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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5780 清末民初时期,新小说虽然领一时之风骚,但旧派小说在通俗市场上其实仍欣欣向荣。旧派小说以上海为大本营,有其历史与文化因缘。范烟桥(1894—1967)在民国十四年到十六年间写《中国小说史》时,就观察到民国建立以后,文学创作的内涵有了巨大改变。他说:“中华民国之建立……惟此十五年中于‘杂记’‘传奇’‘戏曲’‘弹词’皆告休止,盖以制作时之艰辛,观摩时之探索,与现时代之环境不相容。”(注:范烟桥:《中国小说史》,台北:河洛图书出版社,1979年,第267页。)诚哉斯言。当然,范氏所举的几种文类,在民国以后其实仍有作者从事,只是作品数量大减,也不再那么引人注目。这正是因为传统文类脱离了原来滋生的沃土,骤然移植到新兴出版市场中,自然只能逐渐萎瘅了。不过,范氏的观察毕竟仍以经典为标准,如果将标准放宽,自可发现民国以后,传统的小说类型其实仍在市场运作。清末民初以后,科举既废,而传统著书的抒情写意,也光环不再,文人若仍要以文为生,只能或教书,或卖文,而所卖之文,出于市场的考虑,自以小说为主。在这场变化中,江南才子不得不顺势纷纷流入商业发达的上海,试图在出版业中谋得一席之地。小说,正是这些旧派文人新的立身之道甚或终南捷径。(注:杨义:《二十世纪中国小说与文化》,台北:业强出版社,1993年,第326页。)这批相对于“新小说”而言的“旧派小说”,其实包括历史、侦探、武侠、翻译等各种类型,但无可置疑的,言情一类仍是其中的大宗。这类旧派小说在地缘上以上海为其大本营,而在时间上,则以清末到五四运动前后的大约二十年间为全盛期。(注:李健祥:《清末民初的旧派言情小说》,收入林明德编《晚清小说研究》,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88年,第492页。)就媒体言,民国旧派小说承袭了晚清的风气,常在报刊杂志上连载。当时上海都会报业杂志业发达,尤其报纸设有附刊,更催化了旧派小说在报章连载。就动机及风格言,城市民众重视消遣休闲,所以小说也多半走的是通俗娱乐的路线,才能迎合市民的口味。就文字言,此类小说的作者原是苏杭文人,所以旧派言情时常使用文言文甚至骈文,好让旧派文人有机会展现文才。(注:“譬如……天虚我生,……王(张)丹斧,……王钝根……等人,无一不是旧派的文人。”同上书,第491页。)此一五四以来,一直受到贬抑的传统,其实自有一套话语体系,与中国现代文学传统的关系更是错综复杂,因此晚近已重新受到学界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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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5782 值得留意的是,活跃于此一时期的上海旧派作家,很多也同时创作弹词小说。首先以著名的天虚我生(陈蝶仙)(注:陈蝶仙,字栩园,浙江钱塘人,南社社员。生平著译近百种,并曾任《申报·自由谈》主编。)为例。天虚我生多次表明自己对弹词有很高的兴趣,而且至少出版过《潇湘影》与《自由花》两种弹词小说。《潇湘影》原名《桃花影》,影怜女史(注:顾影怜原是陈蝶仙青梅竹马的恋人。参Patrick Hanan,“The Autobiographical Romance of Chen Diexian,”Lingnan Journal of Chinese Studies,New Series,No.2(October 2000),pp.266。)评,有光绪二十六年(1900)何春旭序。(注:民国三年(1914)在《女子世界》杂志连载。民国五年(1916)中华图书馆再版本,藏上海图书馆近代文献室。)此书共十六回,讲的是《红楼梦》诸人后代的故事。小说结尾处,顾影怜评曰:“以弹词而写哀情,此为破天荒第一部书。”(注:见《潇湘影》,第147页。)原来此书中男女主角的各种际遇,在在符合当时流行的哀情小说的程式。而《潇湘影》的写作缘起,作者本人却在《自由花·序》中才作了说明。《自由花》原来在《申报》副刊“自由谈”中连载,后于1916年发行单行本。(注:同年中华图书馆再版,上海图书馆近代文献室藏。)天虚我生在《自序》中,详尽地描述了他与弹词小说的渊源。根据天虚我生的说法,他在幼年喜与与姊妹们共读《再生缘》、《天雨花》等弹词,但常嫌其平仄押韵不够讲究,其母激之,遂“阅十日成潇湘影弹词十六折,以献吾母”。后王钝根(1888—1950)主编“自由谈”,认为“近世说部体例,自以侦探及言情两种为最流行品,作者虽众,惜无能谱弹词者”,向天虚我生邀弹词稿,希望他“取新理想,而用旧体例,以成一种闺阁中欢迎之小说”。天虚我生遂“默体一般闺秀之心理,以及新社会种种不可思议知识”,写成《自由花》,由民国二年三月十日开始,在“自由谈”上分七十次逐日连载,并标为“爱情小说”。此书讲女校中四名女子的感情遭遇,内容颇为荒诞。而书名所谓“自由花”,字面上令人联想到晚清的革命理想,但书中女性争取的“天付与一种自由权利”,所指仅限于婚姻自主,而在追寻爱情的途中,还随时会被轻薄少年所侵犯,强夺其“自由”的权利。小说很明显的是在当时旧派小说喜谈婚姻自主的框架中写成的,而且对这种新时代产物的自由充满了反讽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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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5784 另外,张丹斧(生卒不详)著有《女拆白党弹词》,讲一群上海女子创立女拆白党,专事破坏拆白党的欺骗伎俩。(注:此书本名《贞女传》,又名《制雄党》。民国四年(1915)自序,民国六年(1917)上海震亚图书公司再版。见谭正璧《弹词叙录》,第54—56页。)李方滢(生卒不详)客居上海,撰《侠女花弹词》,原来于民国三年四月十九日开始在《申报·自由谈》连载,后于民国四年(1915)由上海锦章书局出版。