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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只是理论而已,实践者亦颇有其人。晚清小说名家李伯元就写了两部弹词——《庚子国变弹词》(1902)与《醒世缘》(1903)。《庚子国变弹词》原于《世界繁华报》1901年10月至1902年10月排日连载,同年十月由世界繁华报馆印行线装巾箱本六册。此书为李伯元“第一部长篇通俗文学作品,也是李氏投身小说创作的先声之作”。(注:黄锦珠:《晚清时期小说观念之转变》,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5年,第12页。)其《例言》云:“编为七言俚句,庶大众易于明白,妇孺一览便知。无非叫他们安不忘危,痛定思痛的意思。”(注:李伯元:《庚子国变弹词》,收于《晚清小说大系》第14册,台北:广雅出版有限公司,1984年,第4页。)《醒世缘》载于商务印书馆《绣像小说》(1903),后因杂志停刊而中断。(注:收入阿英编《晚清文学丛钞·说唱文学卷》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96—173页。又,《醒世缘》作者署为“讴歌变俗人”,寒峰作《醒世缘为李伯元著作考》,首次提出作者即李伯元。该文刊于1935年5月22日到23日《申报·自由谈》。)小说的目的是针砭时俗,宣扬维新观念。这两部作品的时事性与教育性,极为明显,而李伯元自己也说得很清楚,选用七字弹词体,为的就是扩大读者范围,使妇孺大众都能接受新知。他利用弹词形式,取悦下层并教育民众,而女性读者显然也在其考虑范围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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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伯元写弹词,目的还在“变俗”,不脱传统小说的载道精神;之后的几部作品,则在意识形态上更为激烈。例如光绪甲辰(1904)小说林出版挽澜词人的《法国女英雄弹词》(注:日本东京翔鸾社印,小说林社发行。上海图书馆近代文献室有藏。又1960年中华书局版《晚清文学丛钞·说唱文学卷》据上述版本重印。),叙事者宣称欲以罗兰夫人生平事迹,激励绣阁金闺之女。小说后附的广告词中,将此书列为“历史小说”,并强调此书“以《天雨花》、《安邦志》等较之,真白雪阳春,不同于巴人下里矣”。作者既自诩为妇女政治觉醒的警钟,出版者也将其放在较具历史意识的几部弹词小说的脉络中品评,在在显示弹词小说这个文类在晚清小说与小说理论中的位置。革命女杰秋瑾(1875—1907)也写过弹词《精卫石》。秋瑾原来打算在《中国女报》上连载《精卫石》,因女报停刊,并未正式出版。此书有回目二十回,但存者只有六回,大约是秋瑾留日期间以及回国后的1906年所写。在《序》中,作者说明以弹词行文的原因,乃在中国妇女“智识毫无,见闻未广”,虽有诸种书籍,文义又过深难解,所以作者要“谱以弹词,写以俗语,欲使人人能解,由黑暗登文明”。(注:汉侠女儿(秋瑾):《精卫石·序》,收于《秋瑾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22页。)可见秋瑾认为妇女改革的工作,可以经由她们最熟悉的文字形式而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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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有泣红著《胭脂血》弹词(注:原载《国魂丛编》,出版年不详。收入《晚清文学丛钞·说唱文学卷》上册,第222—253页。),讲英法战争女英雄若安(贞德)事迹。开场由中国历代贤女共论重兴女教之方,认为:“妇人家最喜是词章,每得新词喜欲狂。手不停披灯月下,一弹再唱意安详。所以《笔生花》脍炙佳人口,《再生缘》妙语动柔肠。何不把故事谱从弦管里,南词一曲写沧桑。鼓动那向学心怀一旦张。”(注:泣红:《胭脂血》,见《晚清文学丛钞·说唱文学卷》上册,第224页。)此处所谓“词章”,明显指的是弹词。作者将妇女喜爱读弹词的心情,形容得活灵活现,所以要用宣扬女子救国的新弹词,取代女性弹词小说的旧经典。心青的《二十世纪女界文明灯弹词》(1911)又是一部提倡女权的晚清弹词小说。(注:收入《晚清文学丛钞·说唱文学卷》上册,第210页。)平权阁主人在此书的《弁言》中说:“方今社会,无论何等人,均竞尚弹词小说,以沪上论,不下数百处,而弹词尤为妇女所信用。