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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关于小霞的故事。2006年5月中，我从香港过关去找小霞，傍晚时分，她带着小杨和他的女友阿丽带我到外面的大排档吃饭。几杯酒下肚，不知怎么的，小霞开始说起家宁打她的事情。她抬高了嗓门，拍桌子拍凳，爆出一串粗口，气就是顺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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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杨说：“大姐，上次你这么打他就不对了，打得太狠。他在我们面前是一个字都不敢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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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霞回道：“我打他就不行了？你没见到他是怎么打我的，关起门来打得那么狠，你们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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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在我们面前真的很安分，你看上次我要把他拉开，他都说不用，让你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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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他是什么人啊！这种人就是欺软怕硬！在家里他把门关起来，把我所有电话都扔出去。他知道，我只要一出门他就完了。打得我啊！！我这么好心请他一家子吃饭，喝了点酒，你知道我喝了点酒口里就乱说话的啦，就爆了一个粗口，他居然当着他家人的面扇我好几个耳光！我好心全给狼吃掉了！也不看看什么场合，在他家人前打得我这么惨，我堂堂一个大姐，居然被他这么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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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们就要另外想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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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什么办法！还轮到你想办法？！你就是不相信我，小杨，你真的太没良心，你居然不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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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这样的，大姐，不是不相信你，只是要弄清楚。他在我们面前都不是这样的，老徐也知道嘛。如果真是你说的那样，我们就要想办法另外处理了。你上次打得他那么厉害，我们都说再打下去会出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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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不相信我！你跟了我这么多年都不相信我！！他在家里把我用绳子绑起来打啊！你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对我的。关起门来就不是一个人了！你看他是什么人，能把你都骗了！他昨天明明说了分手，现在还反过来问你我怎么了，怎么又不高兴了，你说，自己说过的话都可以假装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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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就这样不断重复地进行下去，小霞越来越气鼓鼓的，喝了一杯又一杯，眼睛都红了，旁边的人都直勾勾地看过来，男人们都是一脸坏笑。阿丽见小杨一直钻牛角尖，也看不下去了，悄悄地碰碰他说：“算了算了，就说相信不就行了吗？”当时的情景，据说是小霞把家宁打得很惨，用手机在他脑袋上狂砸，砸出十几个大包，而且拳打脚踢的，家宁都一声不吭。等小杨离开上厕所，小霞向我和阿丽说话了，“我们女人就是被人打的吗？别以为我们弱，男人就是觉得打女人很正常，你看小杨怎么都不信我，他自己也是这样的，所以他就觉得没什么，你不信问问阿丽。”阿丽点点头。原来小杨跟阿丽也是相爱的同时也暴力相向。小杨有一次在夜总会里喝多了，回到家关起门来对阿丽拳脚相加，人家怎么分都分不开。可是第二天，他就去给阿丽买药、煲粥，好得不得了。爱和暴力本身就是一体两面，暴力不代表不爱，恰恰可能越暴力越爱，爱也不代表不暴力，可能爱就是暴力，暴力就是爱（Wang and Ho，2007）。这些在阿丽、小杨，小霞、家宁身上体现得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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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霞很苦恼，家宁和家人对她挺好的，但暴力总是相伴，她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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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跟家宁分手！他这个口是心非、欺软怕硬的人，人前人后都不一样，告诉你，他要跟我玩心计，根本比不上我！今天我叫他来就是特意给你看看他，我要在小杨、老徐面前问他，是不是打我了，我要他当面说，他敢不承认！分手也要我报复完了才分！没有那样简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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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大”的每一句话里都渗透着女权的力量，她的女权是拳头加菜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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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上，我们去了夜总会。家宁来了，还是那样，穿着牛仔裤和波鞋，背个背囊。进了包间，家宁很识做，该喝就喝，该跳就跳，该命令就命令，一副大姐的男人的样子。他也会帮小霞喝酒，很大方地说一句：“这杯我帮她喝！”他搂着小霞跳贴身舞，动作热辣，旁人喝彩，小霞趁势踢了他两脚，烟头晃来晃去的，似乎一不小心就会烫到他。酒越喝越多，小霞对他越来越不客气，一看就知道在故意用身体引诱他。趁着酒意他们如胶似漆的时候她猛然甩开他，逼问道：“那天你打我了吧？”让他出丑，伺机报复。家宁就这样被当成皮球踢来踢去的。有几次我看着也担心小霞会大打出手，但她总算忍住了。后来她扑到我跟前说：“你也看出来了吧，我就是要玩玩他。”每当看见小霞在我面前说他不是的时候，家宁总要对我暗暗地摇头，示意我不要轻信她的话。小霞自己也喝多了，那些东西里都掺杂着药物，所以她处于半兴奋半迷醉的状态。有一个穿背心的男人在我们的包间里坐着自顾自地摇头晃脑，小霞一下扑到了他身上，骑着他，嘟长了嘴要亲他。她已经迷迷糊糊了。家宁看见，冲上前去一把把小霞拉开，抓住了背心男人，一副就要开打的表情。拳头举在半空，似乎在表明，我是大姐的男人，你竟然敢招惹大姐！半晌，才放开他，拾掇了一下自己的拳头，坐回到了我身边。他跟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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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看，她自己喝高了什么事情做不出来。脑子都糊涂了，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经常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都坏了头了。