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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3580 中国妇女史读本 [:1703162331]
1703163581 中国妇女史读本 代结语:女性意识与历史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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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3583 前文应当已经揭示,在武则天和其她初唐女性当政期间,她们采取了林林总总的行动,增加自己与内外命妇的权益,并提高妇女的一般地位。这类行动频繁而一贯,使我得到一个判断,它们背后存在着女性意识,而且到中宗朝有愈趋明显、自觉的倾向。或许可以说,武则天等人的作为构成了一个初发型女性主义的现象。在论文结束前,个人想稍事考察这个现象与整体历史环境的关系。首先,关于唐初女性意识出现的先行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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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3585 一般认为,北朝以降宫廷妇女参政的传统是武则天掌政、称帝的主要背景因素。这应该是可以肯定的。拓跋鲜卑向来有女子参政的习惯,道武帝建立北魏之前,首领的妻子与母亲经常掌大权,往后则是皇帝的保母或皇太后,著名的例子有太武帝的保母窦氏、文明太后冯氏、灵太后胡氏等。这个传统到北齐、北周后依然持续。武则天与这个传统具有关联的最明确证据是“二圣”的名号。在北魏,文明太后与孝文帝、灵太后与孝明帝都合称“二圣”。(注:北魏建国前的母妻当政涉及许多复杂的问题,最新的研究见田余庆《北魏后宫子贵母死之制的形成和演变》,《国学研究》第五期,1998年,第359—374页。北魏“二圣”的资料甚多,例见《魏书》卷三一,第744页;卷五八,第1288、1290页;卷七八,第1273页;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天津古籍出版社,1992年,《魏故金城郡君墓志铭》,第165页;《魏故宁朔将军……广川孝王墓志铭》,第168页。)隋文帝的夫人独孤皇后经年与文帝谋议政事,宫中也称“二圣”。(注:《隋书》卷三六,第1109页。)则天和独孤氏时代相距不远,她参与大政,也是从“二圣”的途径开始,很明显,近世男女“二圣”共同治国的“故事”为则天参政提供了相当的便利。不过,值得注意,就现存史料所见,武则天以前的妇女主政,没有任何试图提高妇女地位的迹象,女性意识的光影也很稀薄。北魏灵太后曾屡次保护公主和妃子,惩罚虐待她们的丈夫(注:Jen-der Lee,“The Death of a Princess:Codifying Classical Family Ethics in Early Medieval China,”in Sherry J.Mou ed.,Presence and Presentation:Women in the Chinese Literati Tradition,New York:St.Martin’s Press,1999.),但这段往事似乎和武则天的行为不具因果关系。简单地说,初唐女性参政是北朝传统的延续,但初唐政局中透露出的女性意识,则与前此的历史缺乏联结。这是一个断裂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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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3587 为什么北朝以降妇女长期参政,却很少女性意识的表现?对于现象何以不存在的疑问,是很难回答的。这里以初唐形势为参照点,提出三点简单的看法。首先,北朝胡族与胡化妇女参与家庭、社会中的决策,本来是长久的习俗,事所当然,无须特别采取新措施或提出新观念。其次,武则天、韦后等人提高妇女的地位,经常着眼于礼仪、法制的更动。这个情况意味着,在很大程度上,她们的行动是以华夏正统文化为对手。北朝时期,胡人统治集团浸润汉人文化尚浅,女主不易感受到儒教男女观的威胁,这种环境缺少刺激女性意识的因素。第三,武则天个人是重要的因素。从担任皇后伊始,她的政治企图就超过绝大多数的中古女性参政者,面临的文化障碍又较前人为高,因此有意无意走上了伸张女权的道路。没有则天其人,很难想象唐代会出现本文所描述的局面。由此看来,她的确是一位不世出的怪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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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3589 接下来,要讨论女性意识在玄宗朝以后的回响与再现的问题。整体来说,韦后、太平公主败亡之后,朝廷就对女性参政采取否定与预防的态度,武则天以降的提高女性地位措施,虽然有些得到留存,却无法再和任何女性政治力量或女性意识相结合。终唐之世,只有一位宫廷女性仿效则天等人的行迹:肃宗的妻子张皇后。张后参与政事甚深,并亲祀先蚕,于光顺门接受命妇朝拜,还希望得到“翊圣”的尊号。宝应元年(762)肃宗病重,张后谋自立皇子,事败被杀。(注:《旧唐书》卷五二,第2185—2186页;卷一四九,第4008页;《新唐书》卷七七,第3497—3499页。)不过,她不曾提出提高女性地位的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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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3591 玄宗朝以后,宫廷不但未再出现女性意识的痕迹,皇族的妇女文化反而发生了“儒教化”的趋势。最明显的例证是,8世纪中叶以前,公主再嫁的,司空见惯。之后,就急遽减少。这不仅是公主自身行为的改变,更牵动到宗室心态的整体变迁。9世纪以后,皇室对公主的行为与权益一再订下严格的限制,情势恰好与武则天、韦后在位时相反。譬如,贞元十五年(799),德宗有敕,规定公主如果没有亲生儿子,养子不得用母荫。宪宗元和七年(812),罢废公主的祠堂。文宗开成二年(837),将驸马为公主服丧三年的习惯,依照常礼,改为齐衰一年。