(注:此书有民国四年(1915)自序,同年上海锦章图书局排印。上海图书馆近代文献室有藏。)李方滢又著有《孤鸿影》弹词,亦曾发表于《新闻报》副刊《快活林》,后由上海新民印书馆排印出版,描写一男二女的苦恋故事。(注:此书有民国己未(1919)南沙姚民哀序,范澜君博题辞。)胡怀琛(寄尘)著有《罗霄女侠》弹词(民国五年九月二十七日开始在“自由谈”及“新自由谈”连载)与《血泪碑》弹词,两者皆为民国五年的作品,民国二十二年(1933)广益书局排印合订。许瘦蝶著有《尚湖春》弹词,在《快活林》发表,有民国七年(1918)自序。(注:此书有己未(1919)莺湖唐左侬序,休宁金燕序,陈萍因、王鹗士、陆无悲、陆碎樵等题诗词七首,自题七绝四首,抄本。见谭正璧《弹词叙录》,第208页。)程瞻庐著有《明月珠》、《同心栀弹词》等数种弹词,前者于民国九年(1920)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讲清末奇女子杜宪英故事;后者由王蕴章校订,民国八年(1919)商务印书馆出版,讲康熙朝烈女吴绛雪殉节故事。(注:两书均藏上海图书馆近代文献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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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5786 以上所举的民初弹词小说的例子中,几乎所有的作者都是旧派小说的名家。他们多半都是早期《申报·自由谈》的作者,作品也常先在报刊连载,再行出版单行本。其中像程瞻庐,在一般的认识中是著名的滑稽小说家,其实竟也与弹词小说渊源深厚。(注:范烟桥说程瞻庐“并有弹词五种,……均商务印书馆出版。……藕丝缘弹词、孝女蔡蕙弹词、哀梨记弹词、明月珠弹词、同心栀弹词。”见范烟桥《中国小说史》,第299页。程瞻庐,名文棪(约1881—1943),苏州人,见吴组缃、端木蕻良、时萌主编《中国近现代文学大系(1840—1919)》小说卷七,上海:上海书店,1992年,第937页;张赣生:《民国通俗小说论稿》,重庆:重庆出版社,1991年。)这批弹词小说在篇幅上多属中篇,远远不能跟清代女性弹词小说相比。至于内容,则是不折不扣的哀情、黑幕、侦探等等通俗类型的综合体,并善于玩弄悬宕技巧,以挑动读者的好奇心。在这些弹词小说中,作者不羁地使用自由、平权等等时髦的政治术语,无端地想象女学生与留学生的浪漫或罪恶生涯,恣意地玩弄历史久远的扮装游戏,又或者道貌岸然地重新述说古典烈女的德范。简单的说,除了文体不同,这些弹词小说其实与当时的旧派文言小说面貌大致雷同。同时,正如天虚我生在《自由花·序》中所透露的,弹词在苏州、上海一带深受欢迎,人人自幼浸淫于此,影响深远。这些民初文人都与弹词盛行的苏州、上海地区有渊源,在地方风气感染下,才会在写小说之余,也写弹词。再者,经由天虚我生引述“自由谈”创始者王钝根的说法,也可以发现弹词小说在旧派小说中处于微妙的地位。盖旧派小说虽然类型众多,但皆以古文写作为主流,所以才需要特意鼓励弹词小说的创作。王钝根也承袭了晚清小说理论家的看法,认为弹词小说虽是旧形式,却最适于向闺中读者传达新理念与新知识。总而言之,在民初的上海,弹词小说其实与旧派小说同时存在,都是构成洋场文学的重要部分。然而这却是文学研究者一般比较忽略的一个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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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5788 由以上的例子可知,弹词小说在民初上海是有市场价值的读物,而且也仍然被认为与妇女有密切关系。我们接着便可考虑其与女作家的关系。弹词曾经是清代女作家创作小说的最佳途径,那么,当新时代的女作家有了其他选择以后,弹词小说这个形式是否就完全被抛弃了呢?当然,从《玉镜台》的例子,我们已经观察到旧时女性弹词小说的传统,就像谭正璧与范烟桥所说,在民初以后已不可能延续。那么,由男性旧派文人所经营起来的弹词小说的市场价值,女作家如何看待呢?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发现映清同样处于一个关键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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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5790 由这个问题出发,笔者开始搜集一些相关资料,而映清这位女性的面目也逐渐清晰起来。最引人注意的资料是,民国十五年(1926),上海大陆图书公司出版了《风流罪人》弹词(排印本四本),共三十二回,作者为“姜映清”,题为“时事弹词”。(注:上海图书馆近代文献室藏。)原来映清姓姜,而《玉镜台》并非她唯一的弹词作品。此书有王钝根及刘豁公序,海上漱石生题诗。而且,王钝根为《风流罪人》作的《序》透露了许多关于作者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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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5792 余友陈佐彤君之夫人姜映清女士,出身世家,少娴诗礼,雅擅文章。……岁辛亥,余为《申报》创“自由谈”,女士即以诗词见投,间亦为小说。余深致叹赏,亟为刊布。读者无不称美。无何女士偕陈君过访,倾谈之下,相见恨晚,自是往来渐频,渐成通家之好。女士今年已四十许。陈君性耿介,不合流俗,故其文愈工,而境愈穷,女士弗以为愠。……余历任《申报》、《新申报》、《商报》及《礼拜六》、《社会之花》诸杂志编辑,女士无不以诗词小说相助。