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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不愿待在农村,也不愿困在工厂,觉得自己不是在工作,也不想找什么工作了,做小姐就是工作制度外一个不坏的选择。显然,这违背了国家对于人民勤劳工作、为国家经济做贡献的号召(Yan,2005b)。这群女性几乎没有资源和更好的选择,想要脱离落后与限制,赶上飞速变化的世界,分享经济发展的果实,只有用自己的青春和身体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做自己觉得是正确的事情。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们希望自己首先被视作一个人,而不是以一种工作身份被定义、被赋权、被解放;并且,工作也未必是将来的一个出路,拒绝“性工作者”称呼也是对不适合她们的工作制度感到迷惘和进行再思的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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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作为性别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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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所有受访者都宁愿被叫“小姐”,也不愿被叫“性工作者”。对于普通大众来说,这个词原本的意思已经淡化,已然有了“妓女”的意味,跟“性工作者”之于她们没什么两样,但在城市环境里它依然被用来称呼女性,这就给了她们一些模糊的想象与空间。她们是如何抓住这样一个概念,创造出不同的性别形象来满足自己的欲望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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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是都市化能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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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到达城市之前,这些女性对城市生活充满了各种想象。她们不想再面对贫困,即使对于她们来说,生活条件已经比父母辈时改善了不少,她们还是想出去见见世面,至少不会在家里务农或无所事事。阿芳的老家在四川阆中一个乡村,父母都是农民,家里有三兄妹,17岁的时候阿芳听一个同乡说,某某家的女儿在广东打工,一个月能挣600块钱。她也想挣这些钱。她不想待在家里既不读书又不种地。她跑去找那个女孩,问她广东的情况。那个女孩在东莞的一个鞋厂工作,她对阿芳说东莞是个很大的城市,马路有十个车道,车子开得飞快,路旁还有花园和广场,到处都在建商场和工厂。她告诉阿芳,自己所在的鞋厂老板是个台湾人,东莞到处都是像她老板一样的富人,他们开好车,上馆子吃饭,还去打高尔夫。阿芳说,那时她简直是“双眼放光”,拼命想也想不出这么大的城市会是什么样子:“我们乡里、镇上,最宽的马路也就是跑两辆车。”“什么是高尔夫?”阿芳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说了几次都说不完整,最后逗得自己咯咯直笑,只觉得“太洋气了”。她按捺不住,说服了父母,过了年就跟着那个女孩到了东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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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了几天汽车,到达的时候,阿芳简直慌了神,因为从来没见过那么多车子。宽阔的大马路上,卡车、公交车、小汽车飞驰而过,“路上飘着灰尘,我都不敢走,拉着我那个老乡,被她笑我”。她们提着装了一些衣服的行李包,路过一个个工地,机器在耳边轰鸣,老乡指给阿芳看,这里是大超市,那里是工厂,还有电影院,每个厂之间都有公交车相连。那天中午,老乡请她在一个小面馆吃面,买了一瓶可乐给她。她啜着这甜味的饮料,心里充满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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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工厂严苛的洗礼,阿芳脱胎换骨。她本来想,第一次出城,实在不行了就回家,出门前还跟妈妈说,出去看看,可能很快就会回来。但后来,她从工厂辞了工,却发现迈不出回家的脚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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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想,我已经出来了,我逛过了那些大商场,吃过洋快餐,还看过电影。那些汽车、工地,都觉得习惯了,虽然说时间不长,但就是觉得有点不想回去了。我跟我妹写信,她叫我不要回去。东莞有那么多跟我一样的人,他们都不走,我为什么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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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城市生活的渴望让她们更勇于承担风险,想在城市里尽快站稳脚跟,争取自己的生活空间。跟很多对工厂失望的姐妹一样,阿芳放弃了那个看似更正常的选择,最终开始了小姐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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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有人叫我小姐,是我去深圳找一个朋友玩的时候。那时我辞了工嘛,有一个周末她叫我去玩玩,从我那里坐车过去深圳一个多小时吧,也不远,就去了嘛。我那个朋友带我去逛街,去买护肤品。那个导购说“小姐请等一下”、“小姐你试试这个”这样嘛,我就觉得,哇,好像自己都不是农村人了。我们家乡从来不这样叫女孩子的,都是叫大姐啊、女娃娃那些,谁听过这样叫的,觉得很洋气……后来我进了夜总会,真的做了小姐。这个小姐不同那种的,我知道,但还是觉得,好过说做“鸡”呀!小姐就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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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生活方式,吃穿住行,包括语言形式,都对她们有着深深的吸引力——内心深处,她们渴望与城市人一样,她们也有自尊,希望不要被人看低——无论是用什么形式,就算只是表面上的都市化也好,要的只是一个机会,能让她们也体会一把现代化的成果,尤其对于身为女性的她们而言,生活中的许多不平等是高度性别化的。她们对家里生活条件的叙述,对糖果、漂亮衣服近乎梦幻似的渴望,对辍学的说法,对消费的态度,无一不反映了她们摆脱农村污名、靠近城市生活的欲望。“小姐”,带着都市化的意象,给了她们甩掉土包子形象的一个空间,它是一个载体,承载了她们的欲望,体现了主体性。在这个空间里,她们按需要把自己塑造成某一种类型的女性,体现着成熟、能力与都市气质,一切过去尤其是与大众、媒体甚至是学界加之于身的乡下、被动、粗野、弱势等相关的东西,统统都要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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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代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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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移和城市生活的经验使小姐们对“青春”有了新一层的体会。青春不仅指年龄,更重要的是一种心态,敢于直面现实,尝试新事物,探索新生活。这还是现代女性的重要特质和不懈追求:人人都想“青春常驻”,想漂亮、性感,这是一种自我形象的维护意识,也是一种自我醒觉。