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3253875
1703253876
反抗主要发生在村中最穷的那些人当中,穷人参加反对党的比率是富人参加反对党比率的两倍。考虑到加入巫统带来的好处,大多数村民本应加入巫统,如果村民这样选择的话就没有什么需要说明的了。但是,为什么大部分的穷人(还有少数富人)不顾他们的物质利益,选择留在了伊斯兰教党的阵营?对他们的这种选择,我们需要做一些说明。似乎有那么几个原因。一个原因是村庄的党派模式扎根于更古老的、以家庭为基础的宗派,这种宗派早在政党形成之前就已经存在了。例如,村中最富有的人哈吉·卡迪尔同他的父亲以及两个兄弟在村庄政治中担当少数派的角色至少有30年的历史。但是,因为这4户家庭都属于富户,所以,这只能解释他们坚持“领导”伊斯兰教党与巫统对峙的原因,而不足以说明为什么伊斯兰教党能够吸引那么多穷人。要想解释这一现象,我们应该考虑家庭纽带、特殊的物质利益、巫统的治理策略以及反对派的道德吸引力这些因素的综合。因为家庭纽带的关系,在至少4个或5个案例中,儿子入党都是因为父亲(往往都不是本地居民)是公开的、坚决的伊斯兰教党支持者。但是,在巫统的成员中,没有发现一例这样的情况。20户最穷的伊斯兰教党家庭中只有7户人家其亲属或雇用关系能够解释人们参加反对派的行为。更明显的是,至少有5户比较贫困的家庭,他们的党派归属和他们表面上的经济利益是不相容的。换言之,他们是伊斯兰教党的成员,却依靠巫统成员提供的工作机会维持生活。
1703253877
1703253878
其次,除了最贫困的家庭,很多伊斯兰教党的支持者都是长期向伊斯兰教党名义下的丧事互助会交纳会费的会员。如果他们离开伊斯兰教党,他们将自动失去享受丧葬补助的权利,而他们已经为了这种丧葬补助付出了大量的投入。伊斯兰教党成功地将传统的社会保险方式同成员资格结合起来。事实上,伊斯兰教党的这一成功促进了巫统近来对这种模式的效仿。
1703253879
1703253880
第三,巫统在村里的发展策略并不强力地鼓励伊斯兰教党成员退党。塞达卡执政党的领导们似乎采纳了博弈理论家关于“最小优胜组合”的策略。他们已经成功地控制了村庄,所以他们并不急于在数量上发展自己已经占据优势的队伍。如果人数壮大,巫统成员既有的物质利益就会受到损害。
1703253881
1703253882
第四,虽然从物质上来讲,加入伊斯兰教党不会获得什么好处,但是,这个政党有可观的道德吸引力。这种吸引力的一小部分是源于伊斯兰教党要求成员忠诚于伊斯兰教义的声明。在这方面,塞达卡的伊斯兰教党跟执政党相比并非更遵守规范或更正统。确切地说,这里包括的是阶级问题、民族和宗教情感、民众对政府政策及其引起的不平等的普遍的反对等等所有这些的结合。这种结合并不惊奇,因为伊斯兰教党是马来西亚社会可以容忍的——只是勉强容忍的——唯一公开的成组织体系的反对党。[220]地方上贫穷的伊斯兰教党成员谈起巫统的时候,他们并不是指巫统的普通成员,巫统的普通成员中的许多人和这些贫穷的伊斯兰教党成员一样生计艰难。伊斯兰教党成员谈起巫统的时候,他们所谈论的是控制着塞达卡村的富户以及一个由政府雇员、富有地主和跟这些人有联系的商人构成的控制这一地区巫统的联盟。对于这些伊斯兰教党成员来说,巫统就是“富人”和“政府”的同义词。虽然伊斯兰教党并未获得对吉打州的控制权,但是它吸引了很多贫穷的农民,因为在这些农民看来,伊斯兰教党是“充满宗教色彩的捍卫农民利益的民众运动”[221]。塞达卡的伊斯兰教党的成员强调,他们仅仅代表了一个种族和一种宗教,而巫统及其同盟恰恰不能捍卫马来西亚人和他们的宗教。大多数贫困的伊斯兰教党成员所理解的种族问题和宗教问题是跟他们对于阶级关系和小农危机的讨论联系在一起的。因此,我们将看到,关于剥削、工作机会、土地、慈善活动这些重要的物质利益的观念,都是用马来西亚社会的本土观念以及伊斯兰教的宗教行为规范表达出来的。说巫统只保护富人的利益,很少或者根本不帮助最穷的农户,实际上也就是说他们背离了马来西亚和伊斯兰的价值观。[222]
1703253883
1703253884
