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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我们必须承认,小说中虚构的身体总是模糊不清、形式各样并且变化多端的,否则小说也就毫无趣味了。但是归根结底,晚清身体究竟处于何种时态(tense)呢?人们所面对的现实引发了个体认同的激烈斗争:他们难以忘记过去,但是过去却越来越让人觉得羞耻;基于正在发生的一切,晚清作家清楚地表示,中国人如果不“变得文明”,那么他们可能将失去未来。因此,我们可以说这里的身体时态是一种“现在完成时”(present perfect)。正因为人们所穿的新衣服以及他们所模仿和创造的新活动及新空间,从表面上看,中国人的身体既属于历史又属于将来。晚清身体并没有忘记他们过去的荣耀,它的左右摇摆的步伐和它身着锦袍的骄傲。同时,它也因其滑稽模仿和短发而感到羞耻。街头妇女的紧身衣物固然令人着迷,但几个世纪来对于小脚和碎步的迷恋仍使人难以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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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得文明当然不是一个简单而愉悦的过程。它必须面对来自文化、身体和情感上的陌生感,而这正是这一时期作家所着力描写的。他们和读者身处于这样一个复杂的现实环境中,其中包括了西方技术、全球贸易、异国展现、毒品、性,以及持续变化的道德、社会性别和社会边界。那么人们将如何解决这一进退两难的处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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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妇女史读本 死亡的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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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尚夫人:我们确实可以说:实际上,这是一个死亡的世纪。——Giacomo Leopardi,Operette Morali(1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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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824年2月15日至18日,利欧帕迪(Giacomo Leopardi)幻想着死亡夫人和时尚夫人之间有关如何迅速将整个世界置于死地的对话。时尚夫人说道,她和她的姐妹必须互相合作以更有效地达到她们的目标。在利欧帕迪的寓言中,死亡和时尚被置于永恒的运动当中,所以她们两个人的对话总是一问一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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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尚:我是时尚,你的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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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我的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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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尚:对!难道你不记得我们都是从凋零中诞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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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有什么是我,这个记忆的敌人,需要记住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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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尚:噢,但是我完全记得,并且知道我们的目的都是为了销毁并且持续改变世界上现有事物的运作方式,虽然我们采用的方法不一样。(注:Giacomo Leopardi,Operette Morali,Milan:Garzanti,1982,p.44.此处原文为意大利文,由原文作者译成英文,译者再将英文译成中文。——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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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利欧帕迪的想象中,永不停息的时尚和死亡都想要毁灭世界。同样地,在晚清小说中我们也已经看到,建立在着装和时尚之上的身份的确不断走向死亡。如前文所示,即使像胡宝玉那样引领时尚的人物,最终也不得不退休。而其他人在时尚领域中则活得更为悲惨。颜如玉,曾经是上海最美丽迷人的妓女,最后却精神失常,在大街上裸奔,被许多小孩在背后嘲笑。她已经完全疯了,她的身体已经被梅毒所毁,在曾经见证她辉煌的大街上她完成了最后的游行。(注:有关上海晚清小说中关于死亡和梅毒的研究,请参见Paola Zaperini,The Secret des Fleurs:Love,Death,and Syphilis,Leiden:Brill,待刊。)同样地,另一位风云一时的上海美人楚云,最终沦落为乞丐,衣不蔽体,在大街上被活活冻死。(注:孙家振:《海上繁华梦》,第1136、1138页。)她那死去的身体曾经穿着外国丝绸,而如今展示在公众面前的仅仅是破旧的衣服,这正揭示了她曾经热情拥抱的时尚是如此地昙花一现。因此,置身于西方现代化中的中国女性,丝毫没有因为她们的新靴子和新披风而免受疾病、贫穷和死亡的侵害。在事实上,时尚和死亡依然交替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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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性人物则经历了更加充满争议的身份死亡的过程。如前文所述,男性祖先中的父亲形象在上海已消失殆尽。当时的男性在无法获得祖先庇护的同时也尚未拥有自己的立场。(注:参见Francis L.K.Hsu,Under the Ancestors’Shadow:Kinship,Personality,and Social Mobility in Village China,New York:Anchor,1967;The Otherness of Self:A Genealogy of the Self in Contemporary China,Ann Arbor: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2002。)极少数并未在上海失去财产及生命的小说人物是如同敏士一样的“儒教超级英雄”(Confucian superheroes)。他们能够接受外国现代化的装扮——如敏士成为了一名博士——同时他也保持着中国的价值观,比如家庭、勤奋学习以及忠诚。但是像他这样的人物毕竟是少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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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身体既属于又不属于那个时代,它是支离破碎的,并且永远丧失了与过去的联系。