故改良弹词,不啻编一女学教科书。”(注:平权阁主人:《二十世纪女界文明灯·弁言》,见《晚清文学丛钞·说唱文学卷》上册,第173页。)平权阁主人观察到晚清上海地区弹词流行的情况,并将弹词说唱的感染力,推演到弹词小说上面,总之,还是不离晚清小说理论对弹词社会功能的假设。而作者心青也借书中孔子母之口说:“女学沉沦千载久,教科书要算七言腔。只愁恶果重重结,才子佳人事布扬。”(注:心青:《二十世纪女界文明灯》,见《晚清文学丛钞·说唱文学卷》上册,第178页。)“旧弹词”在他眼中既是女学的唯一教科书,却又专门宣扬迷信与私情,那么为了振兴女学,自然要写“新弹词”,教导妇女维新知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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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所举的几个例子,是宣扬维新或革命观念的晚清弹词小说中较重要的几种。由理论到实践,弹词小说在晚清都得到新的评价,受到新的期望。在这唯“新”是尚的风潮中,闺秀创作的为女性张目的弹词小说,被一并打入冷宫。知识分子一方面鄙视弹词之旧形式与旧道德,一方面又观察到弹词对妇女的教育功能不可轻忽,于是必须一面批判旧弹词,一面打造新弹词。新弹词小说的种种新议题,无非讲的是维新与革命,要惊醒原来沉醉于才子佳人故事的女性读者,成为为国族奋斗的新女国民。在旧的方面,则无一不被简化并视为旧社会的糟粕,妇女堕落的根源。至于阅读及创作弹词小说对清代女性深刻的文化与心理意义,则完全不在启蒙知识分子的考虑范围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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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新启蒙的论述与实践,笼罩着清末弹词的创作,像《玉镜台》这样的作品显然是跟不上潮流的落伍东西。然而,情况其实并非如此单纯。同样在横的脉络中,另有一批作品,跟《玉镜台》一样处在女性弹词小说传统的末流,而好像与维新革命的洪流略无交涉,例如陈梅君(林则徐孙媳,生卒不详)著有《镜中梦》及《九仙枕》两部弹词,据说在清末也是福州妇女界的爱读之书。(注:陈梅君名谦淑,福建侯官人,为观察陈浚女,太守林洄妻,嘉定县知事林黻祯母,亦即林则徐孙媳。著有《闻妙香室诗钞》两卷,《镜中梦》三十二卷,《九仙枕》二十八卷。《九仙枕》有上海笑林报馆校刊十四本。见谭正璧:《弹词叙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3页。)《九仙枕》根据唐人佚事编成,清末宣统年间,在上海笑林报馆按日登载,后因报馆辍业,所以终断。这跟《玉镜台》的命运,不无相通之处。另有民国三年(1914)上海石竹山房书局石印(六本)的《双鱼佩》弹词。此书作者乃曹楚卿女士,《双鱼佩》是其兄晚年于其残箧中所得,方行付梓。可见此书的创作年代亦应在晚清时期。其创作情况与作品出版的过程,显然亦与前辈弹词女作家异曲同工。另外,《侠女群英史》则是一个更为有趣的例子。此书十卷四十回,署湘州女史咏兰、友梅、书竹着,有光绪乙巳(1905)心庵氏(咏兰之夫)序,以及弟梦菊序。(注:谭正璧:《弹词叙录》,第199—201页。作者姊妹三人以及心庵氏、梦菊等人仅存其名,其姓氏、家族、乡里等资料不详。)小说讲的也是儿女英雄的历险故事,而以女扮男装为关节。心庵氏在《序》中,对当时妇女的习性以及弹词小说的功用,提出了一番有趣的见解。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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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无女权,故女子为最卑弱,即或有光明磊落,志趣不凡者,亦狃于闺阁之琐屑,习俗之相沿,而不可革。是必立一说以挽回卑弱之习,使天下女子足以鼓荡其心胸,活泼其心志,而中国之女权乃出。然中国风气半多不讲女学,间有粗通文墨,亦不过能读盲词小说而已。欲振兴女权,亦仍以七字小说开导之,似觉浅近而易明。《侠女群英史》一书,……大旨谓天壤间无论男妇老幼均期于光明正大而后已。而于女子自主之权力为尤重,……。以女子一生幽囚闺阁中,眼界之小,心境之窄,无怪其琐琐屑屑,卑弱而不可振。恨不此身旷览五洲,标名万古,为女权中之特色,故其志趣,得于是书见之。