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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8 群众运动给自己设定很多不切实际的目标,乃是其对抗「现在」的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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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群众运动初起时,似乎都会歌颂现在,攻击过去。它把现存制度和特权一律看成是老迈、恶毒的「过去」对于纯洁的「现在」的侵蚀。但是,想要撼动「过去」这座堡垒,需要最大的团结和无限量的自我牺牲。换言之,那些被号召去攻击过去以解放现在的人,必须自愿放弃任何享受或继承「现在」的机会。这种要求显然是荒谬的。因此,一个群众运动一旦开始加速,必然会改变强调的重点。「现在」——也就是原来的目标——会被推到幕后,「后代子孙」[2]——也就是「未来」——会取而代之。尤有甚者,「现在」会被视为不洁之物,与可憎的「过去」受到同等对待。至此,「过去」和「现在」被当成一伙,战线另一边的是「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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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失个人生命等于丧失「现在」——但损失一个肮脏、乏善可陈的「现在」显然不是什么大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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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群众运动不只会把「现在」形容为卑劣惨淡的,它还会刻意把「现在」塑造成那样。它贬低欢乐和舒适,歌颂严格律己的生活。它视寻常享乐为微不足道,甚至是可耻的,把追求个人欢乐视为不道德。在乎快乐不啻是跟敌人——也就是「现在」——打交道。大部分群众运动之所以会宣扬苦行理想,就是为了培养信徒对「现在」的藐视。对五官之乐发动战役,为的是撼动卷缠着「现在」的顽强触须。在色彩缤纷、气壮山河的群众大会的对照下,个人生活的惨淡和不值一文更形昭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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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众运动给自己设定很多不切实际的目标,乃是其对抗「现在」的策略的一部分。大凡行得通或有可行性的事情都是「现在」的一部分。标榜一些可能达到的目标,等于是肯定「现在」的价值,并与之妥协。反之,相信奇迹则是意味着否定和睥睨「现在」。所以德尔图良(Tertullian)[3]才会说:「他从死里复活[4];这事情确定无疑是真的,因为那是不可能的。」这正是藐视「现在」的一种表示。最后,玩弄神秘主义也是群众运动贬抑「现在」的一种方法。它把「现在」看成是一个广大无边的不可知世界的模糊和扭曲的反映,换言之,是把「现在」看成一个幻影和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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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9 希望一丧失,人群就会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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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对美好的「未来」抱有深信不疑的信仰,对「现在」的贬抑就不会彻底。因为不管把「现在」描绘得有多么不堪,如果未来在预期中只会更走下坡或把「现在」不变地维持下去,那我们就必然会和我们的环境妥协——不管这样做有多艰难和会让我们觉得自己有多卑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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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群众运动都会贬低「现在」,把现在说成只是通向光荣未来的初阶,进入千禧年门槛的踏垫。对一个宗教运动来说,「现在」乃是一个放逐地,是通向天堂的眼泪谷。对一个社会革命来说,「现在」是一个到乌托邦路上的中途站。对一个民族主义运动来说,「现在」是最终胜利前可以置之不理的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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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隐约贬抑「现在」更为有力的,是把一个光荣「未来」的图像给鲜明地描绘出来——这是提升信徒胆量和促进自我遗忘最有力的推手。一个群众运动,哪怕它并未从事对既有制度与特权的生死斗争,还是必须让它的信徒把心思完全集中于「未来」。没有对「未来」的希望,自我牺牲和相互扶持的精神就不可能养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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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今天」是我们仅有的全部,我们就会拼死命多抓住一些「今天」。我们会像是漂浮在一个虚无的海洋里,任何一小片船骸都会被我们当成生命之树一样,死抱住不放。反之,如果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在前头,尚未来到,我们就会愿意把自己的所有与别人分享,眼睛放在我们手中已有的东西前面。唐纳移民团(Donner party)[5]成员怀有希望时的互助和失去希望后的互相猜忌,反映出同舟共济精神亟需要有希望作为后盾。希望一丧失,人群就会分裂,每个人都拼命去照顾自己的利益。如果只有共同苦难而没有共同希望的话,既不能产生团结,也不能患难与共。希伯来人在埃及受奴役时,生活固然万分困苦,彼此却整天争吵不休,后来,摩西靠抬出一片应许之地,才把他们团结起来。布痕瓦尔德(Buchenwald)集中营里关着3万个不抱希望的人,他们既没有发展出任何形式的联合行动,也没有表现出自我牺牲的精神。那里的贪婪和冷酷自私,比最贪婪、最腐败的自由社会尤甚。「他们不但没有设法互相帮助,反而千方百计去控制别人,压迫别人。」[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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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0 「忠实信徒」会把自己视为某种向前和向后无限延展的东西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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讴歌「过去」可以作为贬低「现在」的一种方法。但除非同时抬出一个灿烂美好的「未来」,否则美化「过去」将会使一个群众运动行事趋于谨慎,不会再肆无忌惮、勇往直前。另一方面,又没有一种矮化「现在」的方法,比把它视为光荣「过去」与灿烂「未来」的中间环节更有力。因此,尽管一个群众运动一开始会厌弃过去,但最后却会热烈强调(往往是假惺惺地)一个遥远而光荣的「过去」。宗教运动会上溯到上帝开天辟地之日;社会革命运动会缅怀一个人人都自由、平等、独立的黄金时代;民族主义运动会追述或捏造彪炳的民族历史。对「过去」念兹在兹,不只是为了彰显运动的合法性和旧秩序的不合法性,也是为了强调「现在」只是「过去」与「未来」的过场。[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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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意历史也会让人产生一种连续感。