及予辍笔就商,女士亦遂不复著作。年来执教鞭于民立女子中学,贤劳倍昔。……而大陆图书公司主人以女士所著《风流罪人》弹词脍炙人口,多以《社会之花》分期排印,未窥全豹为憾,因丐女士力疾足成三十二章,始得印行单本,以餍海内读者之望。女士于小说最工弹词,求之今日著作界,几如凤毛麟角,此篇之作,弥足珍也。……(注:王钝根:《序》,第1—2页,见姜映清《风流罪人》,上海:大陆图书公司,192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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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5794 王钝根是《申报·自由谈》的创始编辑,也主编过包括《礼拜六》在内的多种小说杂志,是民初重要的旧派小说家。我们由他的序得知映清的姓氏与年岁、丈夫的姓名,映清与钝根的渊源,以及《风流罪人》成书的经过。谭正璧在写《中国女性的文学生活》中的《玉镜台》条时,显然尚未注意到《风流罪人》这个线索,这大概是因为他当时把眼光放在清末民初以前的古典作品,反而忽略了近在当代上海的文学市场。民国十五年的映清是四十许人,假设《玉镜台》是早于此时的作品,那么她当时离中年便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不过,谭正璧的猜测也并不离谱,至少,映清的丈夫的确是失意文人。姜映清与陈佐彤在现代文学史上并未享有大名,资料极少,所以笔者便依照王钝根提供的线索,直接由“自由谈”入手。“自由谈”创始以后,的确不时刊登陈佐彤的作品。起初以诗词为主,根据笔者所见,辛亥年(1911)只有一篇(注:《初游狮子林》(七月十三日)。);但民国元年(1912)数量便激增,上半年至少有九篇,下半年则不见踪迹。民国二年初,陈佐彤的作品又开始大量出现,单以诗词而论,全年就至少刊载过二十余次。他的诗词作品,就内容而论,多为感叹国事日非,个人失意,亦不乏透露夫妻闺情者,间亦有嘲弄之作。此时,除诗词外,陈佐彤也开始刊登其他类型的作品,包括短篇小说与游戏文章等等(注:如民国二年九月十五日有佐彤著《沪人之血·可怜婆》一则,以半类短篇小说的形式,描述战祸中的受难者。二年九月二十六日及二十九日,载有“滑稽短篇”《诗丐》。又如二年十二月十三日在“游戏文章”栏,有《现世大药房广告》,讥讽当世无耻行径。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有“讽刺小说”《势利鬼》。二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有“游戏文章”《新尺牍》,讥笑新学生文字程度低落。),这当与主编王钝根个人的编辑风格有关。相对于诗词,陈佐彤在小说、杂文方面,显然以讽刺滑稽为主。这一期间,陈佐彤作品出现的频率甚高,这大约也与他跟钝根的交情不无关系。在陈佐彤成为“自由谈”的作者后不久,映清本人也加入了投稿阵营。她在“自由谈”上的初试啼声之作,是民国元年(1912)7月1日“心直口快”栏所载《感怀》诗四首。诗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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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5796 愧学比干说短长,纷争党祸碍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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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5798 蛾眉早夺英雄气,不挂香囊挂剑囊。(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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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5800 生计艰难百感真,共和误尽自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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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5802 黄金宝贵江山贱,甘作亡清第二人。(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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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5804 前途黑漆引愁长,欲灭牢骚借杜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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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5806 霜发苍髯谁解脱,要赢膏血实贫囊。(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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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5808 好梦原来未必真,茫茫花月镜中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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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5810 凭他暮鼓晨钟闹,难醒红羊劫里人。