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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先生在那次发言中还进一步指出,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宗教、不同文化的人们,如何才能和平相处,共创人类的未来,这是摆在我们面前的课题。对于中国人来说,追求“天人合一”为一种理想的境界,而在“天人”之间的社会规范就是“和”。这一“和”的观念成为中国社会内部结构各种社会关系的基本出发点。在与异民族相处时,中国人把这种“和”的理念置于具体的民族关系之中,出现了“和而不同”的理念。这一点与西方的民族观念很不相同。这是历史发展的过程不同,历史的经验不一样。所以中国历史上所讲的“和而不同”,也是费先生的多元一体理论的另外一种思想源流。承认不同,但是要“和”,这是世界多元文化必走的一条道路,否则就要出现纷争。只强调“同”而不能“和”,那只能是毁灭。“和而不同”就是人类共同生存的基本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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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先生把“和而不同”这一来源于中国先秦思想中的文化精神,从人类学的视角,理解全球化过程中的文明之间的对话和多元文化的共生,可以说是在建立全球社会的共同的理念。这一“和而不同”的理念也可以成为“文明间对话”以及处理不同文化之间关系的一条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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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这相关的研究是日本京都大学东南亚研究中心在20世纪90年代初就提出的“世界单位”的概念。所谓世界单位,就是跨越国家、跨越民族、跨越地域所形成的新的共同的认识体系。比如中山大学毕业的马强博士,研究哲玛提——流动的精神社区。来自非洲、阿拉伯、东南亚和广州本地的伊斯兰信徒在广州如何进行他们的宗教活动?他通过田野调查得出不同民族、不同语言、不同国家的人在广州形成了新的共同体和精神社区的结论。[6]在全球化背景下跨界(跨越国家边界、跨越民族边界和跨越文化边界)的群体,当他们相遇的时候在某些方面有了认同,就结合成世界单位。项飚最近讨论近代中国人对世界认识的变化以及中国普通人的世界观等,都涉及中国人的世界认识体系的变化,不仅仅是精英层面的变化,事实上连老百姓都发生了变化。[7]这就需要人类学进行田野调查,讲出这个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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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动、移民和世界单位这几个概念将会构成中国人类学走向世界的重要基础。这些年我一直在思考,到底中国人类学有什么东西可以出来?因为早期的人类学界,比方说非洲研究出了那么多大家,拉美研究有雷德菲尔德、列维-斯特劳斯,东南亚研究有格尔茨,印度研究有杜蒙,而中国研究在现代到底有何领域可进入国际人类学的叙述范畴?我们虽然说有很多中国研究的东西,但即使是弗里德曼的研究也还不能构成人类学的普适化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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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这套理论有可能会出自中国研究与东南亚研究的过渡地带。在类似于云南这样的有跨界民族和民族结合的地带,很可能出经典。为什么?不要忽视社会主义意识形态。跨界民族在不同意识形态中的生存状态,回应了“冷战”以后的人类学与意识形态的关联。许多人认为“冷战”结束后意识形态就会消失,但现实的结果却是意识形态反而会强化,这种强化的过程中造成同一个民族的分离,回应了“二战”后对全球体系的认知理论。同时,不同民族的结合地带,在中国国内也会成为人类学、民族学研究出新思想的地方。其实费孝通先生很早就注意到多民族结合地带的问题,倡导对民族走廊的研究。我们今天不仅仅要会用民族边界来讨论,也需要注意民族结合地带,例如中国的蒙汉结合地带、汉藏结合地带,挖掘其特殊的历史文化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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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与中国的崛起和经济发展紧密相连,本丛书还会关注中国人类学如何进入海外研究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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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海外研究本身应该放到中国对世界的理解体系当中,它是通过对世界现实的关心和第一手资料来认识世界的一种表述方式。第二,强调中国与世界整体的关系,这种关系是直接的。比如中国企业进入非洲,如何回应西方提出的中国在非洲的新殖民主义的问题?人类学如何来表达特殊的声音?第三,在对异文化的认识方面,如何从中国人的角度来认识世界?近代以来有这么多聪明的中国人,他们对世界的看法已经积累了一套经验。这套对海外的认知体系与我们今天人类学的海外社会研究如何来对接,也就是说,中国人固有的对海外的认知体系如何转化成人类学的学术话语体系。还有就是外交家的努力和判断如何转化成人类学的命题。第四,海外研究还要强调海外与中国的有机联系性,比如“文化中国”的概念,如何从人类学的角度来理解?5000多万华人在海外,华人世界的儒家传统落地生根之后的本地化过程,以及它与中国本土社会的联系,恰恰构成了中国经济腾飞的重要基础。