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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福楼拜这样为艺术而艺术者看来,主流资产阶级文艺的弊病尚不在于它宣扬何种假理想主义价值,而在于它那种自以为是的道德卫士态度。这是福楼拜为什么在反对资产阶级艺术的同时也反对社会艺术的根本原因。他认为,社会艺术和资产阶级艺术一样,总是以某种道德卫士的口吻训诫大众。他憎恨资产阶级,毫不讳言地表明自己既憎恨“穿礼服的资产阶级”,也憎恨“穿工装的资产阶级”。7他说,“我写《包法利夫人》就是出于痛恨现实主义。但我也同样鄙视假理想主义”,因为二者都在蒙骗人们。8布迪厄在福楼拜的作品中看到的是对任何终结道德意义的拒绝,“(他)拒绝建造金字塔,拒绝那种向某一个思想信念和结论的攀升集中”。(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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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艺术而艺术挑战资产阶级艺术,首先必须付出经济代价。在资产阶级为权力主流的情况下,挑战资产阶级对艺术品味和功能的控制,就有可能丧失有产者的顾客市场。文艺顾客是跟着文艺场域内的规范走的,但文艺场域内的规范却并不是说建立就建立。而且,文艺场域越独立,它建立独立规范的时间就越长。这样就出现了一个布迪厄所说的文化产品“供需时间差”问题。(201)前卫的反主流文艺具有精英性质,它开始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如同行、专业人士中)流通,要经过相当长一段时间才有可能被较大范围内的读者所接受。这不是说精英文艺不在乎大众影响,而是说他们对争取这种影响往往必须有长远的信心和打算,不能靠投好公众期待者来急功近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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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英文艺的运作中有一种布迪厄称为“反经济学的经济学原理”,一种“颠倒的经济学”,(201)那就是,现在受冷落,日后才能成大名。在这种颠倒了的经济学中,文艺产品的象征(文化)价值和经济(市场)价值不能两全。像利思尔(Leconte de Lisle)这样的纯艺术家甚至认为,这两种价值根本就是对立的,“凡畅销的必定是赝品”。值得注意的是,象征和经济这两种价值在文艺场域内外的重要性并不相同。在文艺场域内,经济价值低的(在大众市场上卖不出去)往往有较高的象征价值,反之亦然。而且,一个作家越看不起钱,越不屑利用艺术赚钱,他就越得先有经济条件来争取创作自由和独立。布迪厄发现,除了在政治和审美上互相投契,福楼拜时代的为艺术而艺术者大多有相似的富裕家庭背景。福楼拜的父亲是医生,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的父亲是议会办公室的一位主管,道里维利(Barbey d’Aurevilly)和龚古尔(Edmond & Jules de Goncourt)兄弟出身贵族。(201—202)布迪厄对他们经济背景和条件的关注,体现了他的文化社会学的一个重要特点,那就是,先由观察文学场域内的定位区分入手,然后再讨论具体的作家和个人经济状况和背景。这和一般的作家从个人背景到创作倾向的程序正好相反。布迪厄文化社会学得出的是条件性的结论,不是决定性的结论。对福楼拜这样主张和实行为艺术而艺术的作家来说,有经济条件不是决定条件,而是便利条件。也就是说,有经济条件的,未必人人追求纯艺术;没有经济条件的,谁也别想那么容易地去追求纯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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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纯艺术和优雅审美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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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迪厄认为,福楼拜在小说中发明了“纯艺术”,其重大意义可以媲美马内在绘画中发明的“纯注视”。(208)这种审美的革命是通过审美的手段实现的,它不只是简单地颠倒以往创作题材的优劣和雅俗等级,它要从根本上消除题材等级的实际意义。以同样精致的艺术形式好好表现任何对象,这使得形式成为一种造就艺术的力量,而不是仅仅处理艺术对象的手段。写作(形式艺术)能将任何对象转变为具有文学美和文学价值的东西,“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题材并没有美丑之别;从纯艺术的角度来看,我们甚至可以相信,根本就没有什么题材可言”。