(注:谭正璧:《评弹通考》,北京:中国曲艺出版社,1985年,第262—26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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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段文字充满了有趣的矛盾。心庵氏显然深受维新理念影响,所以处处要讲女权;然而其字里行间,又无处不透露着对妇女的鄙视。卑弱、琐屑、窄小,大抵界定了中国女子的一切。至于“盲词小说”(按:即弹词小说),不过是女子粗通文墨后的消遣,但却又是开导女性的读物,负有振兴女权的要务。而其妻子与姊妹合作的弹词小说,想象侠女纵横五洲的英雌事迹,则一方面证实了妇女幽囚窄小的局面,一方面象征女权伸张的理想境界。心庵氏的序,可说综合了晚清时期维新知识分子对妇女的批评、对妇女启蒙的看法,以及对弹词小说教育功能的期待。更有趣的是,这个作品虽然讲的是女英雄,其实应仍不出清代女性弹词小说为女性张目的传统,但心庵氏的序,却硬生生将当时流行的维新观念,移花接木到这个以闺中情志为主的作品上。相对地,三位作者的弟弟梦菊,态度则较为平实。他指出,小说之所以产生,是因为姊姊们“具擅咏絮清才,各抱风雅志趣,女工而外,笃好书史,花间赌句,月下敲棋,偶读弹词,相与仿作”。(注:同上书,第263页。)这一段描述,完全不曾跨出传统闺秀创作的框架,也不曾赋予作品什么时代的意义,但毋宁更合乎实情吧。心庵氏与梦菊为《侠女群英史》写的两篇序,竟在无意间代表了晚清时期,弹词小说——尤其是女性弹词小说——在维新革命与抒情写志之间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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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清的《玉镜台》,无论在纵的脉络或横的剖面上,都处于不利的位置。就纵向而言,《玉镜台》本来接续的是清代女性弹词小说抒情写志、发扬女才的传统,但作者个人的创作心态与其所处的创作环境,已很难支持作品按原定计划完成。就横向而言,《玉镜台》的年代虽不能完全确定,但总不离清末民初,而当时的小说理论与创作,为弹词所设下的新典范,远非《玉镜台》所能想象。就这个诠释框架来看,《玉镜台》可说是女性弹词小说由闺情走向革命途中的最后一瞥,亦无怪乎得赠殿军之名了。然而,由清末进入民初,弹词小说仍享有一段受欢迎的时间,在此一阶段,闺情与革命这两条脉络,恐怕还不足以解释其发展。如果我们把眼光投向活跃于此一时期的一批职业作家,将会看到一幅迥异的图像。要探索这个问题,我们必须由《玉镜台》转入映清的下一部弹词小说——《风流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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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妇女史读本 姜映清与民国旧派小说的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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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镜台》的出版过程,暗示商机的因素如何影响创作。出版通俗小说可以营利,当然不是新鲜事,但晚清以来的阅读市场,与前代相较,有了巨大的变化。在此一趋势中,弹词小说也随之产生了质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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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晚清以前,对绝大多数的女性弹词小说作者来说,创作都由抒写胸臆的私人需要开始,而在写作的过程中,逐渐发展出创作的成就感来。作品的市场与利润,很少在女作家的考虑之内。不过,这倒不是没有例外。活跃于道光年间的侯芝(1764—1829),就是一个特例。侯芝出身名门,身为大儒之母(注:侯芝是乾隆朝进士侯学诗之女,举人梅冲之妻,古文家梅曾亮之母。),但是她却是清代唯一直接参与弹词小说出版的女性。即以目前所知的资料,可知侯芝先后经手的弹词小说至少有五种。她曾应书商之请,为《玉钏缘》作序;曾手订《锦上花》;曾为陈端生的《再生缘》作序(1821年宝宁堂版);又改《再生缘》为《金闺杰》出版(1822);最后创作《再造天》,与《再生缘》抗衡。