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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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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兰、王文、王娜等人在谈到自己现状的时候，使用了“出来”这样一个非常模糊的词语，这种模糊化处理巧妙地利用了她们的流动背景和农村妇女的形象，阐述了她们跳出农村相对封闭的环境来到更加开放的城市空间的过程，表达了一种脱离落后、停滞的农村空间和传统的观点的愿望。她们说的“出来”主要有四层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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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也是最明显的一点，“出来”指的是从中西部不同省份到沿海地区、从南到北、从农村到城市地理位置上的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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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离开农村对于她们来说意味着离开了封闭和落后，像兰兰说的，她们觉得自己从一个“封闭的地方到了大地方”，看到了不同的世界和不同的生活方式，接受了新观念，开阔了眼界。兰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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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以后，我看到了城市和我老家的差别。广东是个很发达的地方，它不用靠天吃饭，全都是贸易、进出口，人的思想都完全不一样，很敢想，也敢去做，接受新东西很快。到这里就觉得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完全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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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对于已婚的王文和王娜来说，“出来”意味着摆脱不满意的婚姻，进入一个个人空间。在第四章中讲到过两姐妹的婚姻，丈夫都不怎么关心家里，常喝酒、吵架，没能担起养家的重任，“靠不住”。她们不想担忧未来，想要更稳定的生活，就决定自己出来闯，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以求安心。城市提供了更多的机会“能找些事做”。这些“事”给了她们安全感，也令她们结识到更多人，“开了眼界”。王文说像现在有事干就可以了，“也不一定要是什么工作”，因为她在家乡还有一个小餐馆，并非唯一依靠“这份工”挣钱，当然做小姐挣的钱是“大头”，餐馆只是“补贴一下”。我问王娜是否觉得现在做的是一个工作，她也说不是，说“只是跟我姐出来做点事”。我继续问她：“这个事不算是工作吗？”她说：“不是，感觉就是自己出来捞快钱，又不是做生意，但就是自己出来做的那种。”她说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这不是一份正式的工作，又不完全是正式的生意，不过就是自己干，不是给人打工，感觉可以自己做主。对于以后要干什么，王娜也没什么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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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吧，我们只是想趁年轻出来找点事做，这样心里踏实些。做什么都行，能赚到钱就行，总比待在家里干不了什么好，总算是出来见过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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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广州没有人知道王娜已经结婚，她就和姐姐一起安享着两个人的空间，过着没有争吵打闹的生活，挣自己的，花自己的，两人相伴着，为未来积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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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出来”意味着踏出国门的国际化经历，这就发生在兰兰身上。上一章里讲过了她的这段经历，不仅赚了钱，还有机会接触不同国家/地区的人，“大大地见了世面”。现在她可以跟其他人很自豪地评论印度的客人“长得黑黑的，比较计较，说话叽里咕噜”，“新加坡男人一般不太大方”等，让旁人羡慕不已。她自己感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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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旦从农村出来真的就会很不一样，就像我。我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能够有这样的经历！感觉自己看东西不一样了，毕竟出去过嘛！你要是有兴趣就给我写一本书都可以，我有很多故事的！哎呀，当小姐当到我这种程度也真的没几个的。从农村出来又跑到外国去，这也是一种经验啊。你刚才问我觉不觉得这是一个工作，我告诉你啊，我觉得这是一个阅历，不是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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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个小姐强调的是自己流动和变化的身份，从农村出来闯荡的状态和经历，以及脱离老旧环境，成为现代、时尚、开放女性的欲望。她们用“出来”、“做事”、“做”、“出去”这些模棱两可的词描述自己的现状，认为这只是一个过渡性的或暂时的生命阶段——她们依然需要时间和空间去考虑自己想干什么，固定的身份，尤其是她们认为带有标签和污名的“性工作者”身份，并不适合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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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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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娟是我的受访者中唯一一个觉得做小姐是一份工作的人。这大概和她单亲妈妈的身份有关。为了养育4岁的女儿，她每个月都汇钱回家乡给自己的父母，让他们尽管买好吃的、好用的，觉得这是自己的责任所在。因此，她挣钱的目的非常明确。我问她是否觉得做小姐是一份工作，她回答得非常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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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工作呀，怎么不是工作？