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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没有想到,这次回乡改变了杨云标,他从此留在了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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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前后,农民负担高得离谱,当地一个人一年要交三四百块,村干部催问逼要,动不动就打骂关押村民。亲戚朋友串门的时候说起来,杨云标一开始不敢相信,还惊异地追问:“是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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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云标是学法律的,明明白白知道这些事情不合法,觉得只是村干部出了问题,解决起来并不困难。他在考试结束后,代村民写了上访的资料,反映“乡村干部加重农民税费负担,工作作风恶劣”,按照信访程序寄给了阜阳市颍州区纪委、监察局和区农民负担监督管理办公室——他懂法律啊,什么事情该找哪一头,门儿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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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打算考完了试,给别人帮完这个忙,就要收拾收拾回西安的——家乡已经变成这副样子,永远都不要回来的才好——没有想到,一连串的打击恫吓直冲着杨云标就过来了。11月3日,乡信访办主任上门,他来,不是为了核查上访信反映的问题,而是要查查这个写了信访材料的人有没有问题:为什么要写这样的信?有什么根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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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访办主任之后,是深夜不期而至的乡村两级干部拜访团,接着是派出所联防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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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的杨云标是个什么样的人?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一个“以为激情与梦想,自由与正义可以改变世界的年轻人”——25岁的文学青年,一肚子豪情壮志、人生理想正愁找不到地方挥洒呢,打击来得越猛烈、越迅速,他的回应也就越坚定、越敏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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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给信访主任留面子,叫来了自己调查过的村民:“是真是假你一问就知道了。”他在声称要带走自己的乡村干部面前也没有服软:“我是学法律的,蒙不住,想带我走,要出示有关证件,证明你们是在依法执行公务。”对派出所来人,他就更清楚了,把什么情况之下才用暂住证说得头头是道,让他们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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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杨云标自己和“官”一方,对他的身份认知都有些含糊,都不清楚他到底是谁,是村子里的“内人”还是“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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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对杨云标来说,这是一件“别人的事”。他差不多已经是个城里人了,将来做了律师,就成了真正的城里人。人往高处走,父母也盼着他能这样。而且,对他来说,写写上访材料只不过是举手之劳,纯粹是为了给父老乡亲帮忙而“友情出演”,一开始并没想过要把自己搅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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估计“官”们看到羊群里跑出这么一头骆驼,也有点儿吃不准。如果真把他当成上访村民、当成“内人”打理,那就没啥好说的,就算抱着法律当挡箭牌也护不了他,七八个人还带不走他?弄去办几天学习班,教育、罚款加上“躲猫猫”,大部分人出来以后就老实了。只不过听说他在外面读了大学,还是什么律师,不清楚他到底什么来头,所以一开始也就没有下定决心非办他不可——最好是吓唬吓唬,让这个不知深浅的小子赶紧走人,别在这里趟浑水……不管怎么说吧,打击的结果适得其反:“别人的事”变成了杨云标“自己的事”——“你明明是一个守法的公民,在自己的家里好好地睡着觉,居然有派出所的人把你的门踢开,要抓人。这样的恐惧,我是没有办法接受的。越是这样,这事情我越是非管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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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第二天就奔颍州区讨说法,找的是信访办和公检法:“本来乡村干部工作作风恶劣确实没有落在我身上,但打击报复举报人可千真万确是冲着我来的。”杨云标觉得法和理全都在自己这一边:“如果不处理,我就要去省里反映。”这下好了,区信访办主任说得更不含糊:“如果你要去省里反映,我现在就可以把你拘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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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噢,杨云标有点儿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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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当口,对杨云标个人来说,他还是有路可退的,赶紧收拾东西回西安,就当在老家做了一场梦。但是涌进小院的人把他的退路堵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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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不下去了要上访,上访就没有好果子吃,但杨云标却当了一回例外,乡村干部奈他莫何,派出所也带不走他,独闯县衙上访办居然能全须全尾地回来。一时间杨云标声名鹊起,家里挤满了人,有诉苦的,有取经的,有求助的,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甚至还有外县外省的。有人是自己走着来的,有人是躺在板车上被拖来的,还有人在院外就跪下了……最多的时候,杨家没有围墙的小院里曾经挤进了三十多个人。每个人都有一肚子话要说,都有一段长长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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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一个村子,也不是一个县,无数个这样的故事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年轻的杨云标开始失眠,一把一把地掉头发。看他25岁前的照片,与现在判若两人,那时候的杨云标有一头浓密的头发,现在他稀疏的发际线已经越过脑门并继续向后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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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云标留在了村子里,但保留了一个城里人的习惯——每天跑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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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不下大雨,杨云标每天都会早早起床跑步,跑到田里,再迎着太阳跑回来。跑跑步出出汗,能帮他打起精神,摆脱压在心头的坏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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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村“老上访”唐殿林是来取经的,他们成了上访的拍档。1999年秋天,唐殿林卖掉了栏里的猪,和杨云标一起进京上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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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并不是一开始就想跑到北京去告御状的。他们想讨个说法的事情说小不小,一桩一桩的冤屈,一件一件的不平,有唐殿林自己的,还有村子里其他人的,全村几十人几百人都遇到这样的问题,是大事。但是,事情说大也不大,收支账目不清,村干部乱关乱打,有关部门随便派人查一查,把问题搞搞清楚,就得了。但是,他们写了数不清的上访信,收信的地址从国务院到省市区各级相关部门,但都石沉大海。越没有回复就越要访,而越上访,在村子里的处境就越差,没办法,只能逼着他们再往高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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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已经是最高的地方,天子脚下。他们住在远郊二十块钱一天的小旅馆里,每天一早搭车进城,国家信访局、农业部信访室、中纪委信访室、公安部信访室……差不多的高门台、小窗口,排着差不多的长队,终于排到了,收下材料登记个名字:“好了,下一个。”工作人员的脸色跟邮筒差不多,这样收下的信,和投进邮筒里的,没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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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风可真冷啊,杨云标对那个秋天最明显的印象是“冷”。这个走投无路的年轻人在北京越来越冷的风里徘徊了很久。他身上揣着一块牌子,但一直没有掏出来。那块牌子上写了六个字——“安徽农民告官”。“告官”,是他的诉求,“农民”,是对自己的身份的认定。本来,他还有的选,这块牌子一亮出来,就没得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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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一直都把跳出农门叫成是“跳龙门”,传说中鲤鱼跳龙门,在跳过去的那一刻一定不能回头,一回头就会被打回原形。杨云标已经快要跳过去了,再摆一摆尾巴就可以跳出农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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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处碰壁的杨云标最后还是掏出了那块牌子。两分钟后,作为“上访农民”被警察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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