(注:有关侯芝弹词事业的始末,详参胡晓真《才女彻夜未眠:近代中国女性叙事文学的兴起》,台北:麦田出版社,2003年,第131—177页。)虽然她与这五种弹词的关系,或者仅仅作序,或者修订,或者原创,但都与出版商脱不了关系。以儒门之女的身份,又以妇德导师的形象写作弹词,则她本人理应谨守礼法,何以能与商业出版发生关系?(注:Ellen Widmer认为侯芝不太可能直接与出版商来往,可能是由兄弟代劳。参Ellen Widmer,“Hou Zhi(1764—1829),Poet and Tanci Writer,”《近代中国妇女史研究》第5期,1997年8月,第166—167页。亦可参Ellen Widmer,“The Trouble with Talent:Hou Zhi(1764—1829)and Her Tanci Zai zaitian of 1828,”Chinese Literature:Essays,Articles,Reviews 21(1999.12),pp.132-150。)由于资料不足,这桩公案实情究竟如何,恐怕很难有确切的答案。不过,侯芝曾在《金闺杰·题词》中自云:“本为堂前承色笑,何必坊梓较铢锱。近传得价常昂纸,差券无间但执箕。”表面上故作清高,但“铢锱”的重要性,其实已跃然纸上。侯芝对自己作品的市场行情,应当已有一定的看法。总而言之,无论侯芝究竟以什么方式与出版商周旋,我们都可以看到她在严谨的妇德与母教标准之下,其实更是一名明了小说市场价值的女性。她敏锐地观察到弹词小说与阅读市场的关系,并且在宣扬妇德之外,勇于在出版事业中取利。不过,在侯芝之前或之后的弹词女作家,却并没有类似的例子。就此而论,清末民初时期的女性弹词小说家如映清者,可说是继侯芝之后,再次以弹词小说为媒介,与商业出版发生直接关系。然而,不同的是,在侯芝的时代,她对自己的作品,还有相当的掌控能力,但在清末民初时期的通俗文学市场上,作者的创作却更加受制于传播方式与出版行销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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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民初时期,新小说虽然领一时之风骚,但旧派小说在通俗市场上其实仍欣欣向荣。旧派小说以上海为大本营,有其历史与文化因缘。范烟桥(1894—1967)在民国十四年到十六年间写《中国小说史》时,就观察到民国建立以后,文学创作的内涵有了巨大改变。他说:“中华民国之建立……惟此十五年中于‘杂记’‘传奇’‘戏曲’‘弹词’皆告休止,盖以制作时之艰辛,观摩时之探索,与现时代之环境不相容。”(注:范烟桥:《中国小说史》,台北:河洛图书出版社,1979年,第267页。)诚哉斯言。当然,范氏所举的几种文类,在民国以后其实仍有作者从事,只是作品数量大减,也不再那么引人注目。这正是因为传统文类脱离了原来滋生的沃土,骤然移植到新兴出版市场中,自然只能逐渐萎瘅了。不过,范氏的观察毕竟仍以经典为标准,如果将标准放宽,自可发现民国以后,传统的小说类型其实仍在市场运作。清末民初以后,科举既废,而传统著书的抒情写意,也光环不再,文人若仍要以文为生,只能或教书,或卖文,而所卖之文,出于市场的考虑,自以小说为主。在这场变化中,江南才子不得不顺势纷纷流入商业发达的上海,试图在出版业中谋得一席之地。小说,正是这些旧派文人新的立身之道甚或终南捷径。(注:杨义:《二十世纪中国小说与文化》,台北:业强出版社,1993年,第326页。)这批相对于“新小说”而言的“旧派小说”,其实包括历史、侦探、武侠、翻译等各种类型,但无可置疑的,言情一类仍是其中的大宗。这类旧派小说在地缘上以上海为其大本营,而在时间上,则以清末到五四运动前后的大约二十年间为全盛期。(注:李健祥:《清末民初的旧派言情小说》,收入林明德编《晚清小说研究》,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88年,第492页。)就媒体言,民国旧派小说承袭了晚清的风气,常在报刊杂志上连载。当时上海都会报业杂志业发达,尤其报纸设有附刊,更催化了旧派小说在报章连载。就动机及风格言,城市民众重视消遣休闲,所以小说也多半走的是通俗娱乐的路线,才能迎合市民的口味。就文字言,此类小说的作者原是苏杭文人,所以旧派言情时常使用文言文甚至骈文,好让旧派文人有机会展现文才。(注:“譬如……天虚我生,……王(张)丹斧,……王钝根……等人,无一不是旧派的文人。”同上书,第491页。)