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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人自然不是村里唯一使用这种逻辑的群体。尽管富裕农场主承认联合收割机的速度及其带来的收益,但他们同样坚持,穷人已经变成了不值得信任的、挑剔的、懒惰的工人,已经不再值得他们的关照。通过这种方式,富人也为村庄社会关系的巨变找寻到了一个个人化的道德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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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不论是富人还是穷人,都注意到了影响他们生存环境的更为广阔、更为非个人化的力量。穷人和许多富人都理解新的安排背后存在的积累和投资的欲望。双方都理解双耕和机械化带来了新的可能性。每个村民在头脑中都同时有着令人难忘的个人的和集体的经济史,其中充满了肥料、种子、地租、稻谷、大米、鱼肉、耐用品的价格、工资率。对于年老的农民而言,他们还可以记起半个世纪以来的稻谷产量。就像在任何此类口述历史当中一样,日期是同事件联系在一起的,“日本人占领时期”、“我第一个孩子出生时”、“双耕之前”,关注的焦点是收入、土地和工资的多少等诸如此类数字的后果。穷人完全知晓联合收割机使他们失去了多少;富人也完全知晓他们获得了多少。在地方经验的范围之内,他们明白资本主义的运作方式。富人和穷人都看到华裔经营者之所以能够支付高额地租是因为他们自己拥有机械设备,而且华裔经营者不能让自己的资本处于闲置状态。正如他们所说:“华裔得让他们的钱流通起来。”他们知道新的生产资料——拖拉机、联合收割机、卡车——的主人现在夺取了原本由水牛的主人、收割劳动力以及搬运工所得到的回报,而且部分利润现在流向了海外的制造商。穷人完全明白,因为许多人丧失了租佃权,他们已经被无产阶级化。罗吉娅无论如何都不是唯一注意到“他们想让我们变成苦力”的人,尽管她还大胆地加了一句,“他们不能这么做”。穷人还明白,他们正在被逐步边缘化;他们谈到了没有工作,谈到被晾在一边,谈到了所面临的完全离开村庄的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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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穷人总是想着造成他们不幸的地方原因和个人原因,这并不是因为,穷人对于他们位居其间的农业资本主义这个更大的社会情境尤其“迷惑不解”或者无知。自然,他们并不使用抽象的或者说枯燥的社会科学术语——无产阶级化、分化、积累、边缘化——来描绘他们的生存境遇。然而,他们对于正在发生的一切有一套自己的民间说法:被迫成了苦力,富人越来越富而穷人越来越穷,正在被“晾在一边”。这些说法很准确,与此同时,这些说法有可能比任何学术的政治经济学提供更为丰富的情感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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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更快捷地寻找到他们苦难的直接原因,他们的选择——因为这是选择——同时包含了便利和策略两个要素。就穷人而言,谴责直接损害了他们利益的那些人是很便利的。穷人观察到马来地主夺走了土地,或者亲自耕种,或者租给华裔的承包商;但他们并未直接观察到土地控制的集中。穷人观察到大农场主不再雇用他们的邻居,并且叫来了联合收割机;但他们并未直接观察到,辛迪加联合企业或政府的政策使这一切变得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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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人的选择也是策略性的,这是因为,他们所关注的人类行动者(human agents)似乎正好在穷人的社会行动领域之内。[284]穷人希望影响那些他们为之工作的地主及大农场主;他们并不祈求影响华裔商业农场主或是由机器的主人构成的辛迪加联合企业。毕竟,过去租给他们土地或者雇用他们工作的那些人将自己的行为描述为“帮助他们解决困难”,这暗示着富人应该有遵循村庄规范的美德。唯一合乎逻辑的就是,那些富裕村民和地主现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而且,那些富人也应该受到谴责,因为富人们无情地漠视了——如果不是轻视的话——那些富人们自己曾经宣称要帮助的人。村里的穷人因此选择了将其怒火发泄到那些应该关照他们的人身上。在穆达农业资本主义转型的情境中,穷人们的要求越来越受到忽视。穷人们的胜利——少数地主继续把地租给小佃农、少数地主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依旧雇用人力收割、少数地主依然遵守施舍和举办大型筵席的传统——微乎其微,并且很可能只是暂时的。穷人们的这些要求所依赖的社区感及义务感是正在快速消耗的优势。然而,这的确是穷人们在这场保卫战中的唯一优势,[285]也是穷人们在考虑更加堂吉诃德式的目标前所能期望的唯一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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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者的武器:农民反抗的日常形式 第六章 延展事实:意识形态的运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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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者(homo faber)无法同工匠(homo sapiens)区分开来。每一个人,最终……都从事着一定形式的智力活动……他分享某种特定的世界概念,拥有道德行为的自觉边界,并且因而有助于坚持关于世界的一个概念或者改变之,也就是说,导致思考模式的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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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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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者的武器:农民反抗的日常形式 特定情境中的意识形态运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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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达卡的双耕以及机械化给富农和地主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大量致富机会。