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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蓉江未第时,馆东城陆氏。时主妇新寡,有子七岁,从蓉江受业。一夕秉烛读书,闻叩户声,启而纳之,主人妇也。叩所自来,含笑不言。固诘之,曰:先生离家久,孤眠岑寂,今夕好风月,不揣自荐,遣此良宵。蓉江正色曰:妇珍名节,士重廉隅,稍不自爱,交相失矣。汝请速回,人言大可畏也!妇坚立不行,蓉江推之出户,妇反身复入,蓉江急阖其扉,而两指夹于门隙,大声呼痛,稍启之,脱手遁去。妇归,阖户寝,顿思清门孀妇,何至作此丑行,凌贱乃尔。转辗床褥,羞与悔并。急起引佩刀截其两指,血流奔溢,濒死复苏。潜取两指拌以石灰,什袭藏之,而蓉江不知也,即于明日卷帐归。后其子成进士,入部曹,为其母请旌。时蓉江已居显要,屡申屡驳。其子不解,归述诸母,母笑曰:吾知之矣。出一小檀盒,封其口,授其子曰:往呈尔师,当有验。子奉母命,呈盒于师。蓉江启视之,见断指两枚骈卧其中,灰土上犹隐然有血斑也。遂大悟,即日具题请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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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两例中的“夜奔”冲动,都因外界的因素而得以在危机的边缘“守”住。而在下面一例中,则是采用肉体自我折磨之法以压抑性冲动,见青城子《志异续编》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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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节母年少矢志守节。每夜就寝,关户后,即闻撒钱于地,明晨启户,地上并无一钱。后享上寿,疾大渐,枕畔出百钱,光明如镜,以示子妇曰:此助我守节物也!我自失所天,孑身独宿,辗转不寐,因思鲁敬姜“劳则善,逸则淫”一语,每于人静后,即熄灯火,以百钱散抛地上,一一俯身捡拾,一钱不得,终不就枕,及捡齐后,神倦力乏,始就寝,则晏然矣。历今六十年,无愧于心,故为尔等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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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古代妇女的生活圈子极为狭小,既不能从事社会活动,在礼教的制约下也不能随便与亲友往来,更没有现代社会中电视、广播、报刊、杂志等传播媒介可供她们了解外界和消磨时光,因此夫妇之间的性爱在她们生活中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而一旦走上“守节”之路,性爱从此绝踪,生活和活动圈子却因要维护“清誉”而更为缩小。因此灵肉交战在她们身上极为剧烈,强劲的性张力几乎将她们身心撕裂。这是她们之所以有时会产生一时难以抑制的“淫奔”冲动,或不得不用黑夜捡钱之类怪办法来自我折磨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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Ⅱ.微妙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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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礼教强盛,性张力大为加强之后,中国人的不少性观念和性心理都受到影响,表现出在张力之下寻求平衡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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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虚伪之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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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食男女本是人之大欲,现在禁欲主义的礼教却又大行其道,成为强大的社会舆论,显得堂皇正大,很少有人敢于从正面进行否定和批判。两者之间出路安在?出路之一是虚伪——表面上赞同礼教,但在行动上悄悄违反,以济其欲。即使是礼教的热烈提倡者,也难免出此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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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是道学家们的“二等圣人”,按理应是道貌岸然,德行纯粹之士,然而他道貌岸然则有之,德行纯粹则未必。庆元三年沈继祖上表弹劾朱熹,先数其政治上“大罪者六”,接着又历举朱熹个人道德品格方面的种种污点,表见宋叶绍翁《四朝闻见录》丁集“庆元党”条,其中有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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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又诱引尼姑二人以为宠妾,每之官则与偕行,谓其能修身,可乎?冢妇不夫而自孕,诸子盗牛而宰杀,谓其能齐家,可乎?……四方馈赂,鼎来踵至,一岁之间,动以万计,谓之廉以律己,可乎?夫廉也、恕也、修身也、齐家也、治民也,皆熹平日窃取《中庸》、《大学》之说以欺惑斯世者也。今其言如彼,其行乃如此,岂不为大奸大憝也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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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继祖的弹劾当然有着党争的背景,但他直斥朱熹言行不一之虚伪,朱熹却无所逃之。朱熹是主张“革尽人欲,复尽天理”的,并且还明白说过“饮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朱子语类》卷十三),那么仿此而论,娶妻是天理,引诱尼姑二人做妾非人欲而何?当时的反对派把朱熹等人讲论的理学称为“伪学”,其实颇得要领。如果说引尼做妾之类的指控未必完全属实,那朱熹何不理直气壮进行反驳?相反,一见宋宁宗降旨贬了他的官,他吓得赶紧上表认罪,在《朱文公文集》卷八十五“落秘阁修撰依前官谢表”中,他不仅承认了那些指控,连自己几十年“正心诚意”的大学问也不讲了,并痛斥自己是“草茅贱士,章句腐儒,惟知伪学之传,岂适明时之用”,表示要“深省昨非,细寻今是”。这对他平日道貌岸然以礼责人的道学形象,真成极大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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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学家以“礼”责人“甚高难行”之事,“礼”既正大不可非议,“甚高难行”之事又难实行,世人只能以虚伪一途应之。而许多道学家又不能以责人之“礼”律己,则更成虚伪之表率。