宣宗大中五年(851)八月,谕令公主邑司,原则上不得行文州县。该年稍早(四月),有一项更重要的敕命,规定宗室女子(公主、县主等)有儿女者,不得再婚。如果无儿,须报请宗正寺核准,为再婚而谎报,要受处分。这项敕命并宣付命妇院,成为正式的法令。(注:参见《唐会要》卷六,第63—66、71—74页;王寿南:《唐代公主之婚姻》,收于李又宁、张玉法编《中国妇女史论文集》第2辑,台北:商务印书馆,1988年,第90—144页;Sun-Ming Wong,Confucian Ideal and Reality:Transformation of the Institution of Marriage in T’ang China(A.D.618—907),Ph.D.dissertation,University of Washington,1979,pp.128-33,142-144。)从以上描述的情形看来,则天、韦后时代的女性意识几乎没有任何有形的影响。如同这个初发型女性主义现象与先前历史的关系,它和往后的历史之间,也大体是断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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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3593 然而,在一片沉默与负面的反应之外,还是存在着同情的声音。前文提过,李商隐撰有《宜都内人》,文中对武则天发扬女权基本上抱持同情的态度。他另有诗《利州江潭作》,题下自注:“感孕金轮所。”“金轮”指的就是则天,她的许多帝号都带有这个称呼,如“金轮圣神皇帝”,是取最高位的转轮王“金轮王”之义。利州州治在今四川广元,则天父曾任利州都督,传说她生于该处。商隐此诗显然是记述他在当地则天庙的感想。诗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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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3595 神剑飞来不易销,碧潭珍重驻兰桡。自携明月移灯疾,欲就行云散锦遥。河伯轩窗通贝阙,水宫帷箔卷冰绡。他时燕脯无人寄,雨满空城蕙叶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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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3597 商隐诗多凄艳迷离,难以完全索解,这首也非例外。相对于本文的主题,值得注意的是,他描写则天是龙感孕所生,“神剑”即龙的隐语;则天自己也是龙,用来祭祀庙神则天的“燕脯”,就是龙爱吃的肉。视武则天为龙,为天子,显然对她有尊崇之意,这和诗题自注“金轮”是相呼应的。在李商隐的时代,利州的庙还叫“则天金轮皇帝庙”(南宋时被理学家改为“则天顺圣皇后庙”),但商隐称则天为“金轮”,应当不是无意识地摘取庙名,否则,他不必大费周章,描绘一场惊云动水的宇宙戏剧。(注:参见冯浩笺注《玉溪生诗集笺注》卷二,台北:里仁书局影印,1980年;成濑哲生:《武照杂考》,第2—3页。)至于《宜都内人》,虽然叙事的部分以“武后”称呼则天,宜都内人的谈话,则是使用宫中对皇帝的习称——“大家”。(注:此点陈寅恪特为标出。见《元白诗笺证稿》,在《陈寅恪文集》第六册,第16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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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3599 此外,中唐文坛名家吕温(772—811)有一首关于上官婉儿的长诗:《上官昭容书楼歌》。这是因为他的朋友买得一本婉儿的用书,有感而作。诗的起首是:“汉家婕妤唐昭容,工诗能赋千载同。自言才艺是天真,不服丈夫胜妇人。”结尾则是:“有人买得研神记,纸上香多蠹不成。昭容题处犹分明,令人惆怅难为情。”(注:吕温:《吕和叔文集》卷二,四部丛刊本。)全诗虽然不及政治,但对婉儿“不服丈夫胜妇人”的志气颇致嘉许。李商隐、吕温而外,或许还有同情初唐参政女性的声音,犹待我们发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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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3601 至于宫廷以外的唐代女性,有没有人显现出任何女性意识的端倪呢?对于这个问题,我也举两个例子。一是女诗人、女道士鱼玄机(死于868年)。她遗有一诗《游崇真观南楼睹新及第题名处》,记录看到新科进士的题名的心理反应:“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注:陈文华校注:《唐女诗人集三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111页。)这里表露的,可能并非男女平等的想法。玄机感到遗憾的,似乎不是女性无法参加贡举,而是不得身为男儿,借文才求取功名。不过,语气中多少含有一些不公平感,跟女性意识还是相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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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3603 另一个例子是著名的宋氏五姊妹:若莘(或作若华)、若昭、若伦、若宪、若荀。宋氏姊妹是贝州清阳人(今河北清河),皆好学通经艺,善属文;若莘、若昭文辞尤高。她们向父母表示,不希望嫁人,“愿以艺学扬名显亲”。贞元四年(788),昭义节度使李抱真把她们推荐给德宗皇帝,就此进入宫中。宋氏姊妹的才学很得到皇帝的欣赏,从德宗朝到文宗太和九年(835)甘露事变前,若莘、若昭、若宪先后执掌宫中的图籍文奏。她们在宫中地位甚高,据说德宗“嘉其节概不群,不以宫妾遇之”,称呼她们为学士、先生。