如果我们讨论现代化与时尚及身体之间的关系,那么晚清小说是“现代”的,因为它描写了大多数人在上海所经历的混乱而痛苦的异化过程,而这一情况在许多文化中都是与现代化相联系的。我们可以用更为积极的视角来看待这些小说中的表现,即当转变或死亡是促使中国成为一个国家的唯一出路时,这些仅仅是一个新的中国人所经历的“成长的烦恼”。旧有的身体必须死去以产生新的身体。在小说中,这一变化的诞生地是上海,在这一氛围中,男性自我为了满足他对愉悦的追求而不懈斗争,而这种愉悦会帮助他在保持男性气质的同时成为一个自我主体(subject)。由妓女、女学生和迷恋时尚的家庭主妇所组成的色情成分是男性追求的一部分,但与此同时,男性也受到这些女性的挑战。得益于她们新获得的但变动不定的能动力(unstable and precarious agency),这些妇女不仅满足了男性的追求,并在一定程度上控制着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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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即使是这样的理解也是有问题的,因为这种阅读将小说中原本错综复杂的各种表现简单化为一个目的论的命题,即西方现代化是中国的必然命运(teleological Western modernity)。也许我们该把晚清作家的表现视为一种新认同的雏形。就个人主体建构(subject fabrication)而言,这一认同是不断变化的,与此同时,由于主体位置(a subject position)拥有权力并控制着个人认同,晚清作家对于主体位置那种“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欲望也影响着这一认同。(注:关于流行出版社和上海现代化之间的关系,参见李欧梵,“The Cultural Construction of Modernity in Urban Shanghai:Some Preliminary Explorations,”pp.31-61;有关中国现代化的有趣讨论,参见叶文心,“Introduction:Interpreting Chinese Modernity,1900-1950,”p.1-28,以及叶文心编辑Becoming Chinese:Passages to Modernity and Beyond,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0。)也就是说,这些作家应被置于中国知识分子悠久传统的末端。这些知识分子分别处于各式各样的历史结合点上,至少从唐代往后,他们必须不断重新定义关于自我和归属感的问题,以对抗他们所处时代所发生的变化。(注:比如,白居易曾经在其诗中批评接受西域时尚的妇女:白居易,《时世妆》,载《电子版白居易诗全集》,卷四,www.bigchalk.com/cgibin/WebObjects/WOPortal.woa/wa/HWCDA/file?field=171853&flt=High_School&pathTitles=/Poetry_of_Tang_Dynasty/Bai_Ju_Yi(772_-_846_A_D_)/All_Works_by_Bai.同时也参见Suzanne E.Cahill,“‘Our Women Are Acting Like Foreigners’Wives!’:Western Influences on Tang Dynasty Women’s Fashion,”in Steele and Major,China Chic,p.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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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我们也需要指出,将这一新兴自我(new self)与之前所有身份区别开来的一个主要特征就是它的多样性。在这里,我们并没有仅仅考察一个或两个因“上海诱发的文明而带来的极具破坏性的混乱”(Shanghai-induced wenming traumatic disorder)而备受折磨的人物。所有的来自各个社会阶级的男性和女性角色,都不同程度地遭受着这一“病毒”的折磨,同时他们也因其自恋心态的驱使而不计后果地追求愉悦。与儒家关于消除自我及其愉悦的概念截然相反,个体试图通过上海昂贵的生活方式来满足所谓永恒享受(jouissance)的欲望。他们花费了他或她所有的精力,只为了在这个全新而又混乱的社会里获得立足之地。在这一氛围中,个人主体性(subjects)一下子消失了,因为人们远离家乡和家庭(在上海,每个人都是陌生人),同时每个人又变得前所未有的可见(visible),因为是他人的目光证实了每个人作为个体的存在。因此这种新的认同,不论我们叫它文明或者现代,瞬时成为一种追寻和存在的状态(a request and a state of being),它是稳定的,又是多变的。并且,它持续地在内部和外部、自我和他人、过去和现在、个体和社会之间来回游离变动,也就是处于一种持续的流动状态。上海对于自我和愉悦的追求勾勒出欲望的地貌,主体的位置随之而沉浮,历史也由它来主宰——所有这些都反映在晚清小说中对人物身体和服装的描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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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出处】 “On Their Dress They Wore a Body:Fashion and Identity in Late Qing Shanghai”,East Asia Cultures Critique,Volume 11,Number 2,Fall 2003,pp.301-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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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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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tonia Finnane,Changing Clothes in China.Fashion,History,Nation,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c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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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ristina Tsui,China Fashion.Conversations with Designers,Oxford,New York:Berg,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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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anjuan Wu,Chinese Fashion.From Mao to Now,Oxford,New York:Berg,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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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ola Zamperini,Lost Bodies.Prostitution and Masculinity in Chinese Fiction,Leiden:Brill,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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