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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90354 高氏对于古代中国士大夫与妓女(通常是艺妓之类较高等的妓女)的交往,所涉史料虽不甚多,却有颇为真切的理解。他认为在这种交往中肉欲的满足“是第二位的因素”,而许多士大夫与艺妓交往甚至是为了“逃避性爱”,高氏论此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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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90356 浏览描写这一题材的文学作品,你会得到这样一个印象:除必须遵守某种既定社会习俗外,男人常与艺妓往来,多半是为了逃避性爱,但愿能够摆脱家里的沉闷空气和出于义务的性关系。……他们渴望与女子建立一种无拘无束的朋友关系,而不必非导致性交的结果不可。【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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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90358 高氏的理由是:能够交往高等妓女的士大夫,家中多半也妻妾成群,不仅不存在肉欲不得满足的问题,相反还必须维持“出于义务的性关系”,有时殆近苦役。高氏此说,因特别强调了一个方面,听起来似乎与多年为大众所习惯的观念(狎客渔色猎艳荒淫无耻,妓女水深火热苦难无边)颇相冲突,但考之史实,实近于理。古代中国社会中,受过最良好文学艺术教养的女性群体,通常既不在良家妇女,也不在深宫后妃(个别例外当然会有),而在上等艺妓之中;故士大夫欲求能够诗酒唱和、性灵交通之异性朋友,舍此殆无它途【33】。在这类交往中,狎客与妓女之间仍存在着某种“自由恋爱”的氛围——性交既不是必需的,尤其是不可强迫的【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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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90360 戊 关于“清人假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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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90362 高氏在“两考”中多次抨击清朝人的“过分假正经”(excessive prudery)。例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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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90364 中文著作中对性避而不谈,无疑是假装正经。这种虚情矫饰在清代一直束缚着中国人。……他们表现出一种近乎疯狂的愿望,极力想使他们的性生活秘不示人【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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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90366 他将他所见中国书籍中对性讳莫如深的态度(其实并非全是如此)也归咎于清人的“假正经”;甚至认为“清朝士人删改了所有关于中国性生活的资料”【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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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90368 尽管中国人对性问题的“假正经”未必从清代方才开始【37】,这种“假正经”也远未能将道学家们看不顺眼的书籍删改、禁毁净绝,但高氏的抨击大体而言仍十分正确。高氏有感于清代士人每言“男女大防之礼教”自古而然,两千年前即已盛行,遂自陈《房内考》的主旨之一,“就是要反驳这种武断的说法”【38】。高氏的这一努力,对于历史研究而言固是有的放矢,就社会生活而论且不失其现实意义【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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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90370 己 道教与密宗“双修术”之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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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90372 高氏在《秘戏图考》中已经注意到,中国道教房中采补双修之术(特别是孙思邈《千金要方·房中补益》所述者),“与印度密教文献和一些似以梵文史料为基础的文献中所说明显相似”【40】。他对此作了一些讨论,但对两者之间的关系尚无明确看法。十年后在《房内考》中,他对此事的论述发展为一篇颇长的附录,题为“印度和中国的房中秘术”,其中提出一种说法,认为早在公元初就已存在的中国房中秘术曾“理所当然”地传入印度,至公元7世纪在印度站住了脚,被吸收和采纳。关于双方的承传,高氏的结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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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90374 中国古代道教的房中秘术,曾刺激了金刚乘在印度的出现,而后来又在至少两个不同时期以印度化形式返传中土【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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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90376 这两次返传,一次是指密教在唐代之传入,一次则以喇嘛教形式在元代传布于中土,两者都有男女交合双修的教义与仪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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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90378 高氏此说的主要价值,在于指出了中国道教房中双修之术与密宗金刚乘、印度教性力派(二者常被统称为“怛特罗”,即Tantrism)双修之术有相同之处。