我们可以设问,如果没有文化中国,中国经济能有今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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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南亚各国,华人通常借助各类组织从事经济活动。各国华人企业之间以及它们与华南社会、港台之间存在着一定的社会经济关系网络。共同的语言、共同的文化传统以及血缘、地缘关系的纽带,使得移居海外的人们很自然地与他们的同胞及中国本土保持联系。同时,他们在其社会内部保持和延续了祖居地的部分社会组织和文化传统。进入20世纪80年代后,人类学对于这一领域的研究兴趣聚焦于“传统的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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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传统”的延续、复兴和创造以及文化生产的研究,是人类学以及相关社会科学的一个重要领域。这里的传统主要指与过去历史上静态的时间概念相比,更为关注动态的变化过程中所创造出来的“集团的记忆”。其他方面的研究还有海外华人的双重认同——既是中国人,也是东南亚人;城市中华人社区的资源、职业与经济活动、族群关系、华人社区结构与组织、领导与权威、学校与教育、宗教和巫术、家庭与亲属关系,进而提出关于社会与文化变迁的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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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研究一定要重视跨界民族。这一部分研究的贡献在于与中国的互动性形成对接。此外,现在很大的问题就是中国人在海外,不同国家的新移民的问题,如贸易、市场体系的问题,新的海外移民在当地的生活状况亦值得关注。同时,不同国家的人在中国其实也是海外民族志研究的一部分。我觉得海外民族志应当是双向的。中国国内的朝鲜人、越南人、非洲人等,还有在中国的不具有公民身份的难民,也都应该构成海外民族志的一部分。这方面的研究一方面是海外的,另一方面又是国内的。海外是双向的,不局限于国家边界,海外民族志研究应该具有多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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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民族的研究方法:社区调查与比较研究相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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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人类学的研究方法,是在一个村庄或一个社区通过参与观察,获得研究社区的详细材料,并对这一社区进行精致的雕琢,从中获得一个完整的社区报告。这样,人类学的发展本身为地方性的资料细节所困扰,忽视了一种整体的概览和思考。很多人类学者毕生的创造和智慧就在于描述一两个社区。这种研究招来了诸多的批判,但这些批判有的走得很远,甚至完全脱离人类学的田野来构筑自己的大厦。在笔者看来,人类学的研究并不仅仅是描述所调查对象的社会和文化生活,更应关注的是这一社区的社会和文化生活相关的思想,以及这一社会和文化在整体社会中的位置。同时,还要进入与不同社会文化的比较研究中去。因此,人类学者应该超越社区研究的界限,进入更广阔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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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在研究方法上,是把汉族社会作为研究的一个参照系,从而认识受汉族文化影响的少数民族,从中也能窥得文化的分化和整合,这种研究方法最终是为了更好地反映包括少数民族在内的中国社会的结构特点。关于汉族的家观念与社会结构,可参看笔者的《家与中国社会结构》[8]一书,在此不另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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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的这样一个统一的多民族国家体制下,人们生活在这一国土上的多民族社会中,相当多的民族都在不同程度上接受了汉族的儒学规范,那么,其社会结构与汉族社会相比表现出那些异同?如我所调查的蒙古族,受到了汉族文化的强烈影响,这种影响导致他们的经济、社会、文化等发生了重大的变迁。因此,仅研究单一民族的问题,已显得远远不够,且不能反映社会的事实基础,需要我们从民族间关系、互动的角度来展开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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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作为方法的华南》时,很多人觉得这个标题有点怪,其实我有我的说理方式。一是区域的研究要有所关照,比如弗里德曼对宗族的研究成为东南汉人社会研究的范式[9],他在后记里提到一个很重要的命题,就是中国社会的研究如何能超越社区,进入区域研究。有很多不同国别的学者来研究华南社会,华南研究在某种程度上形成了中国社会研究的方法论的基础,是很重要的基础,我是在这个意义上来讨论问题。并且,它又能把静态的、动态的不同范畴包含进来。在一定意义上,人类学传统的社区研究如何进入区域是一个方法论的扩展,用费先生的话来说就是扩展社会学的传统界限。人类学发展到一定程度后,如何来扩展研究视角,如何进入区域,是一个重要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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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方法论相关的另一个问题是,作为民俗的概念如何转化成学术概念。