她跟你说我打她的事情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她啊，在香港，喝醉了酒在大街上随地撒尿啊！还满口的粗言乱语，成什么体统！你叫我怎么办啊？啊？！难道任她叫啊？自己做了什么都不知道，还说我打她！她平时在这里太强势了，上哪里都压着人。你跟着她在这里玩，都见到了，她怎么对别人的，都是她说的算。我昨天已经跟她说分手了，你看她转眼又叫我来，还不是想着某些时候我能为她收拾一下局面，干些活儿。她知道我在的话她醉了还可以扶她回家，就这样嘛！她上回打我打得可厉害了，用手机敲我头，起了十几个大包！你看看这些伤疤！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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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似乎是我第一次听家宁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就是在抱怨小霞。他揭起衣服，我看到了脸上、肚皮上、手臂上、手腕上的一道道伤痕和疤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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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杨眼中的家宁是一个识做的人，似乎老老实实，不说假话，更没有打女人尤其是打大姐的可能性，于是他觉得大姐上次在众人面前打他有点太过分。小霞眼中的家宁是一个欺软怕硬、口是心非的伪君子，还有打女人的暴力倾向。他在小杨面前的表现是装出来的，欺骗了小杨，就不怕小霞有帮手。所以她叫我感觉一下家宁在我面前是不是也那么虚伪。家宁眼中的小霞是一个粗暴又坏了脑子的大姐，以淫威压人，以强势地位吓人。她说的话是稀里糊涂的，甚至有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样的人，还信她说的吗？小杨眼中的小霞，是一个义气十足的大姐，他为她赴汤蹈火、出生入死，因为他从心底服她，他在经济上依赖她。可是大姐有时候的拳头却可能长错了眼睛，所以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好下决定。小杨眼中的阿丽，是自己的女朋友，总是安安静静跟在身边，既能容纳他的各种抱怨和负气，也能承载他的粗暴，是一个值得努力去爱的人。阿丽眼中的小杨，是个忠心耿耿的“马仔”，对大姐好，对自己也好，但就是会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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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眼中的他们，在这件事上是一群讲故事的人，每个人都讲自己看到的那一点，将自己的感受放大。谁都有刀疤，我也不知道那些刀疤的来历。谁都要把自己的责任缩到最小，为了稳固自己的角色——小霞是堂堂大姐，时时处处维护自己的权力形象；家宁是个老实的厨子，绝非见风使舵的小人；小杨是负责的心腹，做事情有分寸、不偏袒；阿丽是乖乖的女友，忍气吞声，做小杨身边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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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有软弱，哪里就有谎言。暴力以爱的名义出现，女人们要么忍受，要么用自己的方式还击。以小霞的个性，她决不能容忍别人的欺负；在她看来，阿丽在这种事情上就太过软弱。虽然小霞最终也是付诸暴力去解决，她却有着一种自觉，意识到这个是“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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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颜知己”、情人与老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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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bo是我在广州认识的一个发廊妹，来自广西。那年她28岁，已经出来做了11年。23岁的时候她嫁给了同村的一个青年，觉得与他性格相似、情投意合。5年的婚姻生活可谓平平静静、波澜不惊，以至她叙述的时候都“不知道讲什么好”，总的来说，她觉得自己的婚姻还是很幸福的，丈夫对她很体贴、关心，回到家无话不讲。几年前，丈夫在同村一个朋友的介绍下去了越南的一个木材厂工作，Bobo就落单了，夫妻俩分隔两地，一年也不一定见得到一次。在广州的日子里，Bobo要一个人应付在陌生大城市里的生活：租住的房子里什么东西坏了都要自己修理，搞不定的要找人帮忙，还要注意出租屋的安全问题。在这个过程中她认识了一个男人，愿意帮她跑前跑后，逐渐地他俩就成了男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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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bo说这个男人“做了所有老公会做的事情”，包括满足她精神上、身体上的需求。因为大家都很清楚两人之间的关系是怎么一回事，所以都不会提出更进一步的要求。Bobo觉得这样的亲密关系“刚刚好”，既满足了生活需要，又不会影响自己的婚姻，因此“蓝颜知己”是老公以外的另一个合理存在。松散的性关系和两人之间的互动、沟通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两地分居带来的压力，也冲淡了在大城市中身为小姐她所需要面对的孤独感和复杂感，在有需要的时候有一个人可以依靠。Bobo在访谈中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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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女人应该有更多的机会和选择。我不觉得一定要永远都是那个人，有多点选择不是更好吗？这不是背叛啊，人有时候是需要依靠别人的嘛。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可以了，那就可以控制自己了。有他的话很多东西可以跟他说啊，我老公又不在，反正现在我觉得自己挺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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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bo还对有亲密关系的男人作了不同类型的划分，她认为现在这个男友是“蓝颜知己”，不同于情人，也不同于男朋友。于她来说，情人属于身体上的关系，两人有性，但不一定有很多的情感互动；男友是比较“表面”的，就是“平时没事的时候玩一玩，陪一陪”，“不是那种要过日子的”；而“蓝颜知己”可以做丈夫所有该做的事，其实就是没有名分的丈夫。Bobo觉得这种关系“在需要的时候可以很亲密”，有时又能保持一定的距离，松紧有度，很有可控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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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生活就是这样充满了矛盾性：既甜又苦，既爱又恨，想离开又不能，离开了又想回去。这些纠缠的思绪对女性的亲密观、亲密行为都有很深的影响。婚姻就像一面镜子，能照到自己的内心，通过它，女性对两性关系的微妙、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性质有了更深的了解，也更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其中一些女人曾经以为婚姻是通向稳定生活、幸福家庭、和谐关系的道路，但可能事与愿违，成为她们另寻快乐、另找幸福的驱动剂。她们通过婚姻经历对幸福有了新的理解，她们或许舍得放下，走向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开始新的生活。从农村迁移到城市的过程里，过往的婚姻经历不断地让她们思考自己作为女性的欲求和渴望，由于她们的细心、苦心、决心和新的生活态度而达致一种平衡的状态——既然付出了，就安心获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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