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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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底淡化题材内容的意义,这使得福楼拜不仅与那些运用不同题材的作家有所区别,而且也与那些运用相同或相似题材的作家有所不同。福楼拜的好朋友波耶(Louis Bouilhet)告诉他尚弗勒里(Jules H. Champfleur)正在连载一部小说,写的是外省婚外情,和《包法利夫人》颇为相似。这成为福楼拜觉得特别需要强调区分、特别明确纯艺术根本特质的时刻。这个特质就是“精致地写平庸”。(204)彻底搁置对题材内容的评价,精致地对待任何平庸,这种纯注视强调纯粹的审美,主张割裂美与伦理的关系,其影响并不仅限于文艺创作的范围内。事实上,它的影响可以扩展到艺术之外的生活方式和社会道德态度,而这种影响却并不是没有问题的。对此布迪厄曾指出:“可以肯定的是,纯注视的发明……不能不以打破艺术和道德的联系为代价,它要求保持一种冷淡、漠然、超然甚至是犬儒式的肆行。尽管这里面有不少是故作姿态(如波德莱尔),但这种态度的立场和倾向往往都会疏离社会世界。”(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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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迪厄分析为艺术而艺术,还特别关心它所代表的精致审美和优越趣味。为艺术而艺术的作品开始只是在文艺界有限的小场域内才被接受。它所提倡的纯艺术和纯注视逐渐成为文艺界的共识规范和价值,这是有限文艺生产通过其象征价值对于大规模文艺生产的物质价值的优势而逐渐取得合法性的结果。布迪厄指出,在19世纪前半叶的福楼拜时代,由于大学尚未成为独立的体制,有限的和大规模的文化生产范围之间的关系主要是通过沙龙来调节的。直到19世纪末期,也就是马内确立“纯注视”绘画的时代,沙龙的体制才为大学体制所取代。布迪厄对体制的关注是相当具体的,因不同研究对象而异。由于大学教育在现代社会中的重要作用,布迪厄的文化社会学对它也就格外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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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教育体制在文艺的有限生产和大规模生产之间起着关键的调节作用,但教育体制和艺术体制之间存在着根本的差别。艺术体制生产的是文化产品,而教育体制则不生产文化产品,它生产的是与文化产品相一致的艺术消费者。教育(制度)生产的是一种“惯习”,就文艺而言,就是文艺的惯习。教育对艺术消费者起培养作用,为他们提供分类的方法,使他们能因此接触和解读文艺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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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能接触文学和艺术,不取决于物质条件(是否能得到福楼拜的作品或去博物馆欣赏马内),而取决于审美禀性。从根本上说,文学和艺术只对那些具备审美禀性并欣赏它们的人才存在。欣赏是一种解读行为。按文艺场域中具有合法性的价值去解读,光靠所谓人人皆有的普遍、自然才能是不行的,因为这种解读远远超出了对文艺作品的直觉把握。文艺欣赏是一种专门的知识形式,没有这种知识就无法将眼前的艺术对象放置到文艺场域所特有的关系群中去产生意义。布迪厄在《艺术审视的社会理论纲要》一文中特别讨论了专门审美趣味培养及其与体制条件(尤其是大学教育和博物馆)的关系。他指出,以真正的审美方式审视艺术品,或者说,把艺术品当作只指向它本身这个所指的能指,并不等于“在情感和理智上切断它与它本身之外任何东西的联系”。恰恰相反,审视一个对象就是要将它与它那一类的作品整体相联系(而且只与那些作品相联系),以便领会它的的艺术特征。(222)这样的审美能力是长期培育的结果,必须经由教育体制来加以强化。只有通过长期地接触文艺作品,才能形成布迪厄所说的“审美禀性”(aesthetic disposi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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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美禀性是一种文化资本。和其他一切形式的资本一样,文化资本的积累是不平等的,总有一些人比别人拥有更多的文化资本。在法国的特定社会中,教育在对文化资本的不平等积累中起着重要的作用。这并不仅是因为教育为文艺鉴赏提供系统的课程,而且更是因为它培养的是对某种具有合法性的文化的熟悉和尊奉。