此一五四以来,一直受到贬抑的传统,其实自有一套话语体系,与中国现代文学传统的关系更是错综复杂,因此晚近已重新受到学界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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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留意的是,活跃于此一时期的上海旧派作家,很多也同时创作弹词小说。首先以著名的天虚我生(陈蝶仙)(注:陈蝶仙,字栩园,浙江钱塘人,南社社员。生平著译近百种,并曾任《申报·自由谈》主编。)为例。天虚我生多次表明自己对弹词有很高的兴趣,而且至少出版过《潇湘影》与《自由花》两种弹词小说。《潇湘影》原名《桃花影》,影怜女史(注:顾影怜原是陈蝶仙青梅竹马的恋人。参Patrick Hanan,“The Autobiographical Romance of Chen Diexian,”Lingnan Journal of Chinese Studies,New Series,No.2(October 2000),pp.266。)评,有光绪二十六年(1900)何春旭序。(注:民国三年(1914)在《女子世界》杂志连载。民国五年(1916)中华图书馆再版本,藏上海图书馆近代文献室。)此书共十六回,讲的是《红楼梦》诸人后代的故事。小说结尾处,顾影怜评曰:“以弹词而写哀情,此为破天荒第一部书。”(注:见《潇湘影》,第147页。)原来此书中男女主角的各种际遇,在在符合当时流行的哀情小说的程式。而《潇湘影》的写作缘起,作者本人却在《自由花·序》中才作了说明。《自由花》原来在《申报》副刊“自由谈”中连载,后于1916年发行单行本。(注:同年中华图书馆再版,上海图书馆近代文献室藏。)天虚我生在《自序》中,详尽地描述了他与弹词小说的渊源。根据天虚我生的说法,他在幼年喜与与姊妹们共读《再生缘》、《天雨花》等弹词,但常嫌其平仄押韵不够讲究,其母激之,遂“阅十日成潇湘影弹词十六折,以献吾母”。后王钝根(1888—1950)主编“自由谈”,认为“近世说部体例,自以侦探及言情两种为最流行品,作者虽众,惜无能谱弹词者”,向天虚我生邀弹词稿,希望他“取新理想,而用旧体例,以成一种闺阁中欢迎之小说”。天虚我生遂“默体一般闺秀之心理,以及新社会种种不可思议知识”,写成《自由花》,由民国二年三月十日开始,在“自由谈”上分七十次逐日连载,并标为“爱情小说”。此书讲女校中四名女子的感情遭遇,内容颇为荒诞。而书名所谓“自由花”,字面上令人联想到晚清的革命理想,但书中女性争取的“天付与一种自由权利”,所指仅限于婚姻自主,而在追寻爱情的途中,还随时会被轻薄少年所侵犯,强夺其“自由”的权利。小说很明显的是在当时旧派小说喜谈婚姻自主的框架中写成的,而且对这种新时代产物的自由充满了反讽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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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张丹斧(生卒不详)著有《女拆白党弹词》,讲一群上海女子创立女拆白党,专事破坏拆白党的欺骗伎俩。(注:此书本名《贞女传》,又名《制雄党》。民国四年(1915)自序,民国六年(1917)上海震亚图书公司再版。见谭正璧《弹词叙录》,第54—56页。)李方滢(生卒不详)客居上海,撰《侠女花弹词》,原来于民国三年四月十九日开始在《申报·自由谈》连载,后于民国四年(1915)由上海锦章书局出版。(注:此书有民国四年(1915)自序,同年上海锦章图书局排印。上海图书馆近代文献室有藏。)李方滢又著有《孤鸿影》弹词,亦曾发表于《新闻报》副刊《快活林》,后由上海新民印书馆排印出版,描写一男二女的苦恋故事。(注:此书有民国己未(1919)南沙姚民哀序,范澜君博题辞。)胡怀琛(寄尘)著有《罗霄女侠》弹词(民国五年九月二十七日开始在“自由谈”及“新自由谈”连载)与《血泪碑》弹词,两者皆为民国五年的作品,民国二十二年(1933)广益书局排印合订。许瘦蝶著有《尚湖春》弹词,在《快活林》发表,有民国七年(1918)自序。(注:此书有己未(1919)莺湖唐左侬序,休宁金燕序,陈萍因、王鹗士、陆无悲、陆碎樵等题诗词七首,自题七绝四首,抄本。见谭正璧《弹词叙录》,第208页。)程瞻庐著有《明月珠》、《同心栀弹词》等数种弹词,前者于民国九年(1920)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讲清末奇女子杜宪英故事;后者由王蕴章校订,民国八年(1919)商务印书馆出版,讲康熙朝烈女吴绛雪殉节故事。