宪宗、穆宗、敬宗也都以“先生”称宋若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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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3605 宋氏姊妹可能具有某种隐约的女性意识。她们的特殊之处在于,她们不只是不结婚——这是众多的比丘尼、女道士也选择的道路。她们的人生目标事实上和男性士人并无二致,但以身为女性,无法入仕任官,幸运的是,得到机会在皇帝的内宫开展她们的事业。在进入皇宫之前,宋若莘撰有《女论语》一书,由妹妹若昭作注,内容是关于“妇道所尚”,据说颇有理致。有趣的是,宋氏姊妹刚好是拒绝“妇道”的人,却著书阐扬正统的妇女规范。这个情况显示,如果宋氏姊妹有任何可以称为女性意识的思绪,也是潜藏在庞大的文化压力之下的。(注:以上所述,参见《旧唐书》卷一六,第484页;卷五二,第2198—2199页;《新唐书》卷七七,第3508—9页;王建:《宋氏五女》,在《全唐诗》卷二九七,北京:中华书局,第3369—3370页;元稹:《追封宋若华》,在《元稹集》卷五〇,台北:汉京文化事业有限公司影印,1983年。宋若荀之名有写作“若茵”的,显然也是形近混淆。王建《宋氏五女》云,宋氏姊妹发愿终养其亲,所以不嫁,这与“扬名显亲”之说并无冲突,但以事涉唐代文化较广的问题,此处不论。又,今本《女论语》非宋氏原作,殆已成定论。至于其来源,山崎纯一认为,可能就是薛蕴妻韦氏的《续曹大家女训》。此书流行于晚唐,有十二章,形式与章数都与今本《女论语》合。山崎的说法很有启发性,值得重视。见氏著《教育からみた中国女性史资料の研究——〈女四书〉と〈新妇谱〉三部书》,东京:明治书院,1986年,第30、108—10页;《旧唐书》卷一六八,第4380页;《新唐书》卷五八,第1478页;卷一六九,第515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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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3607 本文的结论是,初唐女性参与政务所掀动的女性意识是个孤立的现象,没有明显的前因与后果。本文提及的其他疑似女性意识的现象,如灵太后、鱼玄机、宋氏姊妹,似乎也都是孤立的。零星史料中散布的个别现象,其实暗示着普遍性:女性意识不只是现代社会的产物,它有着更广泛、更深刻的根源,能够在极不利的文化、制度和生活环境中探冒出来。初唐参政女性推动的妇女政策无法茁壮发展,不令人惊奇,但女性意识会存在于一千多年前的唐代,也不应令人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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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3609 【原文出处】   本文改写自作者的英文旧作:Chen Jo-shui,“Empress Wu and Proto-feminist Sentiments in T’ang China,”in Frederick Brandauer&Chun-chieh Huang,eds.,Imperial Rulership and Cultural Change in Traditional China,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1994,pp.77-116。这次改写,第一、二节大体遵循旧贯,但增添了若干资料,并厘正疏误;第三节基本上是新作。英文原稿曾由杨朝钦先生草译,这次改写参考了这份译文。新稿完成后,又曾在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讲论会上报告,得到同仁的教益,得以再作若干修订。谨此一并致谢。中译本原载《唐宋女性与社会》,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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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3611 【延伸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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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3613 胡戟:《武则天本传》,西安:三秦出版社,198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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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3615 邓小南:《六至八世纪的吐鲁番妇女——特别是她们在家庭以外的活动》,《敦煌吐鲁番研究》第四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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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3617 段塔丽:《唐代妇女地位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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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3619 陈弱水:《隐蔽的光景:唐代的妇女文化与家庭生活》,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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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3621 李志生:《唐代妇女的出行礼仪——兼谈严男女之防与等级秩序》,载《国学研究》第25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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