“小姐”一词曾专用于指称年轻未婚女性,这群女性用它来表达自己的女性气质和性别观念,尤其对于已婚的小姐来说,就像是“第二春”,凸显了她们对于婚后新生活和个人空间的渴求。她们可以是找寻性自主和性愉悦的性感人妻,可以是招人怜爱的清纯女孩,可以是自在、狂放、好玩的女孩,可以是八面玲珑的轻熟女,也可以是时而“保守”、艰苦耐劳,时而现代开放的两面女郎,总之是拥有各种可能性的性感小姐,不是黄脸婆,也不是老土大姐,而“性工作者”完全不能涵盖和表达这些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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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的现代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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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群女性将自己想要变开放、灵活、独立、成熟的欲望都投射到“小姐”这个名头上,颠覆了它原有的特定色彩,赋予了其新的意义。受访者中有些人还年轻,而有些人已经不再年轻,对于她们来说,身体和性几乎是唯一的资本,自己能掌控,可以用来实现性自主与生活自主。她们的许多决定,比如从农村或小城镇出来到大城市,进入性产业,开始婚外情/性,用一种新的方式生活;许多观念,比如对打工和工作、对爱情和婚姻、对机遇和挑战等的看法,都折射着获取更大生活空间、更好个人前景、更多发展机会的欲望。她们认为这才是现代女性应有的特质——不再局限于小小的滞后的农村环境,不再安身立命、满足于农耕生活,不再被婚姻和家族的面子和利益“绑架”,而应该充分尊重自己的想法,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做回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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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到深圳后的第一封信,是在出来的第二个月写给自己还在家乡的好朋友的,在信中她诉说了自己的各种感想,主要是对深圳这个城市的惊叹之情,还有对自己将来的考虑。她说那时已经觉得,家乡是不想再回去的了,要回也是“等赚好钱之后,能给爸妈一个骄傲”。后来她拼了命地卖啤酒,无论怎么难过,都将其看作“给自己的一种锻炼”,“要想达到目标,只有靠自己”。靠自己,是很多小姐心里的一个坚定念头。不能靠爸妈,不能靠老公,谁也帮不了,只能靠自己,尤其是在举目无亲的城市中,每个人都脚步匆匆,没有真心朋友,什么事都只能自己想办法。但她们觉得这才有一种踏实感:努力过,成功了便是好事,即使不成也没有人能怨怪,如果老想着有别人可以依靠,大概总是不能付出最多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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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朋友给她的回信她一直保留着,因为那是对自己很大的鼓励。她拿给我看,信中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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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定要在那里好好的。我也是一定要走的,我爸妈不肯,天天跟我又哭又闹的,不过我决定跟郎棍、慧云、初初他们几个一起出去。还不知道去哪里,可能到车站去问问买票的。你在深圳,我去那里也可以。我如果不走,过两年爸妈给我谈个对象,要我结婚,那就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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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我妈也很可怜。我爸跟她没话说,老是喝酒。我妈说钱都被他喝光了,他就跟她发火。我不想嫁这样的人,我还是喜欢对我好的。春红,你男朋友好,读过书,你要幸福啊!我等出去工作赚钱之后再考虑,到时我们一起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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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得对,我们要靠自己。你现在一个人在那边,一定要小心。如果有什么心里话,你就写信给我。我天天盼望着你的信。跟你写信我才知道外面是怎样的,我不想在家里待了,过了年就走。我妈跟我哭,但她应该还是让我走的,她知道我要出去赚钱,也说见见世面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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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的男朋友在广州念书,说是读的中医,小李很是骄傲,但言谈中也隐隐流露出一丝不安和局促。他们是同乡,现在靠打电话联络,偶尔也会见面。小李竭力隐瞒自己的情况,一直跟他说自己是做啤酒销售的。她觉得他条件比自己好,又读过书,怕他变心。她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因为只有赚钱并且改变自己,与时俱进,才有可能跟他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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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给好朋友回了一封信,诉说了自己的奋斗计划:她想要做到业务员的层面,负责一个地区的业务推销,这样就不用每天那么辛苦,赚那一瓶啤酒几毛钱的提成。要做到这点,她打算短时间内学会粤语,才能和客户更好地沟通;要学会怎么跟人讲话,把话说得更好听;要学习销售技能;还要减肥,保持良好的身材。她觉得也许这样才不会让自己失望,也不会让男友失望,但这些都没人教她,要她自己努力。她也有点摇摆,也想要么先到广州,和男朋友在一起,再在那里随便找个工作。但还没等到好朋友回信,她就决定留在深圳,一心打拼,更快达到目标。后来她告诉好朋友说,这样是为了自己,去广州找他是可以保证一时在一起,但放弃了自己已付出的努力从零开始,她有点不舍。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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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是觉得自己没有多少时间,在夜总会上班很忙,也不是忙,就是不知道自己干什么时间就过去了。我还想读夜校的,都没有时间。我上班还可能达到我的那些目标,如果换工作就不一定了。人生就是这样,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男友还不知道将来怎样,所以要先保证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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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在做啤酒销售的时间里跟好友通了上十次的信,她把写信当成写日记,好友就是她的倾诉对象。她在信里写自己的目标、想法、鼓励自己的话、烦恼、对家里的想念、对未来的期待等,好友的回信则会告诉她家里的情况、她的想法和动态。当然,有些东西她还是瞒着好友的,怕她会不留意就说漏了嘴告诉了她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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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和好友保持联系,知道她去了中山一个家具厂,后来又说要去电子厂,但那之后就跟她失去联系了。小李最后给好友写的信还没有寄出。信里写出了她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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