最后,我们不应该忽视伊斯兰教党成员的骄傲和刚强,这使他们在牺牲物质利益的情况下也不会转换阵营。由于已经坚持了这么长的时间,按照巫统领导人的说法,伊斯兰教党成员现在是“把必须做的事装成出于好心做的”(make a virtue of necessity),伊斯兰教党成员不愿意放弃因为追随一条为了原则并牺牲物质利益的政治路线而带来的公开的和私人的满足。这种气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贫穷的塔伊布没有改换阵营,因为他担心他的机会主义会遭到伊斯兰教党朋友的蔑视,尽管塔伊布告诉他的朋友在他妻子力劝他时他曾经有过这种想法。最近塞达卡村中明显的党派偏见事件,比如干旱救济项目以及“村庄改进计划”,如果说有什么成效的话,那就是增加了伊斯兰教党成员的怨恨,强化了他们的决心。
1703253885
1703253886
和伊斯兰教党对抗的是一些富户的强大联合,这些富户垄断了社区中巫统的事务(参考附录C,表4)。那11位现在是或曾经是村庄发展委员会成员或官员的村民,平均耕种13里郎的土地(将近村庄人均耕种面积的3倍)。而且,除了1个人之外,这些人都来自村庄相对富有的那一半家庭。[223]另一个促进了这些人政治倾向的纽带是,这11个人中,除了两个人以外,都从政府那里得到了就业机会、执照或者贷款。[224]在一两个案例中,这种纽带是先于他们的政治活动的。而对于其他人来说,这些纽带是他们做了一项有利的政治选择之后所获得的回馈,最初或许仅仅是政治偏好,受到了物质利益的强化,以至于这种选择几乎无法逆转。
1703253887
1703253888
先前提到的“四人帮”不仅控制了巫统,也掌握了当地的农会和宗教委员会,这四个人之间有密切的亲戚关系。比如,巴塞尔是村长哈吉·加法尔的外甥(村长的儿子也是这个团体里的一员),同时也是另一个成员的舅舅和巫统地区党支部领导人的侄子。巴塞尔的祖父还是塞达卡所属的双溪达汶分区的行政长官,巴塞尔的兄弟则是情报部门在地方的全职工作人员。巴塞尔成功地利用他的财富、他的家庭关系和他相当大的个人能量,达到了对地方巫统和村级农会组织的几乎不可挑战的统治。此外,巴塞尔还是坐落在凯帕拉·巴斯塔镇的政府小学、私人宗教学校、清真寺、合作磨坊、附近市场的执行委员会的成员。巴塞尔出众的才能不仅受到“四人帮”内部其他人的承认,同时也使塞达卡名义上的村长哈吉·加法尔显得黯然失色,最终哈吉·加法尔选择做一个受尊重的旁观者。
1703253889
1703253890
与他们在地方的竞争者相比,巫统的领导层并不仅仅是或者说甚至不主要是因为他们的经济实力而显得突出。伊斯兰教党领导阶层也很富有,尽管这些人只代表了“众多”家庭中的少数。[225]现在,巫统领导阶层的明显特征是,他们的家庭日益依赖各种形式的国家资助;同时巫统的领导层也能够接近分配那些资助的机构或个人:比如农会、分区的长官、小学、地区办公室等等。当然,巫统领导层的影响力并不仅仅依靠这些资助。亲属关系仍然将许多领导人相互联系起来并将某些领导人与一部分普通成员联系在一起。“丧事互助会”、提供筵席器皿的“碗碟社团”以及邻里之间轮流的“信贷协会”,所有这些基本上沿着政党路线发挥作用的传统村庄机构使得家庭的纽带更加复杂并得以进一步扩展。
1703253891
1703253892
然而,现在村庄生活中最大一块的缺失是十年前由租佃、雇用和救济等物质联系而形成的社会凝聚力。在双耕以前,庇护关系主要是村庄事务,巫统的上层家庭是庇护者,而被庇护者自然是这些家庭的雇员、佃户以及债务人(这些身份可能指向同一群人)。就像我们所看到的,双耕带来的经济机会已经大大削弱了(如果不是取消了的话)这种领导权的传统基础。由于村中的穷人在稻米生产中已经几乎是多余的,他们随之在社会上也变得多余了。换言之,如果说塞达卡的富人现在花费较少的时间和精力来“培育”他们比较贫困的邻居,这恰恰是因为,这些贫穷的邻居不再耕种富人们的田地了。
1703253893
1703253894