(注:两书均藏上海图书馆近代文献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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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所举的民初弹词小说的例子中,几乎所有的作者都是旧派小说的名家。他们多半都是早期《申报·自由谈》的作者,作品也常先在报刊连载,再行出版单行本。其中像程瞻庐,在一般的认识中是著名的滑稽小说家,其实竟也与弹词小说渊源深厚。(注:范烟桥说程瞻庐“并有弹词五种,……均商务印书馆出版。……藕丝缘弹词、孝女蔡蕙弹词、哀梨记弹词、明月珠弹词、同心栀弹词。”见范烟桥《中国小说史》,第299页。程瞻庐,名文棪(约1881—1943),苏州人,见吴组缃、端木蕻良、时萌主编《中国近现代文学大系(1840—1919)》小说卷七,上海:上海书店,1992年,第937页;张赣生:《民国通俗小说论稿》,重庆:重庆出版社,1991年。)这批弹词小说在篇幅上多属中篇,远远不能跟清代女性弹词小说相比。至于内容,则是不折不扣的哀情、黑幕、侦探等等通俗类型的综合体,并善于玩弄悬宕技巧,以挑动读者的好奇心。在这些弹词小说中,作者不羁地使用自由、平权等等时髦的政治术语,无端地想象女学生与留学生的浪漫或罪恶生涯,恣意地玩弄历史久远的扮装游戏,又或者道貌岸然地重新述说古典烈女的德范。简单的说,除了文体不同,这些弹词小说其实与当时的旧派文言小说面貌大致雷同。同时,正如天虚我生在《自由花·序》中所透露的,弹词在苏州、上海一带深受欢迎,人人自幼浸淫于此,影响深远。这些民初文人都与弹词盛行的苏州、上海地区有渊源,在地方风气感染下,才会在写小说之余,也写弹词。再者,经由天虚我生引述“自由谈”创始者王钝根的说法,也可以发现弹词小说在旧派小说中处于微妙的地位。盖旧派小说虽然类型众多,但皆以古文写作为主流,所以才需要特意鼓励弹词小说的创作。王钝根也承袭了晚清小说理论家的看法,认为弹词小说虽是旧形式,却最适于向闺中读者传达新理念与新知识。总而言之,在民初的上海,弹词小说其实与旧派小说同时存在,都是构成洋场文学的重要部分。然而这却是文学研究者一般比较忽略的一个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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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以上的例子可知,弹词小说在民初上海是有市场价值的读物,而且也仍然被认为与妇女有密切关系。我们接着便可考虑其与女作家的关系。弹词曾经是清代女作家创作小说的最佳途径,那么,当新时代的女作家有了其他选择以后,弹词小说这个形式是否就完全被抛弃了呢?当然,从《玉镜台》的例子,我们已经观察到旧时女性弹词小说的传统,就像谭正璧与范烟桥所说,在民初以后已不可能延续。那么,由男性旧派文人所经营起来的弹词小说的市场价值,女作家如何看待呢?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发现映清同样处于一个关键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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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这个问题出发,笔者开始搜集一些相关资料,而映清这位女性的面目也逐渐清晰起来。最引人注意的资料是,民国十五年(1926),上海大陆图书公司出版了《风流罪人》弹词(排印本四本),共三十二回,作者为“姜映清”,题为“时事弹词”。(注:上海图书馆近代文献室藏。)原来映清姓姜,而《玉镜台》并非她唯一的弹词作品。此书有王钝根及刘豁公序,海上漱石生题诗。而且,王钝根为《风流罪人》作的《序》透露了许多关于作者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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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友陈佐彤君之夫人姜映清女士,出身世家,少娴诗礼,雅擅文章。……岁辛亥,余为《申报》创“自由谈”,女士即以诗词见投,间亦为小说。余深致叹赏,亟为刊布。读者无不称美。无何女士偕陈君过访,倾谈之下,相见恨晚,自是往来渐频,渐成通家之好。女士今年已四十许。陈君性耿介,不合流俗,故其文愈工,而境愈穷,女士弗以为愠。……余历任《申报》、《新申报》、《商报》及《礼拜六》、《社会之花》诸杂志编辑,女士无不以诗词小说相助。