纪昀深恶此辈——他习惯称这些人为“讲学家”,在《阅微草堂笔记》中,对这些人攻击、揭露和嘲笑不遗余力。比如卷十五述一故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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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宝、四宝是一对青梅竹马的姑表兄妹,儿时已由双方父母约为婚姻,二人感情亲密。因是贫家子女,分别外出做人家婢仆,中经许多波折,终得一起服役于郑某家。郑知二人婚姻之约及感情后,决定助二人成婚。这本是桩美事,不料郑家馆师严某,“讲学家也”,竭力反对此事,并以“中表为婚礼所禁,亦律所禁,违之且有天诛”等危言恐吓各方,又标举“我辈读书人当以风化为己任,见悖理乱伦而不沮,是成人之恶,非君子也”。结果活活拆散了这对苦命鸳鸯,四宝被卖给别人做妾,数月后病死,三宝闻之发狂出走,不知下落。这道学家严某,当然不是在热心维护“优生法”——古人并不认为表兄妹结婚有何不可,严某是另有居心,纪昀接着记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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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严某作此恶业,不知何心,亦不知其究竟。然神理昭昭,当无善报。或又曰:是非泥古,亦非好名,殆觊觎四宝,欲以自侍耳。若然,则地狱之设,正为斯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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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道学家的虚伪迂腐,纪昀又假谈狐鬼,对他们恣意嘲弄。如《阅微草堂笔记》卷十四记一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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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儒生颇讲学,平日亦循谨无过失,然崖岸太甚,动以不情之论责人。友人于五月释服,七月欲纳妾,此生抵以书曰:“终制未三月而纳妾,知其蓄志久矣。《春秋》诛心,鲁文公虽不丧娶,犹丧娶也。朋友规过之义,不敢不以告。其何以教我?”其持论大抵类此。一日其妇归宁,约某日返,乃先期一日,怪而诘之,曰吾误以为月小也。亦不为讶。次日又一妇至,大骇愕,觅昨妇,已失所在矣。然自是日渐尪瘠,因以成痨——盖狐女假形摄其精,一夕所耗己多也。前纳妾者闻之,亦抵以书曰:“夫妇居室,不能谓之不正也;狐魅假形,亦非意料之所及也。然一夕而大损真元,非恣情纵欲不至是,无乃燕昵之私,尚有不节以礼者乎?且妖不胜德,古之训也。周、张、程、朱,不闻曾有遇魅事。而此魅公然犯函丈,无乃先生之德尚有所不足乎?……”此生得书,但力辩实无此事,里人造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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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类故事的具体真实性不必拘泥,只看成是文艺作品中的道学家形象,至少绝无问题。就像人们常引用《儒林外史》中王秀才闻女儿绝食殉夫却笑道“死得好”这一情节来说明礼教如何杀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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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教的虚伪之风也同样影响到女子,使她们中不少人变成心里想爱、表面上却冷若冰霜的怪物,令人难以亲近,以为这就是“守礼”。有人认为《红楼梦》中的薛宝钗就属此类(当然她甚工心计,表面不是十分难相处)。又如袭人也算得上伪君子,她自己可以与宝玉“初试云雨情”,却又跑到主子那里去打小报告,提醒主子注意防范宝玉与其他女子可能的私情。这种虚伪,更为不堪,不过倒确是深得朱熹的论敌们所斥“伪学”之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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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奔女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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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因爱慕男子而主动“奔”就,这在中国古代久已有之,我们在前面已看到一些事例,古人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坏事。《礼记·内则》说“聘则为妻,奔则为妾”,也承认“奔”所成就的婚姻为有效。但从道貌岸然的宋儒开始,将此事归入“淫”之列,谓之“淫奔”。朱熹对“淫奔”深恶痛绝,《诗经·国风》中那些“男悦女”的篇章他固然也看不顺眼,但“女惑男”的篇章则更被他斥为“几于荡然无复羞愧悔悟之萌”,简直无可救药。(《诗集传》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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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美女爱慕来奔,是古代中国文士一直心驰神往的大快事之一。汉、唐之间,这类故事就很流行——通常总是女仙女鬼爱慕人间才子,主动传情送爱,这些美丽的女性柔情似水,不仅让才子凭空得色得财,还要帮助她们凡胎浊骨的情人成仙了道,同登永生极乐境界。我们不妨从早期的例证开始,看一看这类故事的若干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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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宋玉《高唐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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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最美丽的女子——宋玉东家之子)登墙窥臣三年。(宋玉《登徒子好色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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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一例中,楚王接纳了巫山之女的情爱,“因幸之”;后一例中的宋玉则“至今未许也”。对奔女是接纳还是谢绝,在后来的故事中成为有无“仙缘”的表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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