穷人的选票仍然很重要,不过,这些选票已经无法通过预先存在的社会经济纽带而自动得以确保了。至少,从政治上来说,总是在塞达卡占据领导地位的富人,现在愈发是由不独立的中间人组成的,而不是由凭借自身能力的庇护者组成的。现在这些占据领导地位的富人所支配的资源,在很大程度上都是直接从国家那里“借来”的。这些富人对村庄生活的社会控制正在减弱,这些资源可以为他们提供必要的资金以加强这种社会控制;但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富人们已经变得更加脆弱。现在这些富人的命运很大程度上并不掌握在他们自己的手里。只要马来西亚继续发展、政府的财政收入继续增加、渴望乡村支持的国家领导继续当政,这些富人就不会碰到真正的危险。然而,如果这些保证他们地位的前提一部分或全部不再存在了的话,那么,这些富人就会发现他们自己将处在严重的困境之中。
1703253895
1703253896
1703253897
1703253898
1703253900
弱者的武器:农民反抗的日常形式 第五章 胜利者和失败者眼中的历史
1703253901
1703253902
任何颤抖——哪怕它发生在无助者和受伤者的身上——都有可怕的一面:停留的针刺正在收集毒液。
1703253903
1703253904
乔治·艾略特:《丹尼尔·狄隆达》
1703253905
1703253906
1703253907
1703253908
1703253910
弱者的武器:农民反抗的日常形式 分类[226]
1703253911
1703253912
上一章对土地控制(land tenure)、收入、机械化、政治权力的详细叙述对非常有限的目的而言可能是充分的。至少,它清楚地表明了,当代农村的“一系列”变化——商业化、资本、灌溉——如何影响了一个小地方的生产关系。然而,如果仅仅局限于此,我们就只是给大厦加了一块砖。关于绿色革命对地方的影响,到目前为止这幢大厦只讲述了一个人们熟悉的而且多少有些令人沮丧的故事。
1703253913
1703253914
作为社会史(或者说人类历史),前面的叙述是不充分的。对工厂中生产线的技术特点和一个组织的架构图进行描述的社会史,仅仅只是劳动力的社会史。换句话说,上一章仅仅勾勒了塞达卡农民不得不与之搏斗的一些确定的状况。
1703253915
1703253916
如果事件不是自明的,如果它们无法自我说明,那么,人类主体也无法完全自我说明。如果人们可以完全地自我说明,那么,只要打开录音机,然后向读者提供一份完整的录音记录就足够了。不过,有人确实尝试过这种“社会科学家作为录音机”的技术,并产生了一些富有启发性的结果,其中,最为有名的就是所谓的“人类学的奥斯卡·刘易斯学派”。但是,即使是奥斯卡·刘易斯也发现,对录音记录进行整理编辑并加上前言或后记是非常必要的。我认为,这种必要性至少有三个理由。第一,人们自己在说话时通常会使用一种语言学意义上的简略表达,比如微笑或者使用暗喻。对于这些,说话的人是不需要向他们的邻居进行解释的,但如果不说明,局外人就会对这些微笑和比喻感到迷惑不解。因此,如果我们不认识塞达卡村的拉扎克,我们就无法了解,当塞达卡的某人说另一个村民“行事像拉扎克”是什么意思了;同样,如果我们不了解美国的棒球运动,当美国人说某人在找工作时“三击不中球手出局”(struck out),我们也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第二,意义及其连贯性是处于更大的规范之中的,但在日常话语的想当然世界中,人们只要“知道”这些规范就可以了,而无须用言词将这些规范表达出来。葬礼中的礼仪标准,还有在特定场合下对适当礼物的期待,都属于这种情况。这些行为标准通常扎根于行为模式之中,只有当这些行为标准的表现成为争论的焦点时,也就是说这些表现不再被视为理所当然的时候,人们才会给出具体的说明。第三,观察者会发现一些特定的主题和价值,这些特定的主题和价值似乎会把在其他情况下可能属于相互分离领域的实践、信仰、话语统一在一起。在一些地中海社会中,关于“男子气概”的理想型(ideals of “manhood”)也许就是一个恰当的例子。[227]在这里,观察者正在创造这样一种综合或解释,这些综合或解释或许同记录的事实一致,但不大可能曾经被创造这些记录的人有意识地思考过或谈论过。这种解释,正如格尔茨所说的,是“我们对于其他人(我们讨论的那些人)关于他们自己和他们同胞状况的建构的建构。”[228]