人们几乎毫无例外地急切地抓住了这些机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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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为了利用这些新时机来进行资本积累,大农场主和地主剥除了许多以往曾将他们与贫穷村民绑缚在一起的经济和社会纽带。他们不得不雇用机器取代村里的劳动者,提高地租,解雇佃农,并且削减自己在村落内的礼仪及施舍义务。在此过程中,他们发觉自己多多少少是在一种意识形态真空中行动。我们在塞达卡以及穆达平原其他地区所观察到的正是新兴的资本主义农业阶级,这一阶级一直在稳步地摆脱它与劳动者和佃农的纽带,但它在很大程度上是在前资本主义的规范氛围中行动,这种气氛使得人们极难证明此类行动的正当性。在此意义上,他们是必须为自己辩解的资本主义者——公开证明其行为的正当性,但他们不能从马来西亚的亚当·斯密的详尽学说中获益,更遑论边泌或马尔萨斯了。我们将会看到,富裕农场主为了使事情的真相有利于自身所做的痛苦而有创造性的努力,这使得意识形态的不利因素只是被部分地规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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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地形成的、经协商而实现的村庄生活的道德情境,如果仅就意识形态而言,完全不利于较为新型的资本主义行为方式。这种道德情境由一套有关富人和穷人关系的预期和偏好组成。一般说来,这些预期体现为资助、援助、关照以及能否获得帮助等习惯用语。它们适用于雇用、租佃、施舍、筵席举办以及日常的社会行为。它们意味着人们将对那些满足这些预期的人充满敬意、忠诚及社会认可。直白地说,这涉及某种“名誉政治”,在此,遵守某种行为规范将会使一个人获得好的名声。[2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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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富裕农场主正在破坏的阶级关系的道德情境是一个社会产物,而这一产物是由他们自身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一手创造的。它曾一度有利于农场主通过增加工资、礼物(如收获后的扎卡特)或邀请赴宴的方式来雇用收割工人,并确保他们的忠诚。它曾一度有利于雇用佃农耕种其多余的田地并且在歉收之后调整地租以挽留优秀的耕种者。它不仅有利于他们以这种方式行事,而且有利于将此种行为表述为意识形态术语,诸如援助、帮助、仁慈以及同情等。由此,他们为自己的行为——一种当土地相对充裕而劳动力相对匮乏时很明智的行为——披上了资助和慷慨的语言外衣。这里并不意味任何冷嘲热讽,只是意指展现人们竭力合理化自己行为的普遍趋势。同样,并不必然暗示较贫穷的村民是否完全接受其行为的社会建构,尽管他们不可能公开地对它进行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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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按照社会圈子的远近而获得不同程度的这种声称的资助和慷慨。它最适用于双系亲属群体以及同村的居民。在近亲居住在同一村庄的情况下,对关照的要求尤其强烈。距离这一小圈子越远,对于特殊关照的要求就越薄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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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在这些圈子里,不管是“意识形态”还是慷慨的惯例都并不仅仅是正在衰退的历史记忆。尽管已不完整,它们仍存在于亲属租佃、对村内佃农的较低租金、施舍的残留形式、村庄筵席以及优先雇佣当中。即使机械化也未彻底消除对零工的不时需求、对插秧工或者忠诚的政治追随的需求。因此,塞达卡的富有农场主尚未彻底消除村庄生活的前资本主义规范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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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们确实希望从根本上限制这些他们曾经从中获利甚多的价值观的适用性。今天,这些价值观的充分使用将阻碍他们剥除那些处于他们和绿色革命的收益之间的社会义务。他们如何进行“意识形态运作”——他们的策略,它的逻辑、用途以及他们所遭遇到的反抗——正是本章的主题。我将从剥削的概念谈起,它嵌于语言和实践,并且随后展现出富人和穷人各自如何试图歪曲事实以使这些价值观服务于派系和阶级的目标。由于这些价值观只能通过社会冲突而形成,我将考察它们在三种社会冲突中的实际应用:提高地租或解雇佃农的企图、有关村庄“大门”的争论以及围绕村庄改进计划的政府基金分配而进行的指控与反驳。最后,我将探究塞达卡的符号和意识形态斗争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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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者的武器:农民反抗的日常形式 剥削的词汇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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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检验不同阶级的村民如何试图加强或改变地方行为的规范情境之前,关键是确定这种情境是什么。围绕阶级关系而形成的信念和习俗绝不是固定的,因为如同任何形式的规范一样,它们是持续不断的斗争与协商的历史产物。然而,确定斗争进程中产生了什么以及是什么形成了当前话语的规范环境的大致轮廓却是可能的。这一规范环境或许最好地体现在剥削的词汇表中,如同它在塞达卡所使用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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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通常情况下,知识分子和/或官僚使用的术语和范畴不会影响下层的市民用以描述相同情境的词汇。因此,官方报纸和文件中用来描述穆达平原的灌溉型水稻种植的术语——绿色革命——极少在村里听到;取而代之的仅仅是所谓的“双耕”。精英与“百姓”话语中的概念分歧在剥削的例子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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