在培养对这一主流文化的熟悉和尊奉的过程中,教育制度培养了一种可以不断传递的文化禀性,使人对学院首肯的作品肃然起敬,并按它的标准对文艺作品进行不假思索、不作疑问的等级分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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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往往理想化地看待教育在社会中消除等级区别的作用。其实,教育的作用并不在于推广和普及关于文艺的客观知识与平等趣味。恰恰相反,教育的作用是帮助现有知识和趣味等级差别的有秩再生。人们往往把在教育体制中得到尊奉的文艺形式和标准当作是人人都能平等分享的东西,往往看不到文化能力和文艺禀性与特定教育体制中文化传递和训练的关系。教育体制所维护的趣味等级与权力社会所维护的阶级等级之间往往存在着“同型”的联系关系。这种同型关系不仅广泛地存在于各种生活方式之间(如艺术趣味和饮食趣味、艺术趣味和时尚趣味等等),更表现为社会身份与趣味差别之间的联系。例如,优雅的趣味是一种能显示优越身份的趣味(taste of distinction)。它强调艺术能力和审美趣味的纯粹性,不在乎经济需要。但它的审美的超然和距离都是以优越的经济条件为前提的。粗俗的趣味则是一种受制于日常生活需要的趣味(taste of necessity)。它着重文化产品的功能价值,而非纯审美价值。它与普通人日常经验(熟悉的景物、场所、人物、活动等等)和经济价值联想(文化产品的市场价格、收藏保值等等)联系在一起。粗俗趣味并不比优雅价值缺少审美合理性,但它却因与实际需要的联系而被歧视为一种本身有欠缺的劣等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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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跨语境的文化社会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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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迪厄文化社会学在得出普遍性结论时总是紧紧地把握住对具体法国对象的讨论,这就使得它表现出极明显的法国性,也使得它的普遍结论和跨文化转移难度之间呈现出强烈的对比。有的批评者把了解法国文化特殊性作为跨文化地运用布迪厄理论的必需条件。10有的批评者甚至认为,布迪厄研究对象的法国文化特殊性对其理论的构成具有极大的限制作用,以至于这一理论不能运用于其他文化分析。11还有的批评者强调,布迪厄理论的适用性是一种有条件的适用性,而这个条件则主要是指原理论和运用理论的社会环境有类似性。12值得指出的是,即使是在具有某种类似性的社会中,不同的历史阶段和具体环境也仍然会要求我们在运用特定社会理论的时候不断审度它的有限适用性。布迪厄讨论福楼拜时极具体地涉及了经济关系、文艺场域和权力体制等方面,这本身就表现出对理论有限适用性的重视。布迪厄所特别强调的“沙龙”体制就是一个例子。福楼拜时代的沙龙是一个文艺人士交际的公众空间,但它同时也是一个政治、社会权力影响文艺场域的控制机制。同为沙龙来客的文艺人士和权力人士在“非政治”场合中建立了利益关系,使得权力可以通过主导实际的和象征的利益分配来有效地施展影响。权力通过沙龙来控制文艺场域,是一种比动用行政权力更具合法性的控制手段,它甚至使得权力控制本身也因温和有序而具备了合法性。作为政治权力执意控制文艺场域的代表性机构,沙龙具有一定的普遍意义。尽管沙龙未必是一种跨文化社会的体制,但类似沙龙的体制却同样存在于政治权力执意控制文化场域的其他社会之中,如中国的“作协”、“社科院”或种种奖项和津贴评审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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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们同时也要看到,在上述的可比性中又有不可比性。在法国,无论是在沙龙时代,还是在以后的学院体制时代,作家一直享受着很高的社会地位,这是布迪厄强调象征资本作用的主要根据。象征资本比经济资本更能决定文艺场域中怎样的行为和怎样的产品最具有合法性。在中国,情况就很不相同了。中国作家确实也拥有一些象征资本,但这种象征资本远不足以与其他形式的资本抗衡,尤其不足以与政治资本抗衡。长期以来,象征资本隶从于政治资本。即便是那些在1949年前积累了极丰厚象征资本的作家,他们无一不得不乖乖地按政治权力规定的文艺路线行事,遑论争夺独立自足的合法性。市场经济兴起以后的中国似乎与福楼拜时代有了一些相似之处。这表现在,一方面政治权力仍不放弃对文艺场域的控制影响,但另一方面市场对文艺场域直接和间接的影响日益显著,直接影响表现在文化产品的市场销路,间接影响表现在新闻和大众文化生产所创造的文艺新就业机会。像福楼拜时代的法国那样,文艺活动在中国成为许多无背景青年低投入、高成功机率的谋生和职业可能。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在中国就此出现了类似福楼拜时代的资产阶级或反资产阶级文艺。法国的资产阶级是统治阶级,是一个对社会权力、价值观和意识形态有支配能力的阶级。