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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8355 从我与福俱,嫌我与祸会。(仙女杜兰香对张硕所言,《搜神记》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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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8357 神仙岂虚感,应运来相之。纳我荣五族,逆我致祸灾。(天上玉女成公知琼对弦超所言,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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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8359 这简直是“威胁加利诱”了。但更多的情景则是旖旎多情的女仙女神实施朱熹所深恶痛绝的“女惑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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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8361 溪边有二女子,色甚美,见二人持杯,便笑曰:刘、阮二郎捉向杯来。刘、阮惊,二女遂欣然如旧相识曰:来何晚耶?……夜后各就一帐宿,婉态殊绝。(《搜神记》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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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8363 况山月已斜,夜将垂晓,君子岂有意乎?……郎闭户双栖,同衾并枕,来夜之欢,愿同今夕。(《神女传》“康王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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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8365 小女郎执(沈)警手曰:昔从二妃游湘川,见君于舜庙读相王碑,此时想念颇切,不意今宵得谐宿愿!……遂掩户就寝,备极欢昵。(《神女传》“张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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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8367 既厌晓妆,渐融春思。伏见郎君坤仪浚洁,襟量端明,学聚流萤,文含隐豹,所以慕其真朴,爱以孤标,特谒光容,愿持箕帚,又不知郎君雅旨如何?(《裴铏传奇》“封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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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8369 酒酣叹曰:今夕何夕,见此良人!词韵清媚,非所见闻。又援笔作飞鸿目送之曲,宛颈而歌。为许送酒,清声哀畅,容态荡越,殆不自持。许不胜其情,遽前拥之,仍微睨而笑曰:既为吉士感帨之讥,又玷上客挂缨之笑,如何?因顾令撤筵去烛,就帐恣其欢狎。丰肌弱骨,柔滑如饴。……女郎雅善玄素养生之术(按即房中术),许体力精爽,倍于常矣。(《志许生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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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8371 面对这些多情来奔的美女,迂执古板的书生如封陟者,白白拒绝了“弄玉有夫皆得道,刘纲兼室尽登仙”的艳福仙缘,最后只能“追悔昔日之事,恸哭自咎而已”;而乖觉如文箫者,一见仙女吴彩鸾就知道“此必神仙之俦侣也”,主动随她而去,结局就太妙了。(《裴铏传奇》“文箫”)此外《真诰》卷一中仙女萼绿华“夜降羊权”的故事,以及卷二、卷三中冗长繁复的九华真妃与杨羲、云林夫人与许谧的恋爱故事等等,虽另有其象征意义,但在形式上也都是仙女主动来奔的类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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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8373 女性主动追求男子是被道学家痛斥为“淫奔”的,那么在宋儒大倡礼教之后,这种故事或传说是否就退潮了呢?没有。因为这种故事有其特殊的魅力。如果说在坦荡时代这种故事曾是社会生活中某些真实情况的直接或间接反映,那么在进入礼教昌盛时代之后,这种故事在社会生活中真正出现的可能性已经大大下降。然而此时这种故事又转而成为深受礼教拘束的士大夫文人聊以自慰的白日梦(day dream)——当礼教把上层社会中的许多女性改造得日益古板乏味时,文士们在这类故事中呼唤着他们心目中的理想女性。这类故事在他们意识深处积淀成一种“奔女情结”:希望有美丽多情的勇敢女子替他们冲破礼教的罗网,主动送爱传情,投怀送抱。因为礼教已将他们自由恋爱的内在能力和外部环境都摧残殆尽了。这里再将宋以后的同类故事略举数例——皆与汉、唐之间的作品相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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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8376 美人引手掖程起,慰令无惧。……美人徐解发绾,发黑光可,殆长丈余。肌肤滑莹,凝脂不若。侧身就程,丰若有余,柔若无骨。程于斯时,神魂飘越,莫知所为矣。(《香艳丛书》十一集卷三“辽阳海神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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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8378 奴等蒲柳丑姿,丹铅弱质,偶得一接光仪,翩然忽动其情,莫或自持,是不可忍,故冒禁而相就,遂犯礼以私奔。肃抱衾裯愿荐枕席。言迄邀生入寝,相与欢乐。(同上“巫娥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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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8380 妾本上清仙女,偶谪人间,司云雨之事,蒙郎见爱,故来相就,若不以鬼物见疑,愿荐枕席。尤(琛)狂喜,携手入室,成伉俪焉。(《子不语》卷十“紫姑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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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8382 最后不要忘记,以《聊斋志异》为代表的一大批文言短篇志怪小说中反复可见的狐女、仙女、神女与书生恋爱故事,大部分都可视为“奔女情结”的产物。《金瓶梅》插图中有晚明艺术家笔下的奔女形象——现实生活中的女子当然不能像故事中那些狐女、仙女们可以从云端飘然而下。即使在当代,“奔女情结”仍然存在于许多中国男子心中【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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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8384 性张力下的中国人 [:1703185997]