至于印度房中双修秘术来自中国之说,则尚未能就成定论,因为印度秘术的渊源也很久远【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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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90380 最后可以提到一点,自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在20世纪上半叶盛行之后,颇引起一些西方学者将之应用于历史研究的兴趣,在汉学家当中也不乏此例【43】。然而高氏在“两考”这样专门研究性文化史的著作中,倒是连弗洛伊德的名字也从未提到,书中也看不见受精神分析学说影响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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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90382 三、《房内考》总体上之欠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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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90384 对于高氏“两考”,如作总体评分,则《房内考》反逊于十年前之《秘戏图考》。因《秘戏图考》涉及领域较窄,所定论题较小,只是讨论晚明色情文艺及其历史渊源,高氏对此足可游刃有余。而且书中对于春宫图册及其印版、工艺等方面的详细考述,又富于文化人类学色彩,极具实证研究的价值。但到《房内考》,所设论题大大扩展,高氏“起家”于春宫图之鉴赏,对于中国古代其他大量历史文献未能充分注意和掌握运用,因此难免有些力不从心。此外,无可讳言,高氏在社会学、史学、性学等方面的学殖与理论素养,对于完成《房内考》所定庞大论题来说是不太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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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90386 《房内考》对史料掌握运用的欠缺,大略可归纳为三方面,依次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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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90388 其一为哲学与宗教典籍。先秦诸子或多或少都注意到性问题,而以儒家经典对此最为重视。高氏仅注意到《礼记》中一些材料,并搜集了《左传》中若干事例,但未作任何深入分析;其他大量史料皆未涉及。道教中的材料,高氏注意较多。【44】佛教虽被视为禁欲的宗教,但佛典中也以一些独特的角度(如为禁欲而定的戒律、“以欲钩牵而入佛智”等)涉及性问题。高氏对这些都未加注意,只是将目光集中于金刚乘的双修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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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90390 其二为历朝正史。史官虽各有偏见和忌讳,但并未在正史中完全回避与性有关的问题。就性与社会、政治等方面关系而言,正史中大量材料,是其他史料来源无法替代或与之相比的。这方面的史料高氏几乎完全未加注意;造成如此严重的资料偏缺,令人奇怪,因为以高氏的汉学造诣和条件,他应该很容易了解这方面的史料。看来高氏从鉴赏晚明春宫图入手而进入这一领域,虽然能见人之所罕见,却也从一开始就局限了他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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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90392 其三为浩如烟海的稗官野史,包括文人的杂记、随笔、志怪小说之类。这类作品在题材上几乎没有任何限制,由于多属私人游戏笔墨,因而政治或道德方面的忌讳也少。许多文人私下所发表的对性问题的看法和感想,许多关于性变态的记载以及关于娼妓业的社会学史料,都保存在稗官野史之中。在这方面,高氏只注意到了极小的一部分,而且所引材料也缺乏代表性。此外对于反映文人个人精神世界的大量诗文,高氏也只是偶尔提到个别例子(如薛涛、鱼玄机的诗,此等处高氏有点猎奇之意),基本上未能掌握运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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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90394 最后,在评价“两考”相互间高下时,有一点必须指出,即《房内考》中几乎所有重要论点都已在《秘戏图考》中出现,《房内考》只是增述了有关史料和外围背景。对于论题专门的《秘戏图考》而言,这些重要论点(参阅本文第二节)足以使该书显得厚重、渊博;但对于论题庞大的《房内考》而言,这些论点成为题中应有之义,处理起来就有“吃力不讨好”之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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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90396 四、“两考”具体失误举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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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90398 “两考”为开创性之研究,况且高氏以现代外国之人而论古代中国之事,则书中出现一些具体失误,自在情理之中。兹举证若干例,以供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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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90400 高氏认为“中国社会最初是按母权制形式(matriarchal pattern)组成”【45】,但是现代人类学理论普遍倾向于否认这种制度的真实性,因为迄今尚未在人类历史上发现任何母权制社会的确切证据;在中国古代也没有这样的确切证据【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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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90402 高氏在《房内考》中引述《左传·哀公十一年》卫世叔离婚一事时,将“侄娣来媵”之“娣”误解为侄之妹,而实际上应是妻之妹【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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