但是中国资产阶级充其量只不过是一些有钱人,一些暴发户或小财主。他们关心的是金钱。他们往往对权力、价值观和意识形态抱机会主义或者犬儒主义(什么也不真相信)的态度。因此,福楼拜以反资产阶级来反抗主流意识形态,来确立文学独立性和艺术自足合法性的创作主张和实践在中国实际上是没有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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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市场经济的影响在日益扩大,中国的政治权力仍然是社会的统治力量。在政治权力的铁腕控制下,文艺反抗往往只能避硬取软,转而以对抗经济影响而非政治压迫来宣示其独立自主性。由于经济势力并不是当今中国的真正统治力量,文艺对它的反抗也就缺乏实质的政治意义。这种表面的反抗往往刻意强调严肃(雅)文艺和商业化(俗)文艺的区别和冲突,但忽视或淡化这两者可能共有的利益,那就是对政治权力统治的反抗。在这种情况下,布迪厄对高雅和粗俗文艺等级的社会政治批判便不能直接搬用到中国语境中来。布迪厄曾针对康德式的纯艺术观指出,艺术和审美之间的纯与不纯,高雅与庸俗的差别反映了更为根本的、与经济条件有更直接联系的趣味区别(即前面已经提到的“表身份”趣味和“出于需要”趣味的区别)。布迪厄关心趣味差别的社会政治因素,他指出,趣味区别与有、无教养及统治、被统治的区别具有同型的等级关系。布迪厄强调,以理论表述的纯审美观(即高雅文化论),其实是一种与统治阶级关系比较密切的观念。他写道:“否定一般人低俗的、肉体的、依赖的乐趣,也就是否定自然的乐趣。”这无非是为了显示一种与此有区别的优越趣味。高级人士“所欣赏的高雅、精致、无功利、无回报和特殊乐趣是下层人永远领略不到的”。不仅如此,那些无法领略高雅乐趣的人们甚至不得不失去他们领略自己乐趣的权利。这也就是为什么设置艺术和文化消费品味起着维护社会等级的作用。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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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迪厄在法国语境中得出的这一结论,对我们认识目前中国的精英/大众文化等级的社会性质有一定的帮助。但是,它同时也连带引发了这一理论的运用限度问题。尽管优越趣味(包括纯粹的或高雅的艺术观)确实是目前中国一些文艺和理论界人士以精神价值贬低大众肉体和日常生存需要的论调,但布迪厄关于这一论调阶级性的结论却未必适用于中国的国情。就在我们拒绝将雅俗区别合理化为自然品味优劣之分的同时,我们也要避免将文化优越与社会、政治优越直接挂钩。在中国,文化精英不等于政治权力精英。看不到这一区别就会堕入一种新的庸俗马克思主义社会分析之中。中国文化精英的文艺观和权力精英的文艺观并不一致。例如,精英文艺不见得愿意接受政治权力精英所强加的意识形态。而正是在这一点上,精英文艺与通俗文艺有了结盟反抗权力精英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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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迪厄的文化社会学分析特别强调教育体制和文化体制,尤其是大学和艺术博物馆对趣味等级的设定和再生作用。尽管中国也有大学和博物馆,但中国的这些文化体制的作用却并不一定与法国的相似。说中国大学和博物馆一直在传承和训练“优雅”或“纯粹”艺术趣味,那是夸张其辞。布迪厄在分析法国教育和艺术体制作用时强调它们对艺术能力和禀性的传递和训练。法国具有持续的重视教育和艺术品味的传统。在法国,大学和博物馆传递、训练和再生艺术能力和禀性的作用,正是以这一长期稳定维持的文化传统为基础的。如果以中国类似的体制(大学、博物馆)来预设它们在法国的文化作用,那就会产生不小的谬误。中国的文化传统曾不止一次因粗暴的外力干扰而发生断裂。文化能力和艺术禀性与社会地位优势的同型关系也因此屡遭破坏。在某些极端的历史时期,如“文化大革命”期间,文化能力和艺术禀性不仅不会给人带来社会地位优势,还会带来劣势甚至招致灾祸。即使在“文革”以后,教育体制得以恢复,大学教育的“培养”功能仍不见得就与文化能力和艺术禀性有关。大学教育仍是政治权力控制最严厉的社会领域。大学确实为一些人提供了比一般人优越的社会身份或资格,但这种身份和资格却未必具有实质性的文化能力和艺术禀性。大学只不过是一个文凭生产场所,大学里所传授的不过是口耳之学。不少大学教授自己都不见得有什么文化能力和艺术禀性,他们可以是一群利禄之徒。对他们来说,当教授首先是一个谋生的饭碗,20世纪90年代初大学教师热衷于“下海”便是一个证明。在这种情况下,布迪厄所关注的高雅文化能力和艺术禀性与优越社会地位的同型关系就不如高程度文凭和优越社会地位的同型关系来得现实和重要了。既然文凭代替文化能力和艺术禀性成为当今中国文化资本的主要形式,布迪厄所强调的文化资本对于维持现有等级制度的作用也就不再主要体现为趣味与政治权力的联系了。反倒是文凭与政治权力的联系来得更现实,更突出。