因为对「过去」和「未来」有一幅鲜明的图像。「忠实信徒」会把自己视为某种向前和向后无限延展的东西的一部分,也就是某种永恒东西的一部分。他不会眷恋现在(以及自己的生命),不只是因为那是一种可怜兮兮的东西,不值得挂怀,也是因为它不是万物的起始和终结。再者,「过去」和「未来」的鲜明图像也让「现在」的真实性失色。它让「现在」显得是一支游行队伍的其中一列。一个群众运动的追随者认为自己是在鼓乐喧天旗帜招展下前进,正在向广大观众——过去世代和未来世代——演出惊心动魄的戏剧。他们受到宣传感染,相信他们不是在扮演真实的自己,而是在扮演演员角色;相信自己从事的是「表演」,而非真人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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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1 适应良好的人都是差劲的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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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现在」持贬抑的态度会让人培养出一种预见未来的能力。适应良好的人都是差劲的先知。相反的,那些老是和「现在」过不去的人却别具慧眼,看得见改变的种子和蛛丝马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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愉快的生活会让我们对巨变的逼近茫然不见。我们执着于所谓的常识,执着于所谓务实的观点。但这只是我们执着于熟悉事物的表现。快乐安定的生活会让其他的「真实」——哪怕迫在眉睫——看来模糊和遥远。因此,在陡生巨变时,最手忙脚乱的,就是那些自命务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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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那些排斥「现在」而把眼睛和心思放在未来的人却具有一种能力,可以侦知萌发中的危险或利益。因此,失意者和「忠实信徒」要比那些有理由希望现状维持下去的人更能预测未来。「能够抓到解决未来问题方法的正确线头的,往往是狂热者,而非尽是细密的心灵。」[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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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2 先知们都是集反动派与激进派于一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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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较一下保守派、自由派、怀疑派、激进派和反动派对于现在、过去和未来的态度,会是饶有意思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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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守派不相信「现在」是可以改进的,并尝试以「现在」的面貌去形塑「未来」。为了对有缺点的「现在」心安理得,他会援引「过去」为后盾:「我需要持续感,需要确信当代种种的错误是基于人类天性而不可避免的,需要相信我们新的奇言怪行不过是古老异端邪说的翻版,需要相信现在备受威胁的美好事物在过去也受过强烈的摇撼。」[9]这样说来,怀疑派的态度和保守派是多么相像啊!《圣经》上说:「岂有一件事,人能指着说,这是新的?哪知在我们以前的世代,早已有了。」[10]在怀疑派看来,「现在」乃是以往和将来一切的总和。「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11]自由派认为,「现在」是「过去」的合法后裔,会向着一个进步的「未来」不断成长发展。这三种人都珍视「现在」,所以都不甘自愿接受自我牺牲的观念。以下一番出自怀疑派之口的话,最能表达三者对自我牺牲的态度:「因为活着的狗,比死了的狮子更强。活着的人,知道必死;死了的人,毫无所知……在日光之下所行的一切事上,他们永不再有份了。」[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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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进派和反动派都厌恶「现在」,视之为一种反常和畸形。二者准备好对「现在」不屑一顾,断然前进,二者都欢迎自我牺牲的观念。那他们的差异何在?主要是对人类天性的可塑性看法不同。激进派对于人类天性的无限完美具有热情信念,相信只要改变环境和改善陶冶灵魂的方法,就可以创造出全新而史无前例的美好社会。反动派则不相信人的自身具有深不可测的向善潜力,认为如果想建立一个稳定健全的社会,就应该取法过去成功的楷模。在反动派看来,未来应该是壮丽的复古,而不是前所未有的革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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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在现实中,激进派和反动派的界线并不总是分明的。当反动派开始着手复古时,他的表现就会俨如激进派。他心目中的「过去」,与其说是实际的「过去」,不如说是他理想化的「过去」,是他按照自己希望「未来」的样子加以形塑的。换言之,他是创新多于重构。当一个激进派开始打造他的新世界时,类似的转换也会发生。由于无法无中生有,他会觉得需要有效法的对象,但因为他已经否定和摧毁了「现在」,所以只能到历史中去为他的新世界找榜样。而如果他在打造新世界的过程中使用暴力手段,他的人性观就会趋于黯淡,与反动派相差无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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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进派和反动派的混合,在从事民族复兴运动的人身上尤其明显。不管是甘地的信徒还是巴勒斯坦的犹太复国主义者,都乐于在复兴光荣过去的同时,创造一个绝无仅有的乌托邦。先知们同样是集反动派与激进派于一身的人。他们宣扬回返古代信仰,同时也在勾勒一个新世界和一种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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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3 愈做不好一般事情的人就愈胆大妄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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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众运动贬抑「现在」的态度迎合了失意者的心理倾向是显而易见的。但让人惊讶的是,你会发现,失意者在大肆诋毁「现在」之后,会得到巨大的快乐。这快乐是那么巨大,以致不可能仅是来自于悲愤得到宣泄。一定还有其原因——也真的有。在把时代的一切痛骂得一文不值以后,失意者的失败感和孤立感会获得缓和。你仿佛听到他们在说:「不只我们是没有价值的人,就连社会中最快乐最成功的那些,也是不值一哂,虚空度日。」换言之,通过贬抑现在,他们获得了一种隐约的平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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