1703188385 (三)“意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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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8387 “意淫”一词,明、清文人常用之。在大多数情况下,这被用来指停留在思想或意念中而未付诸肉体行动的性爱情景。下面是这种用法的一个典型例子,见《聊斋志异》卷一“瞳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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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8389 (方栋)偶步郊郭,见一小车,……稍稍近觇之,见车幔洞开,内坐二八女郎,红妆艳丽,尤生平所未睹,目炫神夺,瞻恋弗舍,或先或后,驰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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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8391 谁知车中女郎是某神祇的眷属,方栋因这次有失检点的“意淫”,受到双目失明的报应。有人题诗作诛心之论,谓之“目淫原自意淫来”。这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张泌的《浣溪沙》词所描述的类似情景:“晚逐香车入凤城,东风斜揭绣帘轻,漫回娇眼笑盈盈。消息未通何计是,便须佯醉且徐行,依稀闻得太狂生!”这还是五代时坦荡的歌声,车中美人“太狂生”的声口,酷似当代大都市中的年轻女郎——她们对于陌路男子因“惊艳”而看自己几眼是不以为怪的。在这首小词中作者和车中美人可以说已经同入“意淫”境界。而在“瞳人语”故事中,轻狂的书生却遭到随车丫环的怒斥,回去还双目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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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8393 《西厢记》、《红楼梦》之类的作品经常被和“意淫”联系在一起——特别是透过“道学眼镜”看出来是如此。例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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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8395 《西厢》等书,人以为文才绝世,风流蕴藉,未甚淫亵,无大害也。那知他文笔太妙,竟害了天下多少文人。盖其书处处以痴情幻景,勾引淫媒,非比乡里山歌满纸淫词秽语,自非中人以下者鲜不憎而弃之。惟《西厢》等记,以极灵极巧之文心,写至微至渺之春思,只须淡淡写来,曲曲引进,目数行下,便觉恋恋,游思相扰,情兴顿浓,如饮醇醪,不觉自醉,心神动荡,机械渐生,习惯自然,情不自禁,醇谨者暗中斫丧,放荡者另觅邪缘,……。(《文昌帝君谕禁淫书天律证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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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8397 淫书以《红楼梦》为最,盖描摹痴男女情性,其字面绝不露一淫字,令人目想神游,而意为之移,所谓大盗不操戈矛也。(《庸闲斋笔记》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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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8399 关于《红楼梦》中的“意淫”,颇为现代学者所称道。有人用曹雪芹笔下的“意淫”指称“一种极为高级的性活动方式——用思想和语言来进行性活动”【4】,这与明、清文人通常对“意淫”的理解大致相同。潘光旦则将“凡直接由内心的想象所唤起而不由外缘的刺戟激发的性恋现象”称为“意淫”。但他又强调指出:“《红楼梦》所描摹的不是意淫,但可以在阅读的人身上间接唤起意淫,或供给不少意淫的资料。”【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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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8401 然而细考以上各说,都非全面。事实上“意淫”还有更为广泛的内容。不妨就以《红楼梦》为例,在贾宝玉看来,与“意淫”相对的是“皮肤滥淫”——可以理解为肉体上的性行为;所以只要未达到这一步,其余各种行动,诸如眉目传情、语言调笑,乃至素手相携、深夜晤谈等等,都可以成为“意淫”——只要行动者自己内心对这些行动赋予性意味即可。准此观之,宝玉陪黛玉读《西厢》、吃众女郎的胭脂可以是意淫,他替平儿簪花、陪妙玉回庵也可以是意淫。所以《红楼梦》其实描摹了不少意淫场景——而且是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这方面的首选代表。推而广之,《游仙窟》中男主人公与十娘、五嫂的反复调笑是意淫,赵抃对歌妓说“髻上杏花真有幸”也是意淫;在古时文人笔下经常出现的“鞦千女郎”是意淫【6】,明、清文人对女性缠足的病态激赏当然更是意淫。阅读“皮肤滥淫”的描绘固然可以唤起意淫,但阅读对意淫的优美描写(比如《红楼梦》中的一些场景)同样可以体味并唤起“意淫”——甚至这种阅读本身就是“意淫”方式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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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8403 道学家对“意淫”深恶痛绝,色情文学作家则在竭力唤起读者“意淫”的同时标榜“以淫止淫”——看色情作品进行“意淫”,但同时也见到了淫遭恶报之类的“警诫”,就可免于“皮肤滥淫”之实施。色情作家的这种宣言,主要是用来在道学家的讨伐之下寻求创作自由,同时也安慰他们自己的良心。对此一层将留待下章中再论。但“意淫”的实际社会效果,却并非百分之百消极,它至少是平衡世人心态、缓解性张力的途径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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