(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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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5812 四首诗皆表达作者对共和时局的不满,以及对个人境遇的感伤,而两者皆与其夫婿的观察与体会类似。民国二年开始,映清出现在“自由谈”上的作品增多,全年刊登了十次左右,有时同日刊登一篇以上。其中的诗词之作,多相思闺怨等情调,如民国二年九月五日,“自由谈”就登了映清的《佐彤外史乱后返家集唐三章夜凉多暇亦检唐人诗摭拾率赓二绝》一首、《秋江送别集唐》二首、以及《闺怨》四首。这几篇作品全都是表达对丈夫远游的思念之情。此时的姜映清已确立了“自由谈”作者的身份。民国二年初,钝根将“自由谈”投稿者之姓名与肖像逐日刊登,以使作者互相识面。五月二十一日,“自由谈”便刊登了征求作者小影的广告,而佐彤与姜映清皆列名其中。(注:其时,共同列名的女作者还有瘦红、碧梧、绿窗、倚桐、云珠、秋娘、兰贞、芝卿、庭珍、锦云、艺侠、漱馨、清芬、海珊、半梅、侍仙内史、卢善珍、魏锄月、施畹芳、张曼君等人。在此征求广告之前,有名“双璧”的女作者,于五月七日刊登小照,引起众多赏鉴,题照和次韵者甚多。)六月二十九日,佐彤小照登上了“自由谈”,下注:“陈德桓,字彤佐(按:应为佐彤之误),别号铭彝,一字恂恂,又字亚东恨物”。接着,六月三十日的“自由谈”便刊登了“映青女士”小照,注曰“姜涟,字映清,别号象乾,东鲁人,适陈佐彤”。连续两天的小照刊登,清楚说明他们与“自由谈”的渊源,也向《申报》诸读者公布两人是夫妻档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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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5814 比较特别的是,民国二年九月二十二日,陈姜映清在“自由谈”之“文字姻缘”栏中,刊载了七言诗一首。她在诗作的说明中,明白表示此诗乃为张姓女友之夫弃妻另娶,不平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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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5816 本城顾某,弃妻重娶,绝少顾忌。清与张氏谊属世交,目击此种野蛮之事,发现于自号文明之显者家,窃为张女士深抱不平,而尤为共和前途三叹息焉。爰成七律章以慰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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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5818 诗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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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5820 文明公道两何存,薄倖如斯海内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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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5822 尤物自然甘坐妾,多妻无奈竟忘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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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5824 姻缘未断情先断,声势虽赢理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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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5826 耻逐寒蝉非亦是,为他人作不平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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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5828 姜映清为友打抱不平,遂以报纸公器,严词批判,称之为野蛮行为,这么激烈的举动,透露出她的个性应该是相当强烈的。尤其有趣的是,映清还认为中国社会有此薄幸之徒,可见离文明之境尚远,而国家前途更堪忧虑。私人感情与家庭伦理,在她的认知里,是应该放大到国家社会命运的层次来考虑的。这一个特点在她后来的长篇著作《风流罪人》中,也有所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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