交际也是一种工作。不管做什么，哪怕像我今天出去买菜也是一种工作。我觉得这不用定义，我们本来就是在工作，到了时间我们就去上班，只能说我这是没有时间限制的工作，是自由的工作，不能说把它“归成”工作，它本来就是工作。就像它（指她所在的夜总会）没有规定8点上班，但是去上班就是工作，下班了就下班了，没有规定1点下班，像工厂，规定8点上班，几点下班，这段时间就是工作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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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跟她说国外研究这个话题已经很长时间了，有学者为了消除歧视提出“性工作者”的说法，承认她们的合法身份，问她有什么想法。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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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我完全做性工作，没有其他的，单纯的性，那还可以这样说。但我还做别的呀，不完全只是性，像待会我上班，要喝酒、聊天、唱歌，要考虑哪个客人怎么招待，自己能有多少钱，怎么挣才又不那么累又能多挣点，还有跟老板的关系啊，毕竟有很多其他的事情，这样说有点太单一了，觉得有点太强调性那方面了，反而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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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之欲：珠三角流动人口社群特殊职业研究 超越性和工作：为什么不是“性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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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娟对“性工作者”这个称呼的态度在其他小姐中也很普遍，有12名受访者指出它太偏重性的方面而弱化了其他方面，而那些恰恰是她们“工作”的主体。她们觉得自己从事的更多的其实是“情感”劳动，在不同的场景下扮演不同的角色，尤其是对于室内场所小姐来说，聊天、喝酒、跳舞、唱歌等服务形式和性服务一样受欢迎，甚至更为常见。她们要知道怎样用甜美合体的方式和客人打招呼以吸引客人；如何通过打牌、玩骰子、跳舞、唱歌和其他的一些小手段来取悦客人；如何说服客人多喝酒、多买酒；如何倾听客人讲话并在合适的时机表现出尊重和关心之意；在某些需要的时刻如何陪伴、安抚、鼓励、撒娇；客人离开后在适当的时机追个电话，邀约再见；等等。她们有些时候像“公关”，有些时候像“艺人”，有些时候像“生意人”，有些时候就只是“在玩”。Bobo和阿冰开玩笑说她们要出台的话，“前戏很长”，这些构成她们日常工作的主要部分，而且是非常重要的社交技巧。简而言之，搞好关系是一项重要内容，既要搞好和客人的关系，也要识大体搞好和妈咪、老板、其他小姐的关系，更要认识自己的长处和缺点，不断学习，提升自己的实力，得到客人和妈咪的青睐。小姐也因此变得更圆滑世故，能让自己在这样的环境中更游刃有余和自在。在现在的环境中不是只要“把身子拿出来就有事做”，更多的是提供情感上的慰藉，发展朋友般的关系和营造轻松热闹的氛围。小姐要做的远比直接提供性服务多得多，她们必须锻炼技巧和个人能力，创造出不同的性别形象，迎合不同需求，才能在年轻、貌美的外来务工大军中立稳脚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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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内外学者在“性工作”的内容和性质上也有过一些讨论，例如，调情对脱衣舞表演者而言既是一种技巧、策略，也是情感劳动的付出（Deshotel and Forsyth，2006）；幽默是性工作者在工作中保持心理距离的技巧（Sanders，2004）；“表演”和“身份制造”在女性性工作中，既是自我保护的技巧，也是审美劳动（aesthetic labor）和情感劳动（Sanders，2005）。这些讨论引发了性工作是“直接”还是“间接”提供性服务的不同观点（Harcourt and Donovan，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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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工作”一词把性放在最突出的地方反而加重了污名，就像“卖淫”一词强调“淫”这个负面意涵一样，在含蓄的东方文化、儒家思想和长久以来宣扬的社会主义道德观的共同影响下，是较难为民众接受的，而中国现行的法律制度将其归结为非法，使涉及的人群缺乏安稳和有利的生存环境，谈合法身份还为时尚早。相对而言，“小姐”一词比较委婉且有多重含义，为多数人采用；“性工作”意味着“以性为中心”，是多数从业女性情感上拒绝的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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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词语的后半部分“工作”来说，它赋予了小姐正式的工作身份，有利于营造平等的、宽容的生存环境，也体现了对她们基本权利的尊重，具有赋权的作用。“性工作者”掀起的是一场通过重新命名来实现的政治运动，这是一种对社会污名的策略性抵抗，是一场有明确目标的集体行动（West，2000）。但这基于西方理论框架，并不太适用于中国的社会文化情境和本土女性的生活经验。小姐们对于自己的生活有着各种理解，不能一言以蔽之。在田野调查和访谈中我们也能看到小姐们不喜欢“性工作者”这一称呼，不认为这是一种工作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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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对于一部分小姐来说，“这份工”并不能保证稳定的收入，尤其是对于站街小姐而言，如小红、阿雅和珍姐，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室内工作的小姐收入多少取决于接待了多少客人，而每一笔交易不管金额大小，都需要付给妈咪一定数额的费用。对于被包养或在家“接活”的小姐来说，如晓菊，收入来源于其他形式，如客人支付房租水电、生活用品、衣服化妆品及日常生活费用，但这些都不是固定收入，而是根据他们之间的协商来支付。小姐们认为只有每月工资形式的收入才叫稳定收入，她们对工作的理解往往与这点有关，即要有工作单位、固定上班时间和固定工资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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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小姐们感觉缺少尊严。“这份工”更像是一种隐形的职业，她们一般不会跟外人说她们是做什么的，最常见的说法是做酒楼部长、自己是会所管理人员、自己做小生意、做保姆等。她们必须努力营造所谓的归属感和尊严，或至少是正当感，不像别的工作那样本身就带有这些特性，不需要刻意营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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