在20世纪80年代,杨国枢和乔健先生就讨论中国人类学、心理学、行为科学的本土化,而本土化命题在今天还有意义。当时只是讨论到“关系”“面子”“人情”等概念,但在中国社会里还有很多人们离不开的民间概念,例如分家、娘家与婆家。还有像我们很常用的概念,说这人“懂礼”。那么,懂礼表现在哪些方面?背后的观念是什么?还比如说这人很“仁义”,又“义”在何处?这些都是中国研究中很重要的方面。藏族的房名与亲属关系相关,还通过骨系来反映亲属关系的远近。这些民俗概念还应该不断发掘。又比如日本社会强调“义理”,义理如何转换成学术概念?义理与我们的人情、关系、情面一样重要,但它体现了纵式社会的特点,本尼迪克特在她的书中也提到这一点。[10]民俗概念和当地社会的概念完全可以上升为学理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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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涉及跨文化研究的方法论的问题。就像费先生说的要“进得去”,还得“出得来”。一进一出如何理解?为什么跨文化研究和对他者的研究视角有它的道理,其实就是相当于井底之蛙的概念,在井里面就只能看到里面。还有“不识庐山真面目”的说法,都反映了这些问题。中国人这些传统智慧恰恰是和我们讨论的他者的眼光或跨文化研究是一体的,判断方式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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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达到对中国社会的认识,就要扩大田野。田野经验应该是多位的、多点的,这很重要。部分民族志之所以被人质疑,是因为民族志的个人色彩浓,无法被验证。但是如果回到刚才所讨论的人类学学理框架里面,回到人与问题域的关系的状态里面,这些问题比较好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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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套丛书的意义,就是将民族研究在上述几个方面的取向以经验研究加以表现。行文至此,恩师费孝通先生在2000年夏天接受日本《东京新闻》记者采访时提到的“知识分子历史使命”的话语,又回响在我耳畔。费先生强调,“知识分子的本钱就是有知识,它的特点长处就是有知识,有了知识就要用出来,知识是由社会造出来的,不是由自己想出来的。从社会中得到的知识要回报于社会,帮助社会进步,这就是‘学以致用’,这是中国的传统。”这也正是先生所倡导的“阅读无字社会之书”、行行重行行、从实求知、和而不同与文化自觉的人类学的真谛所在。在这条路上,我们任重而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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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费孝通:《中华民族研究的新探索》,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第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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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费孝通:《分析中华民族人种成分的方法和尝试》,载《费孝通全集》第1卷,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第28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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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费孝通:《关于我国民族的识别问题》,载《费孝通文集》第七卷,群言出版社,1999,第202~20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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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费孝通:《经历见解反思——费孝通教授答客问》,载《费孝通文集》第十一卷,群言出版社,1999,第143~20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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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Gerholm,Tomas and Ulf Hannerz.Introduction:The Shaping of National An-thropologies. Ethnos 47,198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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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马强:《流动的精神社区——人类学视野下的广州穆斯林哲玛提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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