1703253917
1703253918
在这种情况下,“如何评价这些建构”这样的问题必然会出现。在什么基础上,一种建构优于另一种?概念基础在这里是不可靠的,此外,从自然科学的严格意义上讲,论据也是无法找到的。然而,一些关于证明和推论的标准是可能的。这些建构应该是实用的,至少要与它们试图揭示的实践和信仰保持一致。此外,这些建构也要弄清楚在人类行动的记录中跟自己无关的或反常的数据是什么样子,正是从这种意义出发,一些建构要比跟它竞争的其他建构更优越。一种评判各种解释的最终标准一直是许多争论的焦点,即原则上,我们的解释或描述应该是被那些其行动被我们解释的行动者认为看起来是可靠的。当然,这里的问题在于不仅所有的行动者都有隐藏或歪曲自己意图的利益考虑,而且,这种标准也必须应对弗洛伊德学派的学说——许多动机行动者自己是无法了解的——和“虚假意识”的观念。因而,认为行动者应该证实我们对他们行动的建构的想法是不现实的,但是,我们能够坚持,我们的解释应该考虑行动者提供的所有自我描述。
1703253919
1703253920
过去十年对于塞达卡的村民以及他们在穆达平原上的同胞来说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人们已经很难再找到另外的十年能像这十年那样——物质生活和生产关系发生如此引人注目的变化,社会生活和经济生活的旧模式被彻底地抛进无序的状态之中。[229]所有的村民都不得不掌握、理解或解释这些事实。村子里发生了什么?有什么意义?谁应该受到谴责?所有这一切预示着什么?一点也不奇怪,塞达卡的村民们在这些问题的看法上有很大差别。这些解释因村民的个性、年龄、地位、以及至少是他们的产权关系——也就是说他们的阶级状况——而有所不同。“被刺死的是谁的公牛”(whose ox is being gored)是造成不同解释的关键。没有人会期望一个无地的雇工会像大农场主那样泰然自若地或满意地看待联合收割机。然而,无地雇工和大农场主的不同经历和利益各自形成了同一社区话语的一部分。他们对于事件截然不同的、甚至矛盾的理解都试图与对方对话、试图引起对方注意;另外,这些不同的理解是被所有人都可以利用的同一文化素材所形塑的。
1703253921
1703253922
因此,本章之后的内容以及下一章节将试图描绘和分析刚开始时在塞达卡村这种关于阶级的新经历是什么样子的。
1703253923
1703253924
如果说在上一章我是以经济史或者社会史学者的眼光对绿色革命的影响进行了考察,那么,在这一章里,我打算分别从胜利者和失败者——这两类村民的有派别性的眼光考察同样的事件。根据谈话对象的不同,这里至少有两场绿色革命在发挥作用。然而,在深入探讨之前,我们应该明确的是,阶级并不是村民唯一的社会经历。且举几样东西来说吧,宗派、邻里和亲属纽带,也造成了各自的分裂线,而这些并不总是完全和阶级一致。作为同一族群、同一宗教、同一村庄、同一经济门类(稻田经济)的成员,村民也经常因为某些目的和他们的对手联手。取决于不同的问题及相应的背景,这些别样的被体验到的自我可能是决定性的。尽管,不可否认的是,产权关系在双耕之后变得更加明显,但是,产权关系却总是相当混乱,不能像其他锐利的“社会学解剖刀”一样把村庄齐整地分为两三个部分。1972年以来的各个方面的变化对“胜利者”和“失败者”的定义是不同的;例如,那些希望通过租入土地来扩张自己农场的小土地所有者可能和穷人一样痛恨长期契约租佃,但是,这些小土地所有者并不像穷人那样仇视联合收割机。此外,就像我们将要看到的那样,绿色革命带来的变化在村庄社会分层中的上层和底层都积累了足够的影响,这为某种类似阶级观念的东西的产生提供了经验基础。
[
上一页 ]
[ :1.703253875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