄埔、增城以及东莞一带做生意,哪里有客就骑着摩托车去哪里,主要服务过路的长途车司机和附近的男客,同时她也是妈咪,开了个发廊,手下有好几个年轻小姐,还在各种夜场里培训新来的小姐。她19岁的时候嫁给了同村的一个男人,婚后不久婆家便说要分家了。她和丈夫分到了“一点米,一点油,还有6000多块钱的债”。她曾试着养牛、养猪、养鸡,但都不如同村人养得好,稍赚一点钱就要还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当两个小孩出生后,情况就更糟了,一度连几块钱的电费都交不起。珍姐原本以为婆家那里能给他们一点支持,至少丈夫能担起一点养家的责任,但很快她就发现,在那样极度困苦的日子里其实只有她在苦苦支撑,丈夫丝毫不管家里的事。一切重担都让珍姐对婚姻感到失望。我问她她的老公是否知道她在广东做什么,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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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的湖南人的老公都知道,他都不骂不说。因为他自己没有本事,他怎么管得了那么多,家里又穷,只要有钱拿回去就可以。我们家里那些老公,在家里啊,一般湖南人就是,你寄钱回去,他在家里打麻将、打牌,还跟一些女人啊,风流啊!上一次我回去交6000块给他,今天交的,明天就……今天交的还高兴,明天搞菜给你吃,还不是鸡肉,也不是牛肉,他搞那个辣椒汤给你吃,我说真的好笑哦,交6000块给你还搞辣椒汤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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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男人们在家似乎只是等女人们把钱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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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的男人比在广东的女人还好过日子一点。他在家里,坐在家里就看看电视打打牌,有时候有一点点田就去种种田,他以为广东就是坐在那里就有钱捡,其实很辛苦赚回来的,一回到家里好像你欠他的一样。我今年也回去两次啦,没有说我一点功劳、一点苦劳,没有说两个小孩要读书,也长大了,房子又建得那么漂亮,又对老人家那么好,一点好话都不说。家里的人就要钱,就喜欢钱,钱钱钱……一不讲人情,二不讲感情,三不讲你有一点苦劳,就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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