及予辍笔就商,女士亦遂不复著作。年来执教鞭于民立女子中学,贤劳倍昔。……而大陆图书公司主人以女士所著《风流罪人》弹词脍炙人口,多以《社会之花》分期排印,未窥全豹为憾,因丐女士力疾足成三十二章,始得印行单本,以餍海内读者之望。女士于小说最工弹词,求之今日著作界,几如凤毛麟角,此篇之作,弥足珍也。……(注:王钝根:《序》,第1—2页,见姜映清《风流罪人》,上海:大陆图书公司,192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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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钝根是《申报·自由谈》的创始编辑,也主编过包括《礼拜六》在内的多种小说杂志,是民初重要的旧派小说家。我们由他的序得知映清的姓氏与年岁、丈夫的姓名,映清与钝根的渊源,以及《风流罪人》成书的经过。谭正璧在写《中国女性的文学生活》中的《玉镜台》条时,显然尚未注意到《风流罪人》这个线索,这大概是因为他当时把眼光放在清末民初以前的古典作品,反而忽略了近在当代上海的文学市场。民国十五年的映清是四十许人,假设《玉镜台》是早于此时的作品,那么她当时离中年便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不过,谭正璧的猜测也并不离谱,至少,映清的丈夫的确是失意文人。姜映清与陈佐彤在现代文学史上并未享有大名,资料极少,所以笔者便依照王钝根提供的线索,直接由“自由谈”入手。“自由谈”创始以后,的确不时刊登陈佐彤的作品。起初以诗词为主,根据笔者所见,辛亥年(1911)只有一篇(注:《初游狮子林》(七月十三日)。);但民国元年(1912)数量便激增,上半年至少有九篇,下半年则不见踪迹。民国二年初,陈佐彤的作品又开始大量出现,单以诗词而论,全年就至少刊载过二十余次。他的诗词作品,就内容而论,多为感叹国事日非,个人失意,亦不乏透露夫妻闺情者,间亦有嘲弄之作。此时,除诗词外,陈佐彤也开始刊登其他类型的作品,包括短篇小说与游戏文章等等(注:如民国二年九月十五日有佐彤著《沪人之血·可怜婆》一则,以半类短篇小说的形式,描述战祸中的受难者。二年九月二十六日及二十九日,载有“滑稽短篇”《诗丐》。又如二年十二月十三日在“游戏文章”栏,有《现世大药房广告》,讥讽当世无耻行径。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有“讽刺小说”《势利鬼》。二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有“游戏文章”《新尺牍》,讥笑新学生文字程度低落。),这当与主编王钝根个人的编辑风格有关。相对于诗词,陈佐彤在小说、杂文方面,显然以讽刺滑稽为主。这一期间,陈佐彤作品出现的频率甚高,这大约也与他跟钝根的交情不无关系。在陈佐彤成为“自由谈”的作者后不久,映清本人也加入了投稿阵营。她在“自由谈”上的初试啼声之作,是民国元年(1912)7月1日“心直口快”栏所载《感怀》诗四首。诗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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愧学比干说短长,纷争党祸碍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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蛾眉早夺英雄气,不挂香囊挂剑囊。(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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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计艰难百感真,共和误尽自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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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宝贵江山贱,甘作亡清第二人。(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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