技术官僚的崛起,官僚的文凭包装,文凭和政治权力以及金钱之间赤裸裸的买卖关系,学权交易,学诈学骗,学校的学店化和黑市化,大学体制本身的价值沦丧和学术腐败,等等,对于中国大学的文化社会学研究来说,这些问题恐怕比审美趣味问题更具有布迪厄所关心的那种社会政治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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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布迪厄个别案例研究和普遍理论的关系,可参见Pierre Bourdieu,The Field of Cultural Production,ed. by Randal Johnson,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3。此文集包括了布迪厄的三篇文化社会学代表作:《文化生产的场域:反观经济世界》《生产信念:谈象征物品的经济》和《象征物品的市场》,还包括了他关于福楼拜的三篇专论和关于马内的两篇专论:《〈情感教育〉的结构是社会自我分析之例吗?》《权力场域,文学场域和惯习》《福楼拜的视点》《马内和反常状态的制度化》和《纯粹审美的历史发生》。文集中另包括了两篇与专论有关的文艺社会学一般论述:《文化作品社会学原理》和《艺术审视的社会理论纲要》。本文引述该文集时皆在括号中直接标明页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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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分子和公共政治 文化批评的记忆和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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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批判性的文化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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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批评的记忆是一种边缘性、批判性的文化记忆。文化记忆不同于个人记忆。二者的差别大致可以从哈布瓦赫(M. Halbwachs)在《论集体记忆》中所提出的“历史记忆”和“自传记忆”的差别得到说明。哈布瓦赫提出,历史记忆是社会文化成员通过文字或其他记载来获得的,历史记忆必须通过公众活动,如庆典、节假纪念等才能得以保持新鲜;自传记忆则是个人对于自己经历过的往事的回忆。公众场所的个人记忆也有助于维系人与人的关系,如亲朋、婚姻、同学会、俱乐部关系等等。哈布瓦赫的集体记忆理论对我们理解文化理论特别具有意义,因为它强调记忆的公众性。无论是历史记忆还是自传记忆,记忆都必须依赖某种集体处所和公众论坛,通过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接触才能得以保存。记忆的公众处所大至社会、宗教活动,小至家庭相处、朋友聚会,共同活动使得记忆成为一种具有社会意义的行为。记忆所涉及的不只是回忆的“能力”,而且更是回忆的公众权利和社会作用。不与他人相关的记忆是经不起时间消蚀的。而且,它无法被社会所保存,更无法表现为一种有社会文化意义的集体行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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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布瓦赫的集体记忆理论特别强调记忆的当下性。他认为,人们头脑中的“过去”并不是客观实在的,而是一种社会性的建构。回忆永远是在回忆的对象成为过去之后。不同时代、时期的人们不可能对同一段“过去”形成同样的想法。人们如何构建和叙述过去在极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当下的理念、利益和期待。回忆是为现刻的需要服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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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布瓦赫的集体记忆说见解独特,但也有其局限性。哈布瓦赫所关注的是一种和谐统一的集体,在这样的集体中,人们分享同一的记忆。但实际社会环境中的记忆并不总是同类同质的。恰恰相反,记忆是社会中不同人群争夺的对象,也是他们之间权力关系的指标。主流文化往往控制记忆资源,而对异见文化采取压制态度,因而异见文化抗争的重要手段便